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桃儿上学了

　　到了八月底，小学老师就挨家挨户来给新生报名登记。
　　大双儿十三岁了，她已经读完了小学就不再去读初中了。桃儿满了七岁，今年肯定要上学。家里没什么收入，哪里供得起两个娃儿读书呢！再说，大贵小贵也要人带呀！大贵三岁了，她特意喜欢到水边玩，喜欢在水边照镜子，还喜欢到水塘边扯几根狗尾巴花或几根青草回来，然后把它们编在一起；打个结，穿过来捣过去地玩半天。小贵也差不多会走了，她总是盯着姐姐手上的小花小草，咿咿啊啊地表达着她的欢快的心情。
　　桃儿妈一个人只一双手，虽然她不再出工下田，但家里做饭洗衣还有菜园子，再加这两个会走会爬手脚不停的糊涂丫蛋儿，没有大双儿帮一把还真不行。
　　老师对桃儿妈说，你姑娘不读书有些遗憾。她字写得很好，读书又用功，她这么小怎么就辍学呢？
　　大双儿眼圈红红的，她朝桃儿看一眼，跟老师鞠个躬轻声说：“老师，我妹妹都七岁半了，我让她去读，我们家……”
　　彭老幺走过来，来给他小女儿交了学费。他不过五十来岁，却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眉宇间眼睛里似乎有无尽的忧郁和难言的苦难。老师认识他，记得他戴着高帽子胸前挂两个酒瓶的模样。
　　桃儿背着书包去上学。倒口湾一起报名发蒙的还有三个：紫荷儿，许莲儿，鼻涕佬张贵荣。
　　桃儿背着大姐缝的最好看的黑布书包，书包上有一朵半开的粉红荷花，荷花下面还有碧绿的荷叶和黄色的水波浪。她的小花点儿衬彬是改过的，袖口也绣了花。她的裤子本来有点短了，但大姐拆了爹的一件旧衣服，剪裁两块好一点的布，加在桃儿的裤角边。
　　
　　秋米走针绣花，向来针脚很密，接缝扣得紧，她把桃儿的衣服缝补得不知有多妥贴！再配上一双灰面红边白底儿新布鞋。桃儿穿着这一身去上学，她左看看右瞅瞅眼睛都笑合缝了！
　　大姐五月里带俩娃儿回来的那一次，给桃儿补补缝缝准备两三套衣服给她上学穿。桃儿不知姐姐的辛苦，她任着性子翘着嘴巴，还狠狠地踢了大姐小儿子的肥屁股呢！
　　第一天放学了，桃儿背着书包正要回家，有人在窗子跟前喊她彭新桃。她一抬头，哦！是流清。流清用手指告诉她，他就在隔壁教室里，走吧，回去吃饭吧！
　　
　　自从上次在水塘流清把桃儿抱了回来，桃儿就与他玩耍的次数多起来。后来，当他们的爹爹站在一起低着头挨批斗时，倒口湾很多娃儿们都听从父母的教导，少跟他们在一起玩了。令流清气愤的是：不知是哪几个顽劣淘气的小坏蛋，不仅用棟果子或土瘩瘩扔进他家里的门窗里，还用棍子打他们家的狗，打得狗“嗷嗷”直叫。
　　有一次，流清爬到他家的桑葚树上摘桑果子，桃儿正好看见了，她就站在树下扯起面前的衣服来接。两个人因为吃了不少桑葚子，嘴巴都被染成了紫色，脸也红红的像喝醉了酒一样。
　　远处吃不到桑葚子的几个娃儿，正在棟树下做游戏，他们很想吃却又不好意思过去讨要。于是他们咽着口水叽叽咕姑商量了一会儿，就大声喊叫：“地主，地主婆，地主，地主婆……”据他们几次参加稻场斗争会的经验，地主是最坏的；地主婆也不是好东西，他们的财产应该拿出来分享才对！
　　桃儿径直走过去，把衣兜里的桑葚子分给娃儿们吃。她嘟囔着嘴很不高兴地说，我可以假装做流清哥的新姑娘，但我不喜欢做地主婆……紫荷，你家不是有红纱巾吗？我们来玩娶新娘子的游戏好啵？
　　桑树下的流清也被邀请过来，他一走过来，就把桃儿拉到一边叮嘱她：“你不要把衣服扯这么高，四猴子故意低下头，眼睛却在看你的……你的肚子。”
　　桃儿似懂非懂，连忙用手护住平平的胸脯，她看见四猴子正抿嘴笑着。
　　九月，田里的水稻收割完了，抽水机从水沟里抽水到田里来。水沟不深也不宽，它的水是从新河流出来的，新河里的水是从长湖分流出来的。社员们每年挖河修渠；每年年底累得腰躬背驼，在干旱的季节和播种的日子里，当他们看到农田里蓄满了水，心里才是最快乐的。地里的庄稼哪一样离得开水呢？
　　水很浅，也很清，凉凉爽爽的。朱家垱不知是谁家有一大群鸭子从田里路过，鸭们用长长的硬嘴巴在田里撮遗漏的谷子瘪壳；小鱼小虫什么的。吃饱后，有些好心的鸭子趁主人不注意，就把鸭蛋生在水田里，让运气好的人捡到，当宝贝一样揣回家去尝尝鲜。
　　那天放学后，流清和鼻涕佬他们男娃儿卷起裤腿在水田里跑。流清腿长跑得快，他拣了两个鸭蛋，还有一个女娃儿也在田梗旁边拣了一个。
　　流清拿一个给桃儿，桃儿如获至宝，咧开嘴巴朝流清哥笑。
　　桃儿不愿在田埂上走了，她也到水田里去找鸭蛋。田里齐脚踝的水很清澈，脚底下的泥很坚实。她跑得快了，就有水花飞溅起来湿了裤腿，裤腿打湿了才凉快呢！
　　桃儿没找到鸭蛋却看见许多鱼儿游来游去。鱼儿不大，最大的也只有一指头长。它们成群结队，在田里游玩穿梭。桃手伸手去捉鱼，袖子打湿了，裤腿也落到水里了。当她追那几条大一些的鱼时，脚没放稳，腿弯曲了一下，半个身子都落水里了。
　　田埂上朱家挡的学生们看见了，快活地叫起来：
　　“彭新桃，
　　去抓鱼
　　你个美人鱼，
　　真好吃！”
　　桃儿听了，就踏着水花跑到田埂这边来，弯腰用水泼他们。那些娃儿们好像知道傣族人泼水节一样，故意挤拢来让桃儿捧出的水泼到他们身上，被泼中的像中了彩头一样咯咯咯地笑。啊，多凉快！多舒服呀！不一会儿，他们一个个都会唱这首好听的歌了：
　　“美人鱼，
　　真好吃，
　　嗬嗬哈哈，
　　彭新桃是个美人鱼。”
　　这么多人要吃桃儿，桃儿心里真难受，她站在水里揉着眼睛哭起来。边哭边骂：“朱家垱的(学生)，坏东西！吃你妈，呜，呜呜！”
　　有个坏男孩说“好，我们就吃你妈，吃你妈子！”
　　话音未落，这坏男孩就感觉肩背后一阵风刮过，还没等他转过头来，流清已把他掀到田埂上。他先是屁股重重地跌在地上，然后是一只腿也落到水里。不用说，他俩扯着揪着打了起来。
　　倒口湾和朱家垱的男娃们立刻投入战斗。他们拉的拉推的推，又是拳头又是腿脚，要不是流清鼻子被打破流出殷红的血，朱家垱的娃儿们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倒口湾的娃儿们寡不敌众，输了。流清，三牛，鼻涕佬，紫荷和桃儿，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心有不甘。桃儿和紫荷给流清擦鼻血，流清不让。他用手臂揩掉鼻子和嘴巴上的血，伸手在水里摆一摆，低着头往家里走去。
　　桃儿和紫荷是很好的朋友，她俩上下学总是形影不离地像一对鸽子。紫荷说有我们队里有几个不肯过来帮忙，他们说……说你们是四类份子的小崽子，活该挨揍！
　　流清耸耸鼻子恨恨地说，不求他们，不都是姓张吗？哼！
　　桃儿看见流清鼻子出血了，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水一下子就漫过了眼眶。流清转头看桃儿一眼说：“不要哭，小好哭佬，下次再开你爹的斗争会，你不要哭了！哭了没用……我妈天天在屋里哭，跪着求菩萨开恩，我爹还是挨批斗！”
　　桃儿说大癞子好坏，拿酒瓶子挂我家颈弯上，我看见就想哭，还想咬他！
　　流清说，我爹腿肿了，夜里疼得直哼哼，他不许我们哭！
　　紫荷小声气问道，“流清哥，你爹原来真的有三个老婆吗？”
　　“是，解放前死了两个，有一个给日本人打死在张兜子水塘里，我妈娘屋里也是贫下中农，我外婆家好穷的！”流清回答。
　　紫荷又问道：“你上面有个伯伯真的在台湾吗……我妈说就是他害的你们家。”
　　流清低头不语。
　　三个孩子在田边角落里站住了，流清悄悄告诉她俩，我等会上学拿鱼篓子放在这里，鱼就会自己钻进来。晚上放学了，我们来收鱼。
　　桃儿和紫荷又高兴起来，放晚学就来收鱼，这多带劲儿！走完田埂，就上了新河堤了。倒口湾的社员们下工了要回去吃中午饭了，他们正从几个方向汇到河堤上来，说说笑笑往家里走去。
　　
　　桃儿回家后把捉鱼的事说给大双听，大双听了眼睛一亮。天挨黑的时候，她拿几个鱼篓子去田边豁口流水的地方捕鱼儿，不到两个时辰她就捕了三四斤小鱼儿，她提回家对桃儿说：“是它们吗？”
　　桃儿说，是，就是这些美人鱼。你看她们多鲜活！
　　第二天天蒙蒙亮，大双儿从小木桶里拣了些大的提到街上去卖，卖了几块钱，顺便给家里买回盐和酱油，还给桃儿买了双新袜子，桃儿可高兴了！她把它压在枕头下，准备下次坐船到大姐家就拿出来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