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出口成章(三、四、五)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11-05 10:45:54 字数:4896
三
刘公子也觉自己有些失态,借机转换话题道:“刚才听了你对国朝大典的一番话,看得出来你对礼乐有一定的研究,那我就来考考你。我听说教坊在宫中演奏,奏乐者经常弦断,不得不停下来换新弦。而唱者声音凝涩,气韵单调,远没有刚才酥娘唱的这样轻松悦耳,这是为何?”
柳三变听了道:“因为调子定的太高了。如今教坊一味追求乐音宏大,故此定调过高,我已听乐工讲过,朝廷大乐所使用的乐器年岁已久,金石之音不协调。虽经多次铸造改进,仍多杂音,需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需要一定时间。公子提到的经常弦断,声音凝涩,才是首要解决的问题。若要解决眼前调高的问题,很简单,只需降两格即两律就可以了,但是说着简单,必须是真正精通音律的乐工才行。今者乐高,其歌者必至于喉咙干咽唱不上去;低了,歌者必然嗓音堵塞声音低沉压抑。凡识乐者在于耳聪明而已,好的乐工听了,自可以据此调整音调。”
柳三变的一席话传入宫中,不久后,教坊与京师各演出场所都按照柳三变的指点重新定调。
公子道:“我们今日探讨了词的俗与雅、词中虚字与口语,下次见面谈谈词的创作,特别是你对慢词的创作体会如何?”
“自当领命,这种对话对我大有启发,能让我深入思考我原先没想过的一些问题,我待回去思索一下,争取我们再见面时说的更条理些。”
酥娘的到来,让柳三变也没了谈话的兴趣,酥娘一改过去清新柔媚的妆容风貌,而刻意追求富贵奢华的打扮,显见这汴京的娱乐圈对歌女的影响有多么大。
公子定定心神道:“你词中俗字太多,像什么‘奶奶’、‘人人’等等,有人说你为迎合歌女之恳求,骫骳从俗。什么叫‘骫骳从俗’?为什么你得到这样一个评语?”
柳三变已失去再谈下去的兴趣,便正色道:“这是汴京土语,意思是指无主见,随人所求附庸之。我因照顾他人脸面,不好意思拒绝他人的请求,难免有从俗的指责。其实俗字运用自有一个过程,诗中经常出现的“可耐”、“遮莫”等字词,都是口语,于杜甫诗经常可见,后人也都接受了。你所认识的瑶卿也曾这样指责过我,对我为她人写的词过于随意不满,也指责我骫骳从俗,尤其对那些档次太低的歌女,说你不能由着她的性子,否则庸俗过滥,易致诟病,将来会招来骂名。我当时就对她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且再想想。”
公子叹道:“想不到一个歌女如此颇有识见!”
柳三变忽然想到考试在即,倘若这位公子接二连三的邀请怎么办?不如今天一发的将该说的说完。想到此,他决定简单的解释几个问题,道:“再谈一谈词调的选择问题,一是填词先要择调……”
公子虽然仍在认真的听柳三变对词调变化、词牌的选择如何影响到词的意境等的解说,但已脸有敷衍之色,便道:“你说到许多选调、用调之论,也确中肯,我受益匪浅。”只是碍于一旁的乐工始终未走,且都听得津津有味,刘公子也找不到机会停止这场谈话。
由于刚才的一场小小的演唱,引来不少人的围观,尽管阎总管带着人不断的维持秩序,只是轰谁也轰不走。
周围的人们则是如醉如痴,满是羡慕满是崇敬,听着柳七高谈阔论,其间只有二人对话,旁人不插一言,间或小二时不时过来酙茶续水。
公子厌烦了人们的围观,强打精神道:“再谈最后一个问题,填词度曲固然主要是文人之事,你还有一种场合未谈,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场合下才诗兴大发,文采飞扬。什么场合?就是刚才唱曲时的这种场合,关于风花雪月,歌楼酒肆的。”
柳三变虽然就是此中之人,却从未认真想过这问题,随口道:“哦,你说的是文人墨客为什么越是饮酒越是面对佳人,情绪越豪放诗思越敏捷吧?以我看,也许一方面是酒的作用,醉酒狂歌嘛,暂凭杯酒长精神;另方面是因为面对的听众,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货卖识家。这些听众或能欣赏或有需求,有了市场,自能激发文人墨客的创作欲望。”
柳三变还欲就此展开讲,奈何过去从未思索过这话题,意识里认为就是天经地义。
于是转而谈道:“再一是与酒有关,歌楼酒肆与饮酒不可分割,文学艺术与酒自古以来融为一体,许多咏酒之词中必涉猎此一题目。凡风花雪月之词,多为对妾、对歌女、对情人所赠,这是人之常情。只是这类词庞杂散乱,高雅有之,低俗不堪者更多,因个人情趣、心境、环境不同,反差极大,实不好解说。咳,今天这会儿环境有点儿乱,我也喝的有点儿多了,思维有些混乱,不谈了不谈了。将来待我细细思量再谈,也算是你今天给我出了个很好的题目,至于能否交出合格试卷,恐需毕生之功才能知晓,题目太大了。”
公子思量着“需毕生精力才能知晓”之句,心底忽的一动,便不再深问。柳三变的随口一句话,竟为自己种下祸根,本来一场饮酒论词、文人雅会的佳话,却给他的大好前程增加了变数。
四
柳三变刚要起身为公子斟酒,一只玉手抢在前面端起酒壶,原来一位妇女早已站在旁边,女子为两人斟满酒,又将茶杯换上热茶,笑吟吟退到一旁。
公子以为是酒店中的人在服侍,看着她那轻柔娴熟的操作很是满意。
柳三变深知酒楼中常有这种人不请自来,不发一言只闷头做事,便习惯地掏出一些散碎银子想打发她走,不料女子轻轻的将他的手推开,咯咯笑道:“七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就想用这个打发我?七哥真的好忘性,难道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了?你就不能抬抬眼皮认真看看我?”
柳三变本来对周边的事一点儿也没注意,他的注意力都用在与刘公子的对话上。听到叫出七哥,柳三变方才抬起头来,端详面前这位女子,细细打量下不敢肯定在哪儿见过。
这一抬头竟然发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除了乐工没走外,又多了好几个妇女,门口还有人在探头探脑的向包厢里张望。人群也不再是刚才二人谈话时那么安静,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这个场面和面前女子的突然现身让柳三变有点儿心慌意乱。
女子落落大方,毫无扭昵之态道:“妾的艺名秋叶黄,就住在朱雀门西的院街。有一年你我偶然在这院街上相遇,盘桓两日,你忽然有急事走了,答应写的词也没写成。害的我这几年到处找你,我已寻了你几年了,今日相见还待推托吗?”
柳三变至此恍然大悟,饶是他与歌女睡觉是平常事,但当着外人面被揭出来,而且又正是当事女子,脸一红,心中有些慌乱,再不能推托,只得打岔道:“我不曾为你填过词吗?我对歌女所求向来是有求必应,不应该呀。嗯,嗯,以我的脾气,不可能呀。这、这,何事无言赠秋叶?噢——,定然是海棠虽好不吟诗,我定是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了,总想着还有下次。”柳三变瞬间想到的是杜甫诗中没有海棠二字的典故。
女子好像熟知他的性格,娇笑着道:“好了好了,七哥别再东拉西扯了。我也没有埋怨你什么,好不容易寻到你,妾无他求,只欲求一词为闺阁之光。”
柳三变自嘲的一笑,对含笑看着热闹的刘公子道:“实在对不住,让你看到笑话了。看样子这回无论如何推辞不掉,那就请公子稍待,不会耽搁很久。”
刘公子正想看看柳三变的本领,他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看看热闹,也笑道:“不妨事,这也未曾脱离今日谈话之主题。”其实刘公子博学多才,他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已听明白柳三变扯出“海棠”一词的典故,心里暗暗发笑这位风流才子还真能随机应变。
他又留神看了看那位女子,心里在想这女子并不一定听明白柳三变刚才说得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对柳三变东拉西扯、亡故左右而言他的习惯一定很熟悉,两人关系决不是女子刚才说的盘桓了三五日那样简单。
刘公子望着柳三变祈求的眼光和窘迫相,还真有点开心,他还没见过索词追到酒店里来的。他倒不是要看柳三变的笑话,只是想验证一下他的文采和敏捷能力,看看他仓促间如何应对突发事件,公子于是翘起脚来饶有兴致的看着热闹。
过了片刻,柳三变正要叫店家笔墨侍候,这个叫秋叶黃的女子却道:“不劳他人。”她从旁边椅上取个盒子,打开来,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且是香笺犀管,一水上好的文房四宝,才知女子是有备而来。
在一旁桌子上铺展开来,就这一会儿功夫,柳三变已经想好词句,挥笔写下一首《玉蝴蝶》:误入平康小巷,画檐深处,珠箔微褰。罗
绮丛中,旧识婵娟。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
亸、浓染春烟。忆情牵。粉墙曾恁,窥宋三
年。 迁延。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
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按新声、珠
喉渐稳,想旧意、波脸增妍。苦留连。凤衾鸳
枕,忍负良天。
(珠箔微褰:褰音千,珠帘半捲之意;亸:
音朵,下垂之貌;窥宋三年:意谓女子因爱慕
男子才情,隔墙窥视很久;殢:音替,缠着人。)
柳三变写完将笔交与那女子,巴不得她马上走开。不料对面刘公子却来了兴致:“你刚才说你的艺名叫秋叶黄,名字很好听。你既是当行人,可否唱这首新词?”
女子妩媚一笑:“这有何难。说到名字,当年柳七郎也夸这名字有诗意,还说就以这名字为我写首词呢。唱是可以,只是我现在已经落籍了,久不唱了,可能要招七郎这行家笑话。”
刘公子诧异道:“既然已经脱籍了,还要这词何用?”
秋叶黄又是嫣然一笑:“此事不关风与月,欠了债总是要还的。”说罢向二人深施一礼,收拾东西转身下楼去了,柳三变这才长舒一口气。
柳三变就有这等本领,出口成章,即席为诗。在对音律的精准性和悦耳性的把握上,整个大宋国朝无人能及。即使那些拼命攻击他的人不择手段,却也无人敢从音律这个角度去诋毁他,若真有人敢这样,不用柳三变出面,必然引起众怒。
正因为敏捷,且无机会修改,难免在遣词造句、炼字上有轻率、不足之处,有时用一些俗字来过度。因为这样的草率,一来引来垢病,二来反倒更受歌女和乐工的欢迎,以致人说,越是不懂文字的越喜柳词。
见到柳三变又恢复到轻松自如的样子,刘公子也来了兴致,他微微笑道:“哈,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柳三变诧异道。
“适才你为秋叶黄所填词中有句,‘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不就是对骫骳从俗的最好解读吗?”
“你的理解不错。”
“若都如此,我看一点儿也不俗,足可当得文坛一段佳话了。”
柳三变苦笑道:“谢了,你的识见倒是与众不同。”
五
随着秋叶黄的离去,其他闲人也被阎总管赶走,室内恢复了安静舒适的氛围。
公子道:“为了刚才你即兴而填的那首《玉蝴蝶》再喝上三杯,我今日领教了什么是才思敏捷了,在这么乱的场合,在这么仑促的邂逅中,竟然一不慌二不忙,不假思索出口成章,着实让人佩服。咦,也怪了,我今天酒量大长,往常要是喝这么多酒早就醉了,今天还是越喝越有精神。我也发现越是有酒的地方越离不开谈诗论词,就像你刚刚说过的那样,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柳三变道:“其实据我观察,你的酒量并不小,只是从来没有放开过。哪一天你就放开量喝它个一醉方休,虽然身体上会因醉酒而难受,可在精神上能难得的彻底放松一回,也值了。男人嘛,一生不大醉过几回,那不算真正的男人。”
“你这可真是高论,头回听说,经历醉酒是男人成熟的标志,看来我也需要大醉几回了。”
柳三变平日言语并不太多,许多场合下他只去听。
但是一提到填词一提到饮酒,他谈话兴趣大增,“你提的这个真是一针见血,确实是酒席之上离不开诗词歌赋。偏巧这两样都是我所爱,酒,我所欲也;填词,我所欲也。我虽酒量一般,但对酒之文化自谓颇有心得,酒以文传,文以酒传,文人则必好酒,而好酒则不一定是文人,李太白斗酒诗百篇,试问没有酒能作到吗?这世上若没了李白这个酒仙,这个世界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唐诗的价值还不大打折扣?”
他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到酒,同我对词一样,有一定研究。”一扭头望见窗外远处高耸巍峨的宫殿,在暮烟中投下巨大阴影,不禁感慨的叹道:“听说宫中有种叫金鸭杯的酒具,是皇上给臣下赐酒时用的,为臣子的若能得到这样礼遇那可真是莫大荣幸。”
刘公子一笑道:“时间不早了,今天就谈到这儿。不定哪天,我也许到你所说寒舍去拜访。”
“那可不敢当,恐到时连杯热茶都奉不上,惹你见笑。”
“太夸张了吧。”
“这是实情,你若是见了,要说凄凉二字也不为过。”
公子道:“倘若今届你金榜题名,届时你是有何打算呢?”
柳三变想了想道:“我柳三变托今上皇帝之福若能高中,必要尽忠报效朝廷,若到地方为官,定要为政清廉,造福一方百姓;若是有幸在朝为官,最愿在馆阁任职,庶几可以在文章礼乐上有所建树,这也是平生所爱。虽然说那是清水衙门,仍是我的首选。咳,说说而已,但恐怕到时朝廷容不下我,视我为另类,不容我染指这宫廷雅乐,谁让我现今名声有疵呢。”
公子抚掌笑道:“哈哈,你的心胸抱负着实可嘉。既有此心,皇天祐之。”公子暗记在心,二人又谈了会儿,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