程云的苦闷

　　钱宏听了之后，琢磨半天也不得要领，也听不出来两个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矛盾，又不像是一时冲动，都挺冷静的。同汤潮对程云没有任何指责和不满一样，程云对汤潮也没流露出半点怨言，话语里反而是满满的歉意与关心。越是这样，钱宏就越对两个人感到困惑和惋惜。
　　当听说汤潮在上海生活和工作都并不顺利，四处打工，并最终回了塔城的情况之后，程云又一次深深地自责。自己当初放手，是希望汤潮不再把才华浪费在风里、雪里的奔波上。可现在这个结果，显然是事与愿违，让她又一次后悔当初离婚的决定太草率。对自己年轻时曾经奋不顾身的爱情，承担些压力，再坚持坚持真就那么难么？当时家里的生活已经开始安定，除了放手就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程云也搞不懂，一向敢作敢为，做别的事都很果断，从不后悔的自己，为什么事情一涉及到汤潮就总后悔？
　　再一次走在上海熟悉又陌生的街头，百感交集。在一个不大的店铺外，忽然正在播放一首歌敲打了她的心弦：
　　“…如果你真的需要什么理由一万个够不够
　　早知道你把这份感情看得太重
　　当初说什么也不让你走
　　如果我真的需要什么借口一万个都不够
　　早知道我对这份感情难分难舍
　　当初说什么也不让自己放手……”
　　程云不禁站住脚步，听着听着，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冲进店铺，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带有这首歌的CD。回到宾馆，放到自己随身的笔记本电脑里，无数遍地听这首歌。回美国后又放到自己的车里，留一个人开车时听。每次听都觉得扎心，但还是忍不住要听。她就是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放手，真的没有理由。
　　对汤潮回了塔城后，就没太多消息，直到前两年才又听钱宏说，汤潮又回到了莲山，结了婚，娶了个漂亮的媳妇，非常非常漂亮。程云从钱宏那里要来汤潮的电话，几次想联系汤潮，可总也想不好该和汤潮说些什么。
　　吃晚饭时，两人在大家推拥下，也没有怎么抗争就坐在了一起。同学们就是为了方便两个人私下交谈。程云告诉汤潮，儿子在加拿大著名的多伦多大学已经取得博士学位，并且拿到了工作的邀请，正趁假期出去做毕业旅游，好好放松一下，还把妹妹也带上了。儿子的性格也变得沉稳了，已经交了女朋友，是个华裔女孩，父母也是多年前从国内赴加拿大留学后定居在加拿大的。不过短期内可能还没准备结婚。女儿已经上了高中，学习成绩也很优秀，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个头已经超过妈妈，长的明显像父亲，只是从上初中开始，性格上有了些叛逆，不愿意和母亲多交流，反而和哥哥的关系比和母亲的更好。
　　自己多年惦念的儿女学业都很出色，让汤潮内心深感欣慰，也有些自责。儿女始终是汤潮的软肋，程云一说到孩子的情况，汤潮的精神头马上就不一样了。眼里没了怨气，而是充满兴奋和感激，对程云说话的语气立即友好了很多，甚至有些恭维，生怕惹着程云不和自己多说了。
　　借着汤潮说话语气转好的机会，程云告诉汤潮，自己在离婚的两年后，和一个来学校的作访问学者的美国教授结了婚，在一年后随丈夫到美国的圣地亚哥的一所知名大学做了副教授，并开始跨学科到生物工程、分子遗传实验室工作，现在已经成为化学系的教授，并依然在生物工程等试验室做研究员，做得还不错，也算小有成就。
　　但程云内心依然有许多遗憾。已经上了大学的儿子，却在自己再婚后拒绝和她们一起生活，并且转学去了更知名的多伦多大学继续学习。所以程云只带了女儿来美国。女儿程菲在汤潮走后，本就文静的性格变得格外内向，少言寡语，沉稳得和年龄反差很大。程云再婚后，继父对程菲很好。到美国后，继父带着女儿冲浪、打篮球、参加钢琴考级比赛，慢慢地性格腼腆的女儿，已经变得开朗了许多。
　　性情爽快的程云之所以当初答应了美国人的求婚，就是觉得美国人对婚姻之外的东西不是很看重，相比之下相处方式更简单容易些，包括和双方的子女之间的相处。
　　即使同汤潮谈话的气氛再好，肚子里有些话也是没办法说出口的。女儿长得越来越像汤潮，连儿子都越来越沉稳，性格也开始越来越像汤潮。本来儿子从小无论长相和性格都被认为更像程云，只是因为是个男孩儿，生活条件也不同，精力更加旺盛，所以比程云小时候更淘气。而汤潮走了以后，儿子性情大变，个头也长高了，做派沉稳，性格上开始变得越来越像父亲了，让程云的成就感很受伤。女儿更不用说，特别是那双眼睛，连看人的神态都和汤潮简直太像了。每当面对这双眼睛，好像是汤潮一直在身边看着自己，那是自己年轻时多么迷恋的眼睛。这些都让一心想通过再婚而尽快走出第一段婚姻破裂的痛苦、走出被对汤潮的记忆折磨的程云有些泄气。
　　程云和汤潮离婚后，原本以为可以放下内心与日俱增的压力和负疚感，可痛苦和失落远超出了她的预料，超出了让她自信的坚强。程云常常会在夜里梦中突然醒来，然后一边流泪，一边使劲敲打着身边汤潮留下的空位子，发泄着白天在人面前无法发泄的痛苦。在生命最纯真的岁月里相恋、结婚二十一年，生活的点滴都把双方融在了一起，分开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而是身心撕裂般的痛。曾经让自己觉得十分苦闷的担心和牵挂、掰着手指算着远行人归来日子的折磨，回想起来都变成了一种甜蜜。当那人再也不用你挂念时，你的内心是被掏空般的疼，身躯是没了灵魂的空壳。
　　如果不是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程云都不知自己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已经得到的，和正在为之奋斗的，现在忽然不重要了。可为了麻痹自己的痛苦，她只能拼命地把精力投入的教学和研究之中。没了奋斗目标，却依然遵守着职业的操守，工作依然出色，甚至更加出色。在学校的实验室的工作中，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她的出色表现和哀怨忧郁的眼神打动了这位年龄比程云大了整整十岁的来自美国、处在单身状态的访问学者。为了程云，这位教授申请延长了在加拿大的工作时间，很热烈地追求程云。在学术上给了程云很大提携和帮助，在平时接触中，毫不掩饰、很体贴地照顾程云，不余遗力地献着殷勤。对正在无边痛苦的泥潭里无望挣扎的程云来说，这种帮助、体贴和殷勤无疑都是及时的。
　　带有异国浪漫情调的婚姻，丈夫风度翩翩，绅士般优雅，性情幽默开朗，对程云很体贴大度，在很大程度上帮助程云走出了痛苦的阴影，但没有减轻多少负疚感，却增加了莫名的负罪感。当初是自己坚持出国，最终丢了和汤潮的婚姻。汤潮离开时，几乎是净身出户的，把所有出国后在危险辛苦中拼命积攒的财产都留给了自己和孩子，这对汤潮是不公平的。汤潮在婚姻中并没有过错，要离婚的是自己。自己在离婚时，被痛苦击垮，竟然没想这么多，这一切都心安理得收下了，而让已过不惑之年的汤潮从头做起。汤潮临走时，曾回头充满留恋地看了一眼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房子，也被自己毫不留情地卖掉了。还差点把汤潮亲手制作的新婚旅游纪念册也扔掉。卖掉房子的时候，只是想离开这留有太多汤潮痕迹的地方，拼命抹去那怎么也忘不了的记忆！直到多年后，自己事业和生活重新走上正轨，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后，回想起汤潮临走时回眸那一幕，才突然觉得心被狠狠戳了一下：那是汤潮整整七年的血汗，并且几次差点搭上性命才换来的。汤潮为了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最终换来的却是自己轻易地放手和抛弃？自己亏欠汤潮这么多，这辈子还怎么还？
　　唯一值得的安慰就是出国之后才会有的女儿，女儿是出国后最大的收获。当然还有自己学业，还有学有所成的儿子。可儿子并不能常常见到，只有在程云休假的时候才能带着女儿去加拿大去看望一下。一双儿女的年龄差距较大，当哥哥的程鹏对小妹非常好，每次见面都有求必应。这次放假，女儿在电话里听说哥哥和女朋友假期要去毕业旅游，就非要跟着一起去，鹏程也是满口答应。程云的假期没有几天，还被回国的事情挤占了大部分，就没有去加拿大看儿子，让女儿一个人去加拿大找哥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