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2-05 19:47:29 字数:3683
真正的春天,是随着拉犁老牛的沉重脚步而来的。她是农人手上的老茧和浃背的汗流,她在田野里,犁尖上,阡陌间,而不是在骚士墨客的百花图和咏叹诗中。
在腾格里沙漠与巴丹吉林沙漠的夹缝地带,在青湖以南的茫茫大地上,在复苏了的广袤田野里,到处人声鼎沸,牛叫马嘶,一派春耕的繁忙景象。
宽容仁厚的大地尽情地敞开胸脯,接受农人的耕耘。往昔平坦阔长的条田被无数田埂分割成一个个小块,每块地里都有人在紧张地务作农活。
分田以后,青湖会战草草收兵。德谷家的斯杏,德町家的多木、多树、多粮、多地,德峰家的斯蔷,还有陆三愣子……差不多所有去参加会战的人都回了家。只有水荷被留在指挥部里帮厨。
除了水荷,德町家的所有人都上了地。为了赶抢农时,德町花了两块钱从德峰那里买了一只旧闹钟。凌晨五点他就起炕,叫醒斯琴,然后去喂骡子,斯琴则烧水。五点半,全家人都到厨房喝水吃馍,六点钟,一起出门上地。九点钟,斯琴和妈回来做“腰食”,做好后拿到地上叫大家吃。十二点,全家人都在地里打上半个小时盹,接下来就要一直干到下午六点。吃过晚饭,晚上八点再上地,十点钟收工。然后德町还要去照料骡子。
德町把骡子看得比自己的儿女们还要珍贵,而把地则看得比自已的命还要紧。他无怨无悔,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土地。他知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所以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必须像铁人一样咬牙挺住,才能鼓起全家人的心劲。
眼下,他共有二十一块地,但都分散在各处。对每一块地,他都要像绣花一样去精耕细作。在大家都午休的时候,他还要眯着那对充血的眼睛察看田地是否平整,地埂是否平直。
播种的时节到了。
犁铧拉开平展的地面,种子撒进笔直的犁沟,然后就等着土地的孕育。现在,这些土地都属于自己了,无论今后将要面对多少风雨险阻,人们都不会畏惧退却。
只用了十天时间,德町家的所有地块都种上了麦子。因为没钱购买麦种,只能从去年集体分给的粮食里挑选一些饱满的麦粒当做籽种。不过,也就只有这一次了。到了夏收时,他要先精选秆壮穗大的麦子单另收打,留作种子。这样,明年就会有更好的种子,也会有更好的收成了。
当最后一粒麦种撒进犁沟后,德町便立刻牵着骡子来到德谷家的地里。此时,德谷和斯英正气喘吁吁地躬腰拉着犁铧,多龙妈则扶着犁头,斯棠和斯杨一边一个,往犁沟里撒种。
德町一声不吭,径直吆喝着骡子进了地。
事实上,分地后的第一场播种,九槐庄的人并未像多龙妈所料想的那样,“没有一个人往你地里送个脚印”,也没有像德峰断定的那样“人心散了”。在家家户户都缺劳力缺农具缺牲畜的情形下,大家都自发地进行互助。有的用农具换农具,有的用人工换畜工,有的以农具换人工,也有的以人工换人工。尽管德谷家既无农具又缺劳力更无牲畜,但仍有人在短暂的空闲时间里把农具借给他们用一用。有时,还会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半大小伙子来帮他们拉一会儿犁铧。
在绝大多数人家完成播种以后,好多人一起涌进德谷家的地里,因此没过几天,德谷家也结束了春播。
当天夜里,德谷带着全家人,挨门逐户地去答谢帮助了他们的乡邻。最后,他们一起来到德町家。
德谷叫斯杏斯棠斯杨齐齐跪在地上,给德町磕了三个头。多森妈急忙把几个孩子拉起来,叫她们一起坐到炕上,然后叫斯琴端来一盘馍,硬逼着叫他们吃。
德町热泪盈眶地对德谷说:“大哥,你给我种的地我不要了!”
德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揉着眼睛哭。多龙妈也哽咽无语。到斯琴把茶水端来的时候,德谷一家已经出了街门。
德町把德谷送出门后,仰头望到一轮明月正挂在东边的树梢上。他心念一动,扛起一把锄头匆匆向地里走去。
星河灿烂,月光辉煌。播洒了种子的田野万籁俱寂,只有春风轻轻拂过。他站在地埂上,仿佛听到麦种萌发的声音,可是并没有去聆听,而是抡起锄头飞快地刨起地来。约摸过了两个钟头,一条近三丈长的地埂就被他向外移过去了一尺有余。接着,他又用锄头垴子把地埂上的新土拍实,并暗暗期望着夜里能刮上一场大风。
第二日午后,当他再次来到这块地里时,猛然看见陆三愣子正站在那条新打的埂子上,和他媳妇迎兰大声地说着话。
陆三愣子的媳妇迎兰,是邵家嫁出去的女子,论起辈份,还是德町未出五服的堂孙。虽然她的男人又浑又愣,但她自己却十分精灵。此时,夫妇俩已经在地上呆了好一阵子。
德町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他们跟前。他并未和他们搭话,只是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
迎兰鼻子里哼了一声,若有若无地叫了一声“二爷”。
陆三愣子狠狠瞪了德町一阵后,拉着他走到地头,指着插在地里的一根木桩说:“你看,咋办?”
德町心里嘭嘭乱响,说不出话来,只是呆望着那个木桩。
陆三愣子大吼起来,“咋办!”
德町依旧一声不吭。
一会儿,他的六个儿子一起来到地里。他立刻把他们都喊到身边,然后用手指着多木,大声对陆三愣子说:“你能得很,跟他说去!”说完,便蹲在地头抽烟去了。
多木和陆三愣子只说了几句话,就满嘴喷粪地对骂起来。多树多粮多地多田多苗也跟着多木一起叫骂,并把地里的那根木桩拔出来扔到了远处的水沟里。
迎兰一看架势不对,赶紧拉起陆三愣子要跑,但陆三愣子浑气正盛,只见他抓起铁锨,在头上挥得呼呼生风,满地乱跑着耍横撒野。
德町本想陆三愣子不会发现他偷移地埂的事情,不想人家却在地里做了记号,自觉理亏,便赶紧叫上几个儿子到另一块地里去了。
陆三愣子仍在原处发疯,大喊着夜里要去德町家砸锅倒灶。但是他也就只是出出恶气,并不敢真的付诸行动。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善罢甘休。
德町走远后,陆三愣子便扯起迎兰来到德峰家里。
德峰尽管也缺劳力牲口,但女婿马永民不知从哪里叫来几个人,而且牵着牲口,带着犁铧,没用几天就把地都种上了,根本就没有落在人后。此时,他正躺在老太爷留下的那张太师椅里,晒着暖烘烘的日头。明丽的阳光叫他十分惬意,丝丝心绪缓缓流过脑际,一股优越得意傲慢的情绪油然而生。同时,一个在他看来显而易见的道理也浮上心头。那就是,权力总是能叫人变得强大!这一点,亘古不变,不可辩驳。只有认识它,运用它,才会永立不败之地。
他继续想道,在权力面前,所有兴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小人都会自取其辱,碰得头破血流。看着吧,用不了多久,那些忘恩负义狗眼看人的家伙,还会像以前那样苍蝇似的围着他转。他们就会明白什么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以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可他身上长的还是凤毛,而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只能永远都披着一身鸡毛。
他天生就是一个善于归纳精于谋划的人,这是他的优势,也是做人处事的资本。眼下,他之所以隐忍,是因为他还在布局,然后就要下一盘大棋。到那时,九槐庄的人都会成为他手里的棋子。
正在他想得入神的时候,陆三愣子跟在迎兰后面悄悄走进了院子。
迎兰走近德峰,轻声叫道:“三爷——”
德峰含混地应了一声,忽然听出是迎兰的声音,慌得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唷,迎兰,大天白日,你来做啥!”
“三爷——”迎兰又叫了一声,一边给德峰使眼色。
德峰往迎兰身后一看,立刻吓了一跳,急忙又坐进了太师椅里。
这时陆三愣子走过来,也叫了一声“三爷”。
德峰欠了欠身,慢悠悠地问:“陆三,啥事?”
陆三愣子指着迎兰说:“你问他!”
迎兰不等德峰问话,就气愤地说起来,“三爷你给评评,有人往活人眼里下蛆哩。”
“啥?”德峰板着脸说,“天还没热哩,谁能下蛆?”
迎兰心里清楚德峰话外的意思,不禁翻起一道怨气,但依然慢声细气地说:“三爷你给评评。今早我和陆三一上地,就觉着不对劲,结果一看,就发现有人把埂子往我们地里挪了一尺多。有人还当我们是傻子,哪知道我早就在交界的地方埋了记号。可他不但不认帐,还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们,还拿掀头砍我们,呜呜呜——”
一见迎兰哭,德峰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掏出手帕去给她揩泪。迎兰急忙闪开。
德峰义愤填膺地骂起来:“是谁这么混帐,还有没有王法啦!”
迎兰怯生生地说:“是町二爷。”
德峰愣了一下,问:“你看没看见他挪埂子了?”
“没有——”
“那你有没有证据?”
“有哩!”
“在哪里?”
“在地里哩。可叫他们拔掉了。”
“那你叫我咋的处理?我不管,你们自己处理去。”
陆三愣子一听,大叫起来:“处理就处理。我砸他们家的锅,倒他们家的灶,把他们的娃娃丢到井里头。你可别后悔!”
德峰装作没有听见,闭起眼睛躺进椅子里。
迎兰气得浑身发颤,怨愤地瞪着德峰。
陆三愣子见了迎兰的样子,顿时野性大发,指着德峰大骂:“当我不知道你行下的脏事。球毛赶不成个毡,你当不成个官。你当还是队长哩,天天敲钟叫人出工哩,你撅起尾巴瞧瞧是公鸡还是母狗——”
德峰急忙给迎兰使了个眼色,想叫她制止陆三愣子,迎兰却装作未见,只是揉着红肿的眼睛。
陆三愣子越骂越起劲:“你当老子不知你做下的猪狗事,你捣了狗×放砖砸,提起裤子不认人,迟早都是个扒灰的老狗,扒你老婆的灰,扒你丫头的灰,扒你儿媳的灰,扒——”
迎兰被陆三的话吓得面无人色,害怕事情不可收拾,急忙扯起他回家去了。
德峰面色铁青,口唇发麻,躺在椅子里半天未动,连晚饭都没吃。到了夜里,院子里嘭嘭嗵嗵响成一片,他只当没有听见。次日晨起后,看见满院都是破碎的土块,便立到打发斯薇去把德町叫了过来。德町一望便知,满面堆笑劝说德峰,叫他不要跟陆三愣子那个浑球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