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

　　这段经历，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有些模糊，但仍然是汤潮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影响了他对政治和政治运动的看法，也养成了对政治问题的谨小慎微和回避。
　　相比父母在单位里的灰溜溜处境，有一段时间，汤潮在幼儿园却又成了红人。起因是幼儿园的阿姨在运动中也很积极参与和表现自己，要经常领着大中班的孩子一起学习和背诵语录、诗词、最新指示。这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人都似懂非懂的东西能让孩子们都注意听讲就不错了。汤潮是个例外：只要阿姨领着念两三遍，汤潮就基本上记住了，虽然并不明白内容的含义，比如背诵到“大渡桥横铁索寒”时，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拍着自己的小肚皮，让本来十分严肃的阿姨笑弯了腰。接下来阿姨让汤潮领着小朋友们背就行了，个别时候需要阿姨在旁边提示一两句。这使得幼儿园的阿姨很有成就感而四处招摇，这也是很大的政治上的成绩。汤潮因为聪明又一次在整个医院都出了名！
　　然而汤潮这次小政治明星的身份却没能维持很久。
　　珍宝岛事件后，中苏边境，苏联陈兵百万，两国关系空前紧张。中国开始了全民反苏防修、备战备荒运动，尤其是北方各地防空洞挖得热火朝天。“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大人小孩齐上阵。“九大”之后，副统帅声望离如日中天只有一步之遥。副统帅一声令下，全国战备齐动。离北疆不远不近，汤潮家所在的省，医疗卫生系统奉命立即行动起来，开始组建几支战备医疗队，下放到省内及内蒙等地的偏远农村，以备战时疏散、救助伤员所用。作为省里的工业大市，医疗资源相对雄厚，莲山市里各医院抽调了医生、护士、政工及后勤人员，组成近100人的队伍，经过组建和在市里统一的政治学习后，带着各自家属作为省内若干支医疗队的其中一支，在六十年代最后一个严冬季节被下放到了相邻的农业大市塔城市的一处偏远山村去了。在各医院在挑选人员的时候，像汤潮父母这样正在挨整的医生就很自然地首当其冲，成了“合适”的人选。在那个年代里，已经有多种原因被下放的人员，“战备医疗队”算是除了“五七干校”、“知识青年”之外又一种相对体面被下放的。医疗队出发前，各医院都举行了很热闹的欢送仪式，敲锣打鼓、红旗招展。可现场除了比较活跃的革委会成员外，大多人的脸色阴沉，现场的气氛很尴尬。
　　离别的时刻到了。张桂兰领着林岚、林岚的大妹妹，抱着刚出生才几个月的林岚的二妹妹，也来给汤潮全家送行了。张护士长一只手不舍地抚摸着自己喜欢疼爱了好几年的汤潮的头，止不住地落泪，嘴里不忘叮嘱着汤潮妈说：“大姐，等孩子大了，记着让汤潮回来看我们。我这三个丫头，随你挑，给汤潮作媳妇！”刚强的汤潮妈心里当然很难过，表面上却很轻松地对林岚妈说：“桂兰，你放心，只要你舍得，捎个信儿，你这三个姑娘我随时回来领走。孩子愿意就做儿媳，不愿意，我留着做女儿。要不是怕孩子下乡跟着受苦，我现在就把岚岚领走给汤潮作伴。领走一个，你不是还有俩么。”张桂兰听了之后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林岚也受到大人情绪的影响，一直拉着汤潮的手，眼圈红红的，嘴里学着大人的样不停地叮嘱汤潮“早点回来”，也显出对小伙伴明显的不舍。女孩儿懂事明显要早于男孩儿，6岁多的林岚，在家里又是老大，已开始显现出一个大姐姐的样子了。而汤潮的注意力似乎只在热闹的场面上，并不明白这热闹场面背后意味着什么，自己将被带到何方。
　　汤潮和林岚，一对已经开始在过家家的游戏中扮演爸爸、妈妈的“青梅竹马”、童年时期最好的伙伴，就这样别过了，稚嫩的“早点回来”的声音留在汤潮脑海里很长时间。汽车带着汤潮一家，迎着寒冷的东北风，向僻静的山区驶去。辚辚的车轮，碾碎了从城市到山村一路上洁白的霜雪。
　　多年后，汤潮已经去了京城上大学。有一次汤潮妈妈来到莲山市参加省内医疗系统的一个学术会议，就住在莲花山景区的外面的一个卫生系统的招待所。因为离原来工作的医院很近，会议间歇时，很多原来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都闻讯而来，赶到招待所来和汤潮妈妈叙旧，其中当然就有林岚的妈妈。像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一样的张护士长一把拉住汤潮妈的手：“大姐，你可想死我了！那些年你们真是受苦了！你和汤大夫身体都还好吧？汤潮好吧？听说到北京上了最好的大学？真是好样的！长好高了吧？还是那么招人喜欢？什么时候带他回来，让我们也瞧瞧！”“你先打住！我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儿呀！你这提到我和老汤一带而过，怎么到我们家汤潮这儿问得这么详细？你先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想谁？你是想我这个当姐姐的，还是惦记我们家汤潮？”汤潮妈和多年未见的姐妹开起了玩笑。“都想，都想！”林岚妈不好意思地说。逗得几个老同事哈哈大笑，帮着打圆场：“丈母娘当然主要还是想女婿了！亲家母也是会想的。”
　　几个人又亲热说笑了一阵，张桂兰就急着起身拉汤潮妈到家里吃饭。本来还有几位老同事也想请汤潮妈去家中做客，可张护士长一起头，别人就不能争了。大家都明白张护士长热情背后，除了多年未见面的老同事的情谊，还有更深的含义。张桂兰特意托人捎个信儿把正在市里师专读书的林岚叫回家来，让她和汤潮妈见见面。当然，林岚正在上中学的两个妹妹也都在场，林岚妈的用意自然不用多说，汤潮的母亲心里很清楚，这是要践行张护士长多年前的承诺。
　　多年未见，这时的林岚已经出落成很有些气质的大姑娘了。作为家中老大的她非常懂事，一见面就和汤潮的母亲一点也不陌生，表现得相当亲近，热情地打着招呼：“阿姨，还记得我吗？我是岚岚！又能见到你了，我真的很高兴！记得小的时候在你们家，阿姨对我真的太好了。给我洗脸、搽好香的雪花膏，还给我梳漂亮的小辫子。还有好吃的，记得阿姨家的饼干真好吃，比我们家的饼干好吃多了。”见孩子还记得多年前自己对她的疼爱，很受感动，让原来就很喜欢林岚的汤潮妈满心欢喜，一直拉着林岚不放手。林岚的父母见此情景，更加满心欢喜。
　　饭后，林岚麻利地收拾碗筷，烧水沏茶、洗水果，她父母则安心地和汤潮母亲聊着天。可以看出，老大就是不一样，林岚在家，林岚的父母家务上都不用过多地操心。汤潮的母亲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但在心里是很高兴的。原本汤潮的母亲刚开始还对林岚的学历多少有些遗憾。可见了林岚，忽然觉得要是能娶这样一位知根知底的儿媳，儿子的生活上是可以放心的。经过动荡的岁月，鬓角已经开始见了白发的她，对许多事情都能看开，认为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做别事情都挺认真的，就是一到生活上的事情就马虎，真得找个生活能力强一些的媳妇，才放心。她在平日里的生活和工作中一见到干活麻利的姑娘就真心喜欢，见到林岚更是如此，毕竟还有以前的感情。
　　汤潮是在两个月后的假期回到家后听妈妈有意无意地提起才知道的。当着母亲的面并没说什么，但少年青春的心田里早已泛起了一轮轮躁动的涟漪。虽然童年离别的时候年龄还太小，汤潮对林岚的记忆有些已经不十分清晰了，回想不出十分确切的模样，但童年的情感基础依然很纯真坚实，许多事件还是记在心里的，包括临别时的那句“早点回来”。汤潮忘不了和林岚，还有林岚的大妹妹，在没有大人在家的晚上，挤在林岚家的床上的一角，不敢下地，仿佛脚一伸出床，就会被床下面藏着的什么怪物咬到。害怕中的三个孩子盖着同一床被，挤在墙角，神经似得，一起哭，一起笑，互相以稚嫩的肩膀作为依靠、壮着胆子。这情景即使是在这么多年后想起来仍会令汤潮动容，难以平静。十多年的动荡，身边的小伙伴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像林岚那样亲密的异性的伙伴了。汤潮心里是记着林岚的，可这时依然见了姑娘就浑身不自在、和异性有交往障碍的汤潮却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已长成大姑娘的林岚，见了林岚之后该说些什么呢？会成为那种亲密关系吗？在对两性情感既憧憬向往，又紧张惶恐的犹犹豫豫中，竟终究没能下决心来探访旧地，探望儿时最亲密的伙伴和亲爱的“丈母娘”。
　　而当时汤潮的母亲虽然很喜欢林岚，也了解林岚父母的为人，对“儿媳妇”的人品很放心，但思想也非常开明，并不想以自己的喜好和想法来影响汤潮在人生大事上的选择。同时也想到汤潮才刚刚上了大学，也是第一次离开家，这事也不用太着急，先适应大学的学习生活要紧。所以说的时候，也尽量显得轻描淡写的，不让儿子有任何心理负担，过后也就没有再敦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