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感

　　“十年一觉扬州梦”，是杜牧感慨人生、伤感怀才不遇，表现出“兀傲不平”而自嘲的一句诗作。正兴奋的程云听了之后，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突然打了个寒颤，头脑从欣喜的沉醉中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回想在这办理移民的大半年中，汤潮始终都是在被动地跟着走，虽没说过什么反对的话，似乎并不太情愿，甚至不是很高兴。虽然程云比汤潮大不了几天，从小在家中是上有哥哥的小妹妹。自从和汤潮恋爱起，有时也会有小女人的一面，在汤潮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也会撒娇。但真正做起事来，还是像个姐姐一样疼爱着汤潮。家里家外虽然都是程云在主事，但凡是重要的事在说服汤潮之前从不勉强，事事迁让着汤潮，生怕自己做什么事伤了汤潮自尊心而惹汤潮不高兴。结婚前是这样，结婚后很长时间也是这样。程云也从心里喜欢这种角色，喜欢为爱人付出。可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注意汤潮的情绪了。她知道汤潮是个比较内向的人，高兴的时候愿意和你分享，不高兴时却喜欢闷在心里。越是不说，越是可能不愿意，问题可能越大。这次移民，是一件改变全家人命运的大事，可整个过程都是自己在亢奋中努力推进，竟没抽时间和汤潮认真地谈过一次，理所当然地认为汤潮一定是愿意。冷静下来的程云，此时开始为自己对这种变化麻木而自责，第一次为自己的婚姻担心起来，心里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程云转身上前一把抱住汤潮，好像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了。她抬着头，如同几年前那样再次深情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回想从前，每当有烦心的事，只要望着那张帅气的脸庞，用手亲昵地揪揪那棱角分明的脸颊，就能把所有的烦恼都丢到脑后。而现在，自己好像已经好久没使用这种功能，没仔细端详这曾经百看不厌的脸庞，更没深究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流露出的喜怒哀乐了。
　　程云内心非常清楚，汤潮不仅是因为自己当年青春萌动，主动追求的爱人，是自己的初恋，才会一味地觉得他好。走上社会以后，只要自己认真地想一想，横向和周围熟悉的人稍作比较，就不难发现自己选择的不仅是一位情感上的知心人，生活中也绝对是一位非常难得的好丈夫。汤潮可以说是一位非常自律的人，虽然是独生子，却是经过了不寻常的磨练的，没有一点娇生惯养的坏毛病。而且在当医生的父母的教育和叮嘱下，汤潮可以说生活上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抽烟，平时也从不喝酒，从不打麻将、打牌，性格温和，待人处事很有涵养。你根本不用像别人的妻子那样担心他喝酒误事、伤身体，不用担心家里会有二手烟污染。也不会有不忠的担心：基本上没有什么异性朋友，除了工作上有事，下了班后总是直接回家。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和朋友喝酒、打麻将而三更半夜不回家的时候。回到家里也不是甩手掌柜的，家里的事情都很上心，有些事情会比程云更细心。汤潮小时候，母亲总想把他培养得虎头虎脑的，虽然没有成功，但做事很绅士，对吃穿也从不挑剔。好吃的、好用的都尽量留给家人。有些事即使插不上手，也会很体贴地陪在你身边，默默地支持你。工作上当你遇到困难时，他也非常上心，多头疼的事情都能帮你理出头绪来，帮你找出思路。有这样一位丈夫在身边，程云扪心自问，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而自己是特别突出的好妻子吗？
　　“对不起，汤潮！对不起！”程云一想起这些，有点不知所措地轻声说道，眼里涌出泪水。
　　“说什么傻话！你哪有对不起我！你对我、对这个家的付出我还不是最清楚的？你家里家外都要强，一直在努力上进。自从我们俩在一起，拖后腿的一直是我。”汤潮见程云哭了，拥着程云也很动情地说。
　　“不是的！我每当遇到困难，你在身边我就心里有底。汤潮，我对我的爱情和婚姻是最满足的，一直都是！没上大学之前，我对爱情很憧憬，也很有信心。可上了大学以后，就越来越没了信心。到了大三，看到寝室里的同学都有了男朋友，只剩下我一个，当时非常灰心。才知道自己除了学业，别无长处。自己和周围别的女生比起来，又矮又丑，又一点也不淑女，不会有帅气的、优秀的男孩子会喜欢我。自从和你在一起以后，我是又惊喜，又后悔。高兴的是我明白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也真的遇到了、得到了中理想的伴侣。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是多么地幸运！后悔的是我本可以一上大学就喜欢上你，你又帅又有才华，我为什么还要白白地浪费了将近三年的时光，再拖就差一点错过你了！如果我早点喜欢上你，我们一起学习，互相促进，我们俩的学业一定会更好。汤潮，我从没认为你拖了我的后腿！恰恰相反，你的才华比我高很多。自从我们俩在一起，我的学习和事业上得到你的帮助还少吗？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有偏心才会认为你有才华，只要和你有深接触的人都会认识到你的才华，朱厂长，钱宏都是认识到的，而且都认为是出奇的才华，只是你不愿意显露。汤潮，只要你在我身边，别的我都可以不要，有你在哪都好。‘此心安处是吾乡’！你一句话，真的不愿意，加拿大我们可以不去。”
　　汤潮从小在莲山六年半，刚开始记事不久就随父母下乡，经过了动荡的四年，在塔城的七年半，也是国内政治上动荡剧烈变革的时期。之后是京城求学四年，虽没有什么大的波澜，毕竟是第一次离家，是人生一大转折。与程云相遇相识，青春萌动，初恋初吻，校园之恋把少年变成了青年。毕业之后又来到陌生的上海生活打拼了十三年，包括十年婚姻，做了丈夫，做了父亲，生活稳定下来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性格安静的他对稳定的生活始终十分珍惜，所以对移民并不热心。
　　到国外陌生的环境下漂泊，将要接触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风俗习惯，未知数太多，前景茫然。对目前国内的生活和工作状况，说不上有多满足，可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虽然毕业十几年了，自己才刚刚被提为生产总厂下的一个不掌握实际权力的副处长，工作内容也并没有大的变化，但工作中接触的范围却是技术处和生计处两位处长都没法比的。不仅直通朱厂长，还是身在公司的宋总遇事最愿意听取建议的人。在工作中，很多东西都超出自己专业范围，需要不停地钻研，这是汤潮感兴趣的；各方面待遇在单位里也算是同级别中中等偏上的，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在人事关系上，随着当年对汤潮很敬佩的一些年轻的一线技术人员逐步走上重要的技术岗位，汤潮与技术部门之间的矛盾也在慢慢消除中。汤潮还是一个很怀旧的人，这么些年难得地在一个地方生活和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情感上有许多不舍。另外，汤潮也舍不得父母。虽然交通不太便利，又不愿意给汤潮添麻烦，父母很少来上海，汤潮和程云还是会利用出差机会，想办法常回去看看，每年春节也是必须回去的。这一出国，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就很难说了。
　　但汤潮知道，事业心很强的程云在单位，和有些本地同事相处并不十分融洽。这几年单位在转型期，工作任务不稳定，压力大，也不十分顺心，移民一方面是为了孩子，另一方面也是程云自己内心急于想要换个工作生活环境，在学业再上个台阶。汤潮也希望程云事业上能有更好的前程，内心得到更大满足，哪怕自己再吃点苦。而且已经习惯不和程云争执，没有明确支持，又怎么会提出反对呢？
　　出国的事比较特殊，一直对外严格保密，没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在处理涉及社会潮流的大事，一向会提前征求意见的好朋友钱宏。直到临走，因为当时房改还在起步阶段，房子处理上遇到了困难，两人才把房子委托给了更有活动能力的钱宏帮忙，想办法尽快处理。程云本想要把两套房都卖了，汤潮却提出要留一套，出去也并不意味着一次都不回来了，至少回来还要有个落脚的地，其实就是还想留条后路，对此程云也没反对。由于时间紧，钱宏先把房子按市价，把钱换成美元，给了程云，房子则留下来钱宏再慢慢想办法找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