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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2-04 11:25:47      字数:3481

  这是一个倒霉透顶的家庭,老天似乎要把所有糟糕的东西都安置在这里。他们的长子被抓去劳教了,长女斯杏还在青湖里当什么铁姑娘队长,一样地受着牛马之苦。更倒霉的是,他们分的地不是边头地,就是漏沙地和胶泥地,牲口嘛,一根毛也没见到,农具也没有一件。还是那个总指挥实在看不下去,才给平衡了一辆手推木轮车。德谷还乐滋滋的以为是他三弟德峰顾念亲情哩,反三倒四念叨了好几回,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全家所面临的危机处境。因此,既使多龙妈再怎么刚强,也不得不对这个没嘴葫芦怨恨几句了。
  “死鬼,你说话呀!”
  德谷又叹了几声,才用一双大手攥着自己的头说:“都是我手气不好——”
  “谁说你手气不好了。你说,咋办呢?”
  “能咋办!多少年都过来了嘛。”
  “你,你真正是个装饭的皮袋出气的筒。我问你,以后咋办?”
  “以后咋办?人家咋办就咋办。”
  多龙妈长叹一声,说:“好我的男人,好我的爷们,掌柜子,顶梁柱,你能不能把两只手按在胸膛上好好想想。你真想干指头蘸着吃盐哩。地分了,不管好地烂地生地熟地,你总得把它种上吧?你以为还在集体的时辰,钟响进地钟响出地,啥心不操。你想没想过,从今往后,谁的地谁种,你就是去请,也没人来往你的地里送一个脚印。你想没想过,一没犁铧二没锨把,用啥翻地,用啥犁地。籽种有没有,肥料有没有,麦子种多少,糜子种多少,山药种多少,萝卜种多少,你都想没想过。唉——就算啥都有,可人手够不够。多龙得上学,斯杏也得过门,你靠斯棠斯杨还是靠我这个妇道人家。我的死鬼呀,你就不要再放你那些烂骆驼去了——”
  这些话,强烈地刺激着德谷,更像刀子一样剜着斯棠的心。她的心尖在滴血,舌头在发麻,喉咙在发烧,嘴唇在颤抖。她跪在炕上,大哭道:“妈,哥哥说过,天无绝人之路。你不要怕。我,斯杨,我们都十几岁了,好汉不吃十年闲饭,我们能养话自己了。妈,你把心放宽,实在不行,你就把我许个人家,我要彩礼去——”
  多龙妈猛地打了斯棠一个嘴巴,骂道:“死丫头,你再胡说八道!”
  德谷把斯棠揽进怀里,心疼地摸着她的脸说:“丫头,再难也不叫你操心。我找你三爹去——”
  多龙妈气得火冒三丈:“穷死也不找那个吃里扒外的豺狼去。你个死鬼,你忘了他小时候我们对他多好,忘了他咋对待多龙。我想都不敢想,他的良心能叫狗吃了。”
  德谷嘟囔道:“他也是没办法。亲兄亲弟的,总比旁人强——”
  “呸!”多龙妈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那我找老二去。”
  “你到老二家做啥去。借钱去还是借人去?你去,你去——”
  德谷不明白多龙妈的意思,发起呆来。
  “你快去呀。你就说,我们跟他人工换骡工。种地的时辰叫他的骡子帮帮我们。不行,就给他一亩地种——”
  “哦——”德谷总算开了窍,“那还得买籽种,买锨哩。就算把我拣下的驼毛全卖了也不够呀。”
  多龙妈知道德谷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他的话,厉声喊道:“你敢动我多龙考大学的十五块钱,我就跟你拼命!”
  
  吃过晌午,斯琴忽然发现小哥不见了。她先到西厢房去找水荷,可水荷已经睡了,正轻轻地打着甜酣。她又到厨房和上屋,也没有找到。于是便挨个屋里去看,也都没有看见。她着急起来,匆匆奔出街门,先在近处找,又到远处转,但都没有找到。
  她站下来,猜想着小哥会去哪里。会到青湖吗?小哥曾和她说过要去那里割芦苇,可一个没眼睛的人咋能独自摸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那么会到后草院里吗?可爹和哥哥们正在那里搭圈棚,好像也不太可能。
  她忽然想到了废弃的骆驼圈。前些日子,她领着小哥去过那里。
  那天,小哥兴致勃勃地提出想要去看看骆驼圈,她便领着他去了。小哥摸着圈墙,摸着拴骆驼的木桩,摸着料槽,一边摸,一边向她讲述他童年的情景。那时,这里饲养着几十峰骆驼。夕阳西沉,他常常和多龙一起爬到圈墙上瞭望。先是看到幢幢影子在起伏的沙丘线上游曳,接着就听到驼铃叮当,一会儿,几十峰骆驼卷起团团土尘,浩浩荡荡一起来到圈棚。全庄人立刻忙碌起来,孩子们雀跃欢呼,从驼客们手里接过鲜嫩的锁阳苁蓉狼吞虎咽,嘴角滴淌着棕色的汁液。驼队还给九槐庄带来雅布赖的硝盐、乌海的蓝炭、红砂岗的烟煤、吉兰泰的毡靴、包头的糖果以及大城市出产的丝线头巾,全庄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当中。
  接下来,他就会和多龙纠缠着见多识广的驼客们讲述那些离奇诱人的见闻故事,从而感受世界的奇妙博大和人间的曲折复杂。然后便立志要做一个游走八方、四海为家的大驼客。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驼客,有的垂垂老暮,有的已届不感,有的则撒手人寰,驼队也日渐凋萎,只剩五、六峰骆驼,由德谷大爹和苏五叔两个人在北山里牧养。
  斯琴果然在骆驼圈找到了多林。他蜷缩在最北一间圈棚的墙角,阳光洒满全身,双手沾满灰土,两眼散漫无光,木然远望。
  斯琴蹑手蹑脚走近小哥,在他身旁蹲下来,然后把他的一只手紧紧攥住。多林回过神来,脸上又荡漾起往日沉静的神情。
  “你把我吓死啦。小哥——”
  “哦——小哥叫你担惊啦。斯琴——”
  “你到这里做啥来了?”
  “我,想一想骆驼——”
  “想骆驼?哄谁呢?你是不是心里憋屈?”
  “我有吃有穿。不憋屈。”
  “小哥——”斯琴放声叫道。嗔怨却又温暖的叫声刹时沁入多林心间,融化了他心中的冰块。他长叹一声,说:“我是个废人,啥用都没有了。”
  “我知道,”斯琴忧伤地说,“你还在为昨个的事疙疙瘩瘩哩。你还在觉得爹把你忘了。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心里就记着他的地。可他咋能把你忘了呀。他要是忘了,能到城里给你瞧病去?再说,还有妈,妈最心疼你——”
  “斯琴,这我都明白。我就觉得没有希望,没有盼头。”
  “小哥你真傻了。你咋有这种想法呢?就算你心里不记我们,水荷嫂子,春桃,可都是你最疼的人呀。”
  “斯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想不通爹为啥说那些话——”
  “爹说啥话了?哪句话伤着你了?小哥你说出来,我找爹说理去!”
  “爹的话没说错。可我看病就把家里的钱全花光了,现在分田到户了,得赶紧购置农具、架子车,买籽种,修圈,还要买驴,简直就是个填不满的坑。哪有钱再给我看病呀。”
  斯琴终于清楚家里是多么艰难,不由潸然泪下。
  多林眼里也不停地滴淌着涩苦的泪水。兄妹俩人一起哭了一阵,多林幽幽地说:“我们爹真不容易,八个儿子才娶了两个媳妇,十几张嘴都等着吃饭,志红志云春桃饿的嗷嗷叫……斯琴,有时候我鼓起心劲想要奋斗,想要拼挣,靠自己的手自食其力,挣钱为自己治病;有时候我又心灰意冷,万念俱毁,总觉得那么卑微渺小;有时候,又恨天怨地,恨天不公,怨地不平,后悔娶了你嫂子……我心里到处都是死疙瘩,怎么都解不开。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就是个白吃白喝的行尸走肉,还不如一走了之——”
  斯琴听得肝肠寸断,可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哥,怎么解开他心里的疙瘩,怎么鼓起他生活的勇气,怎么叫他再像以前那样思谋着铲芦苇,割柳条,搭凉蓬,编筐子,攒钱看病。难道仅凭爹的几句话就把他打倒了,叫他死心了。她不相信!那么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会是因为水荷嫂子?可水荷嫂子前日才回家呀,而且也没跟他住在一个屋里。
  她不想再用“哪个羊的嘴底下没把草”那种自欺欺人的话安慰小哥。因为她觉得一下子长大了,再也不会相信老天爷了。她一下子明白,草是不会自己跑到羊嘴里去的。
  她把小哥从地上拉起来,说:“小哥你啥都不要管。就是把我自己卖了,也要把你的眼睛瞧好!”
  此时,水荷又像以前那样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粗粝的褐子被,扎身的驼毛毡,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她正沉浸在甜醉的耽想中,仔细回想着那张铺得温柔舒软的木板床。
  人的欲望,究竟是怎样产生的?也许再过几千年,生物学家也找不出答案。可是水荷却已经明白,欲望的来源就是感觉。不是吗,如果没有看到过,没有听到过,没有嗅到过,没有摸到过,又怎么会凭空想象出来,并且被诱惑、被俘虏呢?
  此时,她既庆幸又后悔。
  她庆幸自己的才华找到了舞台。她的歌喉,她的样貌,她的生活和工作,都叫青湖工地上的所有大姑娘小媳妇羡慕嫉妒。但是它们却来得太快,叫她就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
  可是她又后悔这些。因为她十分清楚,这根本就不是她应该享受的。多林失明在家,春桃嗷嗷待哺,她本应相夫教子,咋能独自一人去抛头露面寻欢作乐?不错,她先前是这样想过的,可那时她正心烦意乱,急于逃避,并且想逼着公公婆婆给多林治病。她原本就不是一个爱慕虚荣贪图享受的人,无论身在何处,她都忘不掉多林春桃,更不会水性杨花,抛弃多林。
  可是,命运总是叫人无法逃脱。假如没有青湖那个火热的帐篷,没有帐篷里那个柔软的被窝,没有被窝里那个魇人的迷梦,一切都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的。
  但是,一旦有了欲望,就很难再度回头。后悔只是一种虚伪的自责,而决不会帮助她挣破欲望的牢笼。更何况,公公咋天那番话已经叫她彻底丧失了多林复明的希望。
  她已别无选择。
  于是,她立刻翻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青湖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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