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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宋老五寻求补偿

作品名称:地呀不要遮盖我的血      作者:岁月无言      发布时间:2020-12-08 10:26:52      字数:9445

  (一)
  气派的葬礼
  天亮了,整个城子里弥漫着悲凉、肃穆的气氛。在前院宽阔的院落里,靠北面的城墙搭起了高大的灵棚,上面罩着整匹的白布。灵棚里摆放着两口棺材,里面盛殓着二少爷和五少爷的尸体。灵前的供桌上,摆着香炉、烛台和各种祭品。尽管这是非常时期,但丧事却办的颇具气派,显示了宋家的实力。
  通过对受伤俘虏的审问得知:这次偷袭是张二扁担干的。“又是张二扁担。”宋善仁恨得牙根儿都痒痒,可是却没有办法。为防备土匪杀个回马枪,天还没亮,宋家派出的各路探子就悄悄地出了城;并着重在南山和北梁下了暗岗,一有情况,就鸣枪报警。为了安全,丧事简化了,并打算在当天下午就出殡。
  虽说二少爷和五少爷年纪轻轻,但为他们披麻戴孝的人却为数不少。所有的护院都戴着孝箍,也有一些长工念二少爷平时宽仁和厚主动要为他戴孝的。至于那些善于钻营之士更是不会放弃这难得的巴结机会,也不分是老是少是亲是友一律弄个白孝箍匝在头上,然后假装悲痛却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院子里尽是浮动的戴孝箍的人头。
  一名管事站在大门口送往迎来,一个账房先生坐在门口旁边的一张桌子后面,专管登记别人送来的丧礼。起先前来吊唁的都是些小角色,都是宋家的一些佃户、长工,所送来的礼物也无非就是三升米两升面,有的还送来鸡鸭等,最贵重的也不过是一只山羊。
  渐渐地卜克川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第一个来的是卜克川的三号人物姜宏利、姜宏琳的爷爷姜殿臣,他送来的礼物是一头犍牛。老头儿牵着牛一进院,立即有人过来把牛牵了过去,一群披麻戴孝的子侄辈儿的孩子呼喇喇跪下一片。可姜殿臣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径直去了灵棚,手扶棺材仰天恸哭起来:“哎吆吆——我的侄子吔——你们死得好惨呀——前儿个(前天)咱们爷俩儿还说话哩,没想到今儿个就没了。那些该千刀万剐的杆子(土匪)吆——早晚不得好死!”
  第二个来的是卜克川的二号人物关仕云的爷爷关德才,他送来的礼物是一只山羊。本来关仕君的爷爷关德富也要前来吊唁,但考虑到多来一个人就要多拿一份礼物,所以哥俩一商量就决定来一个。关德才见自己带来的丧礼寒酸,逢人就大骂土匪野蛮成性,大骂土匪抢走他的牛群。暗示他没有牛了。
  最后来的是卜克川的四号人物杨贵,宋善仁的亲家。随同杨贵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长子杨喜旺,宋善仁的姑爷、杨玉山的父亲;次子杨喜运,杨玉林的父亲。他们送来的礼物是一头牛和两只羊。
  这些人在灵柩前发了一通感慨后,都被领进了后院的客厅里休息。客厅紧挨着小餐厅,有两间屋子。外屋摆放着两张八仙桌,桌子周围是太师椅;里屋则摆着在当时看来十分时髦的沙发和乌木茶几。客人们都进了里屋,享受一下沙发的舒适。一个仆人则装烟倒水,伺候着这些重要的人物。
  过了一会儿,宋善仁的弟弟宋善堂进来陪客人们说话。同他哥哥比起来宋善堂显得单薄消瘦,个子似乎也比他哥哥矮些,惟一超过他哥哥的地方就是那络腮胡子要比他哥哥的长,显得有些邋遢。他慢腾腾地走到门口就停住了,打量一下屋里的客人,嘴唇动了动想说点儿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拘谨地一笑算是和客人打了招呼。
  (二)
  狗咬狗
  吃午饭时,大少爷陪着他老爹宋善仁进来了。大东家一进屋,所有的人都不安地站了起来,可谁也不敢上前说话,都不知是该说些安慰的话还是说讨好的话,也不知自己的脸上是该现出巴结的微笑还是该现出凄惨悲伤。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宋善仁的眼睛严厉地瞪着,似乎对屋子里的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紧促的眉头流露出一丝的忧伤,僵硬的嘴角向下耷拉着显得有些紧张,只有那扁平的狮子鼻子,还算和和善善趴在那里。他疲惫地叹了口气,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的微笑,顿时那种妄自尊大的神气消失了,还流露出一种有些孩子气的腼腆,好像是对自己刚才的怒气冲冲表示一下歉意。
  姜殿臣走上前来,悲痛地说:“老哥哥,这是怎么说的,前天还好好的呢,这一天的工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作为当事人的宋善仁要比局外人冷静得多,他紧闭了一下嘴唇点点头,目光却射向了远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生死有命吧。”
  说话之间下人们端上了酒菜,摆在外屋的桌子上,客厅成了临时餐厅。不了解内情的人一定以为:到宋家吃饭,一定能享受一顿丰盛的美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宋家在这些方面的抠门是出了名的。不仅如此,宋善仁还规定:宋家的男女老少必须跟长工护院们一样,统统都吃大锅饭,不允许有人享受特权。而且,少爷们也必须和护院们吃在一起。正因为如此,尽管宋善仁动不动就骂人训人,但那些护院们还是尽心值守,长工们也是任劳任怨。这也是宋善仁的聪明之处。因为他知道创业的艰难,也明白勤俭持家的道理。试想这么大个家族这么大个摊子,如果人人都花天酒地,那么败起家来也是很快的。
  今天,在这个悲伤的日子,就更有理由随便了,所以端上来菜肴不过是传统的十大碗。虽然有肉,但都是些很难下咽的肥猪肉,当然,这些人的心思也不在吃喝上。
  众人分宾主落座,席间大少爷宋显忠首先敬了姜殿臣一杯,说:“大叔,听说你也受了损失,让杆子(土匪)赶走了一群牛。”
  姜殿臣扬了一下眉毛,立即就明白了大少爷的意思。他带着嘲讽的语气说:“我的牛没丢!没丢!当然了,就是丢一群那又算得了什么?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谁家没个三群五群的。”他顿了顿,悲伤地说,“二少爷和五少爷是为我们殉职的呀,是为咱卜克川全体百姓殉职的呀!要不是你们宋家以死相拼,赶走了这群土匪,咱们大家的日子可就要不好过了。”说到这,他瞄了一眼宋善仁,然后,又看了一眼关德才和杨贵,郑重地说,“要是让那些杆子在这站住了脚儿,咱们老哥儿几个都得完戏。说句实在的,咱们老哥儿几个可不能忘恩负义,这宋家是咱们的恩人呀。今儿早晨,我说‘我这手里也没银钱,就把家里最好的那头大犍牛给宋家老哥牵去,人家的两位少爷是为咱们殉职的呀’!”
  关德才见姜殿臣如此溜须讨好巴结宋善仁,却嘲讽自己送来的礼物轻(只有一只羊),心里这个气呀。他哼的一声笑了。尽管他有所收敛,但还是暴露了对姜殿臣的不满和鄙视。他眨了眨那双狡猾的眼睛,扬了扬挑衅的眉头,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姜殿臣,似乎以前不认识他似的。由于心里生气,脸色有些涨红,这就使得他那消瘦的带着些老年斑的面颊很生动。
  “我关德才不能和你比呀!你有那么多的家产!牛马是一群又一群的。可我有什么?就那么一群牛!还让土匪抢走了。再就还有那二亩薄地,扛不走也搬不走。要说宋家是咱们的恩人谁说不是,我心里更是感激宋家。可我得量力而行呀,我没有牛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唉吆吆——”姜殿臣见他又哭穷就打断他,“老哥你可别说了,咱们住在卜克川多少年啦!谁不知道谁呀?要说你穷谁信呀!我是个实在人,今天就说句公道话。要是这帮土匪站住了脚儿,谁能过消停日子?所以我说宋家是咱们的恩人,我们必须报答人家!”姜殿臣瞪着他那双貌似诚实的小眼睛,神情专注地说。
  宋善仁阴郁地坐着,憔悴的有些脏的脸上不时地现出厌倦和疲乏的神情。他很累,这些日子他一直心神不宁,情绪不好,眼睛也老跳,他隐约觉得可能要出大事。如今事情果然来了,可他的心却平静了,眼睛也不跳了。俗语说“老怕丧子,少怕丧妻”,对于一个将近六十岁的人来说,顷刻间就失去了两个儿子,这在一般人的身上是个可怕的打击,可对于宋善仁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对物质的追求超过对亲情的渴望。虽然他失去两个儿子,可他却缴获了好几棵枪,这是一个有效的安慰。要知道,搞到一支好枪是多么的困难。这么多年来,他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可每一次他都挺过来了。现在他的心肠更硬了,强壮的身体和铁石心肠是不会轻易就让挫折给打垮的。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姜殿臣的恭维、讨好,心里产生一种惟我独尊的感觉,他以一种不友好的瞧不起的心态看待他的这些老朋友。杨贵,他的亲家,虽然这个老东西的心像大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好像是还没有什么能打动他,可他却是他的亲家,应该说他对他还是百依百顺的。姜殿臣,那简直就是他的一条狗。
  最不听话的当属关德才了。他不但不听话,而且还想同他宋善仁一争高下,这是他不能容忍的。论财产,关德才的不抵他的十分之一,可这小子却和县公署第二科科长关丰年挂上了钩,捣腾成了本家。朝中有人好做官,竟当上了卜克川的保长,渐渐地这小子的态度就变了,在众人面前和他宋善仁说话,竟敢把谦卑的口吻变成随随便便的语气;还和他开玩笑,而且肆无忌惮的对别人指手画脚,在以前这是他宋善仁的特权。最让宋善仁接受不了的是,那关德才竟然以一个施恩者的身份替他说情减税。虽然表面上是帮助他,可他那得意洋洋的劲头,那妄想在卜克川一手遮天的野心昭然若揭。想到这些宋善仁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今天要有个了断。
  (三)
  摊牌
  宋善仁缓缓地抬起眼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关德才,含讥带讽地说:“按理说保一方平安是你关保长的责任,可是我却多管了闲事儿,请你关保长多多包涵。”
  “哪的话哪的话,我关德才无钱无势,什么事不还都是仰仗大哥您嘛。”关德才低下了头,自嘲而又心虚地说,“我这个破保长不过是个虚名,其实我有什么能耐。”他抬起头,眼睛精明地放着光,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要说能耐,大哥您是首屈一指,这个保长你干才最合适。”他又换了个哼哼唧唧的口气,“县长他瞎了眼了,选了我这个窝囊废。”说完又笑呵呵地低下头,以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情等着宋善仁继续奚落他。
  一提到关德才当保长的事儿,大少爷宋显忠心里就十分气恼。本来,卜克川的保长应该是属于他们宋家的,可是让关德才这个兔崽子给抢去了。他端着酒杯有些恼怒地说:“关大保长,我敬你一杯!”
  “哎哟哎哟,不敢不敢!”关德才忙不迭地合掌赔罪,“大少爷可别那样说,什么保长不保长的,我从来不把你们宋家当外人,咱们都多少年的老乡亲,什么事儿都相互照应……”
  尽管关德才又是讨好又是赔罪,可大少爷却是不买账,他严厉地瞪着关德才说:“大保长,还是说一说保一方平安的事儿吧。”
  姜殿臣见宋关两家又斗上了,难掩他那幸灾乐祸的心情,脸上带着得意之色。杨贵则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吃着菜,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好像根本就不把这些俗务放在心上。
  宋善仁叹了口怒气,挥舞着手有些激动地说:“今儿个就把话说开了吧,按理说你是这的保长,保一方平安是你的责任。可是你却没有尽到责任,我的两个儿子是替你死的。我告诉你,我的两个儿子不能白死,你要给予补偿。”
  关德才愣了一下马上就急了,他心里明白宋善仁要求的补偿指的是什么。不过他还是怀着一丝侥幸硬着头皮反驳:“补偿?凭什么让我补偿?县长让我当保长不假,可是他并没有让我保咱们这儿呀,他没给我一兵一卒呀。再者说了,连我都遭受损失了,让这伙该死杆子赶走了一群牛,我一个小保长又能咋地?我找谁补偿去?”然后他又缓和了一下口气有点儿神秘地说,“其实吧,县长让我当保长是觉得我是他的亲戚。关丰年我二叔和县长是亲家,县长是看在这层关系上才让我当的保长。不过我听说咱们县长和汤大帅(热河都统汤玉麟)请示了,用不了多久,汤大帅就出兵来剿灭这帮土匪,咱们县长和汤大帅也是亲戚。”
  尽管宋善仁刚刚死了两个儿子,可是见关德才如此拙劣的表演心里还是笑了。“我他妈的还没摊牌呢你小子倒他妈的乱了阵脚。”他想,“到现在还吹他妈的死牛逼呢!什么县长是你的亲戚,县长能他妈的看上你?还把汤大帅搬出来吓唬我,我他妈的是八岁的孩子吗?”他稳稳地坐着一直等关德才把话说完,打算要好好地戏弄戏弄他:“你保不了咱们这一方的平安,要你这个保长干什么?这些年就闹土匪你到汤大帅那儿借回来几个救兵?”
  “估计着这回快了。估计着用不了多久汤大帅就要出兵。”关德才看了看众人有几分把握地说。
  “你一次一次地保证要借兵要借兵,到今天你一个兵也没借来。”宋善仁提高了嗓门儿。
  “我估计这回差不多,咱县长给汤大帅这个东西哩。”关德才用手比划着银子的模样,眨巴着一双精明的眼睛,消瘦的尖脸荡漾着诡秘的笑意。
  宋善仁往椅子上靠了靠,休息一下他那有些酸痛的颈椎,眼睛疲惫然而却是傲慢地看着关德才。
  关德才见宋善仁那种不依不饶的样子心里很恼火,可却没有办法,因此带着一丝的恼恨和无奈说:“两个少爷没了,我心里也着急也不好受,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不管怎么说,两个少爷是为了打土匪没的,是为保卫咱们,所以说咱们就应该拿出一些补偿。”
  姜殿臣打断了他,幸灾乐祸地说:“你要是早点儿这么做不就结了,干嘛非要等人家说出来。”
  关德才不理会他,瞅着大少爷说:“我看这么着,明天我也牵来一头牛,挑好的牵。”
  姜殿臣惊讶地说:“哎吆吆——你这个卜克川的父母官,卜克川的头号人物,就拿那么点儿东西,那也忒寒碜了吧!一头牛!怎么着也得两头牛吧!”
  “我的两个儿子的命价就值一头牛呗?你那是什么牛呀?是金牛呀还是银牛呀?”
  关德才没办法,他用视而不见来表达对姜殿臣的愤怒和蔑视。他可怜巴巴地面对着宋善仁,说:“大哥,你说怎么办吧?”
  宋善仁盯着关德才缓缓地说:“下河水那块地你种多少年了?也行了吧!”
  关德才顿时慌张起来,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前两年,宋善仁就提出过类似的要求,好在关德才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总算打消了宋善仁的想法。对于宋家而言,下河水那块地不过区区十亩,他们也没放在心上;而且,关德才虽然当了保长,但对宋家并不敢怠慢,都乡里乡亲的何必伤了和气呢?所以,宋善仁只是说说,警告一下关德才,并没有动真格的。但这次不同了,由于宋家遭到袭击损失极大,宋善仁认为,关家一定会幸灾乐祸;又见关德才吊唁漫不经心,只用一只羊来搪塞一下,心里就恼恨,便下决心要回那块地。在卜克川,他宋善仁想得到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那……那块地怎么啦?”关德才结结巴巴地说。
  “你心里明白。”宋善仁点着头满有把握地说,“咱们以二道沟门儿岗子为界,岗子上归我,岗子下归你。你的地过界了吧?”
  “说过界就过了界,说没过界就没过界。”关德才反驳说。
  “没过界?”宋善仁高声嚷道,“人说话要讲个天地良心,那地就在那里,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来过界了。”
  关德才皱着脸痛苦地说:“就算过了界,也不过是炕这么大。我明天把过界的那些给你。”
  “炕这么大?你家的炕那么大吗?我早就照临好了,那块地三分之一都是我的,得有两三亩。再说了,那水沟(水渠)呢?那水沟在我的界儿吧。”
  “水沟是在你的界内,可是那会儿我跟你说,你答应啦!”关德才委屈地说。
  “行——你说的对!是我答应了,但是你用了这么多年也行了吧!也得物归原主了吧!”
  关德才没办法。他感到很气恼同时又对自己这么快就败下了阵觉得很窝囊。“多少年的老哥们儿了,就说我用用你的水沟,可是咱们之间谁用不着谁呢?”
  “你说的对!咱们之间谁用不着谁呢!现在就把下河水那块地拿来让我用用吧。”宋善仁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关德才见事已至此,索性就来个一吐为快:“你说你的两个儿子是为了保卫我们牺牲的?但更是保卫你们自己牺牲的。要是我们遭了打劫你才不会出兵呢。”
  “是——我的儿子是保卫自己牺牲的,不是保卫你们。可下河水那块地是你的吗?那水沟是你的吗?你种了多少年了?也行了吧!”宋善仁说。
  “好!”关德才稳稳了神儿,心平气和地说,“那块地是过了界,我把过界的那部分还给你,行了吧。”
  “说的轻巧,”大少爷宋显忠说话了,“我的地让你种了那么多年就白种了?水沟(水渠)让你使了那么多年就白使了?怎么也得给点儿补偿不?”顿了一下,“就是把那块儿地都给我们也不够。”
  “多少年?一共才七年。再说了,开那儿块地和水沟(水渠)我们费了多少力?还有,修那条坝,那劲儿可费老了。”关德才诉起苦来。
  “我请你开了吗?我请你修了吗?你愿意干!你不就是想占便宜吗?”大少爷狠狠地把关德才顶了回去。
  关德才没办法,知道在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饭也吃不下去了,强忍着恼恨说了句告辞的话就气咻咻地走了。
  (四)
  关家认输了
  一股清澈的溪流在肥沃的、长满绿草开满野花的河床上欢快地流淌,它时时刻刻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那就是:在广袤的大地上不停的探索更低一些的地方。它来到宋家门前,发现南面更低一些,于是就拐向南面沿着南山根儿一路走去。可是却被一道小石岗子拦住了去路,它又踅向了北面。走不多远,它又被一道更大石岗子别向了南面(这道石岗子是从二道沟冲出的砂石淤积而成的)。于是,沿着南山根儿就形成了一块被称之为下河水地方。
  这块令关德才如此烦恼的地方,从前长满了高大的刺柳,是他率领关家的老少爷们儿将其开垦成一块肥沃的水田的。因这块地容易被洪水冲毁,所以他们就修了一条防水的大坝,又开一条灌溉的水渠,经他们这么一整,本来是一块不起眼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卜克川最好的土地。虽然只有十几亩,但每年产出的水稻,却足够关家一族享用的了。
  当初垦荒时,他也想过可能会出现这种结局:因这块地处在宋、关两家的交界处,宋善仁可能会找个借口强行霸占,因为宋家经常用这种方式霸占别人的土地。可是他又一想,宋家只用这种手段欺负一些外来的小户,自己在卜克川也算是个大户,而且攀上关丰年这门子本家,自己又是保长,所以他认为宋家不会轻易动他,没想到宋家简直是属恶狗的,翻脸就不认人。
  第二天,宋善仁就打发长工们去下河水整地。说是整地,其实地早就整好了,就差插稻秧了。所谓的整地不过是个象征,表示一下那块地已经属于宋家了。可是没过一会儿,那些长工就回来了,说关家的那些爷们儿要和他们拼命。
  宋家的几个少爷闻听此言,立即就来了精神,吵吵闹闹地要去关家算账,宋善仁喝住了他们。他想那块地已经属于宋家的了,他对此满有把握,那关德才早已败下阵了,所谓的拼命不过是虚张声势。万一少爷们出城后让土匪绑了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没到中午,就有下人向宋善仁禀报,说关德才前来拜访。宋善仁微微一笑,这是他意料之中的。
  那宋善仁见关德才进了屋里,并没有礼节性地站起来欢迎,而是冷冷地看着他。关德才也不理会这些,呆板而又机械作着揖,说:“大哥,小弟我来赔罪来了。刚才我的那些少爷们不懂事儿,冒犯了大哥冒犯了你们宋家,我请大哥多多包涵。”然后他又看了看站在宋善仁旁边的大少爷和三少爷宋显民,说,“也请各位少爷们多多包涵。”
  “不敢当不敢当。”宋善仁含讥带讽地说,“你关德才是咱卜克川的父母官,在县里又有靠山,你这样我们宋家可担待不起。”
  “大哥,你要是这样说我可就没脸了。”关德才硬着头皮装着可怜的样子。
  说话的当儿宋善堂进来了,他默默地看了看屋里的情势,温和而又热情地对关德才说:“坐下说坐下说。”然后,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下。那关德才就坐在宋善仁对面的椅子上,虽然心里灰溜溜的,可眼睛还是迎着宋善仁的目光。
  “你还知道没脸呐?”宋善仁极其刻薄地挖苦起来,“我以为你是千层画皮脸呢!”然后他提高了调子,照例装腔作势地诉说起自己的仁慈和别人的贪婪来。
  他说,当年卜克川是大清国的皇家猎场,是他们宋家用了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买通了府台道台,人家才把地放给他。因此,这卜克川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属于他宋家的。可是他是仁慈的,他仍然允许别人来垦荒开地,这样才有了关家、姜家、杨家的今天。按理说,关家、姜家及杨家今天所种之地都是他宋家的,可是他宋善仁是仁慈的,是善良的,他从来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些地收回来。可是,那些个贪婪的无耻之徒,不但不感恩反而经常地算计他,拆他的台挖他的墙角。
  关德才早已听厌了宋善仁的这套演说,反驳说:“我们关家也有大清国的地契,我们也花钱哩,这卜克川也有我们关家的一份。”
  “有你们关家的一份?把你们的地契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试就知道了。”宋善仁蛮横地说。
  关德才心想:你宋善仁有什么资格看我们关家的地契。不过他却不敢说出口。他在心里骂道:“你他妈的就吹吧!大清国会把整个卜克川地放给你?据说你们宋家当年也是个要饭花子,哪里会有钱把整个卜克川买下?只不过你们他妈的比我们早来二年。哼!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宋家不一定永远得势,我关家也不一定永远失势,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然而他也知道,宋善仁看上的东西是没办法阻拦的,但他还是不想这样轻易认输,他还有一张王牌没出,他要到县里求关丰年给他做主。他是怀着这样的打算来见宋善仁的。现在愤怒的情绪反而坚定了他的信心。
  “大哥!”关德才又给宋善仁作了一个揖,“我今天来就是要把下河水那块地还给你们的。你也不必说这说那,但是我有个要求,我打算再种一年,”关德才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明显的愤怒,“明年,我一定奉还!”
  “还要再种一年?我的好大叔!行了吧!就说我们宋家的地好你们也不能没完没了呀?”宋显忠揶揄着。
  关德才不理会大少爷的奚落,继续镇定地说:“大哥,让我再种一年吧。我都准备好了,就差插秧了。说句实在的,你要是早点儿说——”
  “你种人家的地还不知道吗?还用人家朝你要吗?你应该早一点儿还给我们。还要再种一年?你可说的出口!”大少爷盛气凌人地呵斥起来,紧闭着双唇表示着憎恶的蔑视。
  关德才了解宋善仁的脾气,知道他喜欢给人以小恩小惠。比方说他想霸占下河水这块地,他达不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但是,如果在适当的时候,你提出再种一年,他会答应的,以显示他的仁慈和善良。所以,关德才紧盯着宋善仁不放。
  大少爷见关德才软中带刚,看那劲头非要再种一年不可了。心想如果不杀杀他的威风他就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刚要发作,宋善堂他二叔说话了:“就让人家种一年吧,人家都准备了。再说了多少年的老哥们儿了,以前关系都不赖,人家张一回嘴还能不给这个面子吗!”宋善堂红着脸把话说完,似乎担心他哥哥训斥他似的。
  大少爷见他二叔这样送人情心里有些不快,但碍着三少爷宋显民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宋善仁说:“二弟你不要那样心眼儿好,你心眼儿好人家不说你好,也不搭你交情。”
  关德才见有门就赶忙表白:“谁说不搭交情!我关德才是那样没良心的人吗?”
  “那就让他再种一年。”宋善堂硬着头皮继续给关德才求情。
  “大哥,再让我种一年吧。你说我现在除了下河水没有一块儿水田,一家子几十号人吃大米就靠那块地了。求求大哥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再说了,大哥你拔根汗毛比我的腰还粗,你还在乎这一年吗?反正那地早晚是你们的。”
  “唉——”宋善仁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这个人心软,见不得人家的三句好话。反正你们也摸透了我的脾气,不管什么事儿只要死缠烂打就能得到。行——我答应你,再让你们种一年。”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关德才一面作着揖一面说着,“大哥,我还有一句话要叮问叮问。既然大哥开恩让我再种一年,那就要让我好好地种一年,你们可不能断我的水。”
  宋善仁现出了厌烦、无可奈何的表情,说:“说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吗?既然让你种,你就只管放心——”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关德才似乎高兴的无可不可地说,“有大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就放心了。”
  
  关德才表情很轻松地离开了宋家的会客厅,装作对此事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的心情是十分的愤懑。他本想马上回家离开这个令他羞辱的地方,可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想念自己的两个孙子,便踅回了学房,老远他就听见孩子们的读书声。进了院,站在学房门口看见自己的孙子在无忧无虑地念书,他觉得心里好受些。老先生见关德才来了,就用戒尺拍拍桌子示意孩子们肃静,然后收起那张严肃的老脸向关德才谄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仕君和仕云见了爷爷自然很高兴。可爷爷却为难了,因为他没有给孩子带好吃的东西。他每次看孩子都带一些吃的东西,可这次偏偏忘了,他担心孩子会失望的。孩子当然失望了,可是没关系,因为用不了几天就放五月节的假了。
  
  关德才提出再种一年的请求,不过是缓兵之计。五月节到了,关德才到县里给关丰年送礼,请求他关照一下;可关丰年并不热情,关德才知道已不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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