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结义

　　（一）
　　读书的孩子们
　　在宋家土城子的后院靠近西北角，有一个自成体系的小院子，院子里的绝大多数房子，都被当作了库房。因这里比较安静，就将两间屋子打通改造成了学房。（为了解决学房的冬季取暖问题，除了在学房里生炉子外，宋善仁命长工将整个屋子又隔出一小间，里面有生火的锅灶，并修一道火墙与烟囱相连，那火墙正好供教室取暖。）有十几个孩子正在里面愁眉苦脸地念书。
　　老先生为了显示他教书很卖力，总是让孩子们吃饭迟到。听到大人们喜气洋洋地前去餐厅吃饭，孩子们都现出了可怜巴巴的神情。可那麻木不仁的老先生就是不为所动，依然带着一副得意的神色监督着孩子们念书。前面的院子里突然炸了窝，又是枪声又是叫喊声，这下子孩子们都惊住了，支愣着耳朵谛听着。那老先生则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老公鸡瞪着一双惶恐的眼睛不知所措。这时，有两三个下人打扮的女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忙不迭地说：“快去大奶奶屋！”孩子们扔下书就随她们跑了出去。那位老先生也顾不得斯文了，也随着去了。
　　有两个孩子跑在了下人的前面，他们出了后院，是一条笔直干净的大道（被称为北道），大道的北面就是又高又厚的城墙，南面则是中院低矮的院墙，院墙的中部修有一道大门。此时，大门紧闭，只有大门上的小门是开着的。众人进了小门，就见一片田园景色，共有四排房子，房子前面是一池一池碧绿的菜畦。他们进了最后面的一所房子里，那里就是大奶奶的屋子。
　　一进门就是客厅。只见屋子里一律是大块青砖铺地，靠后墙放着一张八仙桌，有几把太师椅。客厅里还有一个壁炉和西屋的土炕相通，是专为大奶奶烧炕用的。此时，大奶奶的屋子里已集聚了很多女人，就连东屋小餐厅里也聚满了下人。几个体面的孩子被领进西屋去见大奶奶，其余的或进了东屋的餐厅或就呆在客厅里。那个老先生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一股脑地钻进了餐厅里。
　　大奶奶王夫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在一群身着旗袍的年轻女人中间，显得非常老态。紧箍着的衣服将其发胖的身体上的褶褶皱皱、坑坑洼洼都显露了出来。坐在炕上的大奶奶见到了孩子们，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激动而又紧张地说：“秀文，快上来。”说着就把一个十分清秀的孩子拉上炕搂在怀里，一面抚摩着头发一面用情地安慰着，“别怕别怕，有奶奶在就不怕。”
　　外面的枪声突然紧了，盖过了大奶奶的说话声，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后来听到三声炮响后，枪声也渐渐地稀了，人们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时，有人跑了过来冲着屋里喊道：“告诉大奶奶放心吧，杆子给打跑了。”
　　人们立即发出了轻微的但却是欣喜的欢呼声，屋子里那紧张窒息的气氛一扫而光，弥漫着轻松柔和的情绪。大奶奶有些担心地问：“伤着人没有？”听大奶奶这么一问，有几个女人又紧张起来，专注地听着。可外面的那个人似乎没有听见就走开了。
　　叫秀文的那个孩子挣脱了他的奶奶，这么热的天气叫他的奶奶搂了这么长的时间也够他受的。屋子里其他的人开始走动了，有胆大的还出去看看。
　　尽管王夫人受到了惊吓，可还是惦记着孩子们没有吃午饭，现在情况有了转机，就忙吩咐下人们去准备，并告诫教书的老先生以后让孩子们早点吃饭。
　　（二）
　　挥之不去的记忆
　　在城外山地上种荞麦的长工们，得知土匪们在攻打城子，都急急忙忙把牲口藏了起来，然后怀着复杂的心情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后来见没了动静，也不知道土匪们是撤走了还是就埋伏在附近的山里伺机而动。于是班头们就命令一些长工前去探探，有几个胆小的长工死活不动弹，班头们就粗野地大骂他们：“你们他妈的一个个的长着个要饭的脑袋，怕你妈了个死。把你们剁巴剁巴凑不够一盘，挤巴挤巴挤不出二两油来。土匪们要你们能干什么？”有几个长工虽然嘴上答应的挺好，可心里却打算去敷衍一下。当然也有几个在平时受过大东家小恩小惠的长工是诚心诚意地前去侦查。
　　直到过晌儿歇头歇儿（大约午后四点钟左右）的时候，打探的长工们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打探的结果是：杆子们确实走了，而且还赶走了关家的一群牛，就连放牛的小牛倌儿也给卷走了。于是，班头儿就带着种地的长工们回城。
　　土城子的大门还紧闭着，门口聚集着不少的长工，他们都在煞有介事地小声议论着。大东家宋善仁站在炮楼子里，在骂着每一个人。他先是大骂那些失职的护院，骂他们不如一条看家的狗，只会白吃白喝不对主人尽心，他要严惩那些失职的护院；后又骂那些只会吃喝玩乐的少爷们，不知道“守天下”的艰难；如今见长工们回来，他又没茬找茬地骂着长工。不过，大多数人在心里都不太在意他的吼骂，所有的人都让他给骂得麻木了。他站着骂累了，就坐在凳子上，瞪着两只发红眼睛出会儿神，不过又马上恢复过来继续骂。
　　大少爷宋显忠被他的老爹骂烦了，他懒得理会像个无赖似的老头子，知道这样听他骂什么事儿也干不成，于是就皱着眉头吩咐长工掩埋死尸。死在院里的三具死尸已被护院们搜过了身，缴获了两支短枪和一支长枪，还有几十颗枪子。其中一具是男扮女装。
　　
　　现在，城子里乱哄哄的，这对于渴望自由厌倦念书的孩子们来说无疑是件好事。虽然气氛充满了悲伤、压抑，男人们的脾气不好，女人们哭哭啼啼，但毕竟自由了，不必去念那令人讨厌的书了。叫秀文的那个孩子是大少爷宋显忠的长子，大东家宋善仁和王夫人的长孙，他见所有的女人都在哭他的二叔和五叔，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就和另外一个孩子（他的好朋友）一声不响地来到前院，听见他的爷爷在西炮楼上发脾气，就打算上东炮楼看看。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孩子担心遭到护院们的呵斥，犹豫着不敢，于是秀文就拉着他上炮楼。
　　俗语说：老小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有老太太的宠爱，城子里的所有人都对秀文高看一眼。大炮手曹忠小心地把两个孩子拉上顶层。透过枪眼，两个孩子看到长工们正在河套处理死尸。突然从柳丛里传来凄惨的哀求声：“饶命啊！饶命啊！”可长工们却在班头和护院的监督下，毫不容情地将其抬走活埋了。那个受了伤土匪的凄惨的哀求渐渐地听不见了，然而在这两个孩子的内心所引起的痛苦的震惊竟是那样的强烈。大人们为什么要那样的残酷无情呢？多年以后，尽管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生死死，然而那个土匪的哀号却始终不能从他们的脑海中抹掉。
　　（三）
　　结拜
　　秀文一个人呆在屋里。他母亲在陪着他二婶，父亲在忙着各种事情。烛台上有很多凝固蜡油，他把刮下来重新放在烛火周围，蜡油立即盈满了烛坑。他对于两位叔叔的死并不太在意，相反对那个无亲无故的被活埋的杆子却充满了同情，他觉得那个人太可怜了。他想：为什么他的那些同伴撂下他不管呢？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不已。
　　秀文来到外面。初夏的夜晚让人觉得还有点儿冷，一弯新月从遥远南方天际升了起来，散发了无精打采的光芒。院子里有大人在走动，他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小秀文走在院墙的阴影里，免得被大人们发现。他悄悄地来到后院，在最后一排房子前停下。这排房子分做两部分，东面的那栋房子里有一间用作兽药房，前面立着拴牲口的木桩；有一间用作铁匠铺，其余的则住着宋家的长工。西面的那栋房子分别住着宋家的护院、兽医、厨师，还有教书的老先生和念书的六个孩子。这几个孩子不是宋家的，关家、杨家和姜家每家分别送来两个。由于卜克川没有学校，几个财主就商量着办了个私塾，又按学生的比例出资请了个先生。
　　孩子们正怀着既恐惧又兴奋的心情悄悄地议论着白天发生的事。他们设想出坏人们攻入城里种种恐怖的场面，偶尔也拿对方开个血腥味十足的玩笑。然而，那又高又厚的城墙、坚固的炮楼、威力巨大的大台炮以及武艺高强的护院们，又让他们产生幸福无比的安全感。
　　小秀文的到来使屋里凝重的气氛活跃起来，他说有个事想和大家说说，孩子们立即好奇地凑了过去。秀文有些神秘地说，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抵御各种危险的，大家只有团结起来，将来有危险也好有个照应，所以建议大家结义拜把子。
　　秀文的一席话激起了大家的热情，但却有一个叫姜宏琳的孩子不愿意，他说：自己是来读书的，不是来玩的。大家说做就做。他们悄悄地溜了出来，免得惊动隔壁的老先生出来管闲事。他们小心地来到秀文的家，然后秀文一个人进屋取了一束香和一盒洋火，就一声不响地来到了库房附近，就是他们白天念书的那个地方，因为那里很僻静。
　　在库房的院墙与城墙之间的窄胡同里，几个孩子跪在地上，秀文用洋火把香点燃，插在小土堆里。尽管大家在阴影里看不清彼此的脸，然而都能感觉到彼此的激动和神圣的心情。
　　“啊——干什么呢？”
　　所有的孩子都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从慌张中恢复过来，来人是秀文的妹妹秀丽。小秀丽是老太太（宋善仁的老婆）的掌上明珠，被娇惯的十分任性。由于讨厌她母亲对她的管教，她平时就喜欢和她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她见今晚城子里乱哄哄的，就任性地各屋各院地乱串。她见哥哥和那几个念书的孩子神神秘秘地样子，就好奇地悄悄跟来了。
　　“一个丫头片子，跟着我们干什么？”秀文生气地说，希望能吓跑他的妹妹。
　　“我的腿我愿意。”秀丽任性惯了，她可不买秀文的账。
　　“一边子去。”秀文命令道。
　　“少管我。”
　　几个孩子觉得跪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就站了起来。其中那个白天和秀文一起上炮楼的孩子来到秀丽的跟前，温柔地说：“走吧，我们的事儿你别掺和。”
　　“不！”小秀丽坚定地说，接着又恳求地问，“你们要干什么呢？”
　　即使看不清面目，那个孩子也能感觉得到小秀丽那果敢的神气，皱一下她的小鼻子，然后小嘴一弯定格成一个撒娇的微笑。几个孩子都知道遇到这么一个难缠的主儿，是不可能轻易就打发掉的。
　　“我们要拜把子，你一个姑娘家是不能和我们拜的。”没办法，只好说出实情，希望她别捣乱。
　　“谁说我不行。我偏要和你们拜。”
　　秀文说：“甭管她，咱们拜咱们的。”说着几个孩子又犹犹豫豫地跪下。
　　没想到小秀丽上前就把插在地上香拿了起来，气咻咻地说：“我不给你们香。”
　　“要不让她拜吧。”听秀文的好朋友这么一说，其它的几个孩子也附和着。
　　秀文想如果他妹妹也和他们拜了，大家以后就会更加尽力地保护她，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于是就同意了。
　　小姑娘一下子就欢快起来，急忙插好了香，紧挨着秀文的好朋友跪在地上。孩子们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杨玉山，十五岁，属羊，冬子月二十出生；杨玉林，十三岁，属鸡，二月十三出生；姜宏利，十四岁，属猴，九月十九出生；关仕君，十四岁，属猴，十月初七出生；关仕云（宋秀文的好朋友），十二岁，属狗，五月十二出生；宋秀文，十四岁，属猴，正月十七出生；宋秀丽，九岁，属牛，十月初十出生。
　　尽管秀文年龄不大，他却成了仪式的主持人，他模仿着大人的口气，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在此结义，情同手足，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有二心，天诛地灭，不得好死。”然后秀文又让其它几个孩子依次对天发誓，表示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二心。最后他们一起谢天拜地算是对天地见证的感谢。
　　秀文告诫大家，尤其嘱咐他的小妹，不要对大人讲这件事。然后他们就默默地回去了，然而在他们的内心却升腾一种神圣和庄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