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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四)

作品名称:稼穑儿女      作者:段继明      发布时间:2020-10-29 11:32:02      字数:3188

  正写着,听见九丫头一叠声地喊:“龙哥哥!龙哥哥!”
  只见九丫头扎着两跟红头绳,雪齿微露,两个酒窝一隐一现,煞是喜人——满腹邪火顿时消了大半,急忙把她拉到跟前,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个疯丫头,可把我给吓坏了!这下好了!瞧我们的九丫——不不,瞧我们斯琴,画匠画下似的,不在墙上贴着,咋溜到地上来了?”
  “龙哥哥又羞人又羞人!”斯琴娇笑着,“哎——龙哥哥,你在写啥呢?”
  多龙从炕上拿起本子,说:“没写啥!”
  “我明明看见你写字哩!”斯琴一把抢过本子,翻着乱看。翻了几下,笑道,“龙哥哥,斗大的字我还认不得一箩筐哩。干脆,你给我念念吧——”
  “随手乱写的,不念了吧!”
  “哼哼!大秀才还能乱写?念念吧——”斯琴假意地气道。
  “好吧!”多龙打开本子,“哥写的是——穷骚——”
  “穷骚?难听死了!”斯琴摇头大叫。
  “那就不念了!”多龙说。
  “不行不行!”斯琴顿了一下,叹道,“唉,龙哥哥,写个啥不好,偏要写个穷骚?穷还能骚起来呀?”
  多龙一听,不禁大笑起来。
  “快念快念!”斯琴摆起脸说。
  “好,好!我念,你听着——”多龙清了清嗓子,铿铿锵锵地念起来:
  “尽八子之力兮,家仍穷。
  中无心兮,爱不亲。
  山堵心兮,恨无尽。
  尺寸之身兮,檐下蹲。
  委矢于弓兮,破长空——”
  “哎——龙哥哥,怎么尽是些稀呀、稠呀的,啥意思吗?”
  “这是骚体诗。是模仿屈原的离骚写的——不过这个是穷骚。”
  “不懂不懂。”斯琴的两条辨子在脑后乱甩,“龙哥哥,你快说呀,急死人啦!”
  “别急别急。这诗的意思是说,宝盖下头一个八字,八字下头又是一个力字,合起来就是个穷字。比如你们家,有八个儿子,出了多少牛马力,结果还是个穷——”
  “哎——真是的呀!”斯琴惊讶地叫了起来。
  “下一句是说,原先的‘愛’字,当中本来有个心,后来把心字取掉了,所以爱就不亲了。”
  “就是就是,不用心还叫个啥爱嘛!那再下头呢——”
  “竖心旁边有个艮字,艮就是山的意思,你想,心旁堵着一座山,是不是要恨呢?”
  “是呀是呀,我明白了!好比我小哥,心上压着千座万座山,那还不得恨死呢!”
  “要是心上压着个山,就是个恳字了,得不停地去求告人哩!”
  “唉——”斯琴长叹一声。停了一会儿,又说,“求告就求告吧!为了小哥,我就是求碎了心,求白了头也心甘情愿!龙哥哥,还有——后面的呢?”
  “古人造字,都是有意思的。可有两个字不知是古人造错了,还是后人给写错了。一个是矮,一个是射,意思正好相反。唉,人微言轻,不得不在屋檐下低头。不过,我一定要学成吉思汗,驰骋大漠,弯弓射雕,改变自己的命运——”
  正说着,斯棠、斯杨进了屋。
  斯琴见了斯棠,立刻对斯棠嚷道:“小姐,快快教我剪窝窝样子吧,我得赶紧给我小哥做棉窝窝哩!”
  斯杨盯着斯琴头上的红头绳瞧了半天后,突然高声地对斯棠说:“小姐,你先不要给九丫头教棉窝窝!叫她先给我半截红头绳!”
  
  冬天来得过于迟缓。
  尽管已交“小雪”节,地上的树木依然郁郁葱葱。向阳的埂坡里,野草,还有零零星星收获时洒落的麦子发出的青苗还绿油油的。
  黎明前,德町照旧背起芨芨筐子,手里提着那根用了十几年的拾粪叉子走出屋门。刚一出门,就被一股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
  一夜间,又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积满了齐膝深的厚雪。
  他并没有立刻折返到屋里去,而是猫着腰踏雪走出了街门。
  暗蓝的幽静的天底下,白茫茫一片。
  忽然,四处响起嘶哑、凄厉的咔嚓声。
  他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呆立了一阵,折回屋里。
  “哎呀,多森妈,可不得了了!”伴随着一串刺耳的开门声,一股寒风撵着他扑进屋里,炕上,他的女人急忙掩住衣襟,嗔道:“咋了咋啦?谁家娃娃掉到井里了?”
  “你赶紧起来望去,树枒杈噼里啪啦往下掉哩。活了五十多,还从没见过这阵式!”
  “怪啦,昨个还枝繁叶茂的!”
  “你不知道,好大的一场大雪。就是枝繁叶茂的,树头才叫雪压折了。”
  “唉,天年呀!也不知是祸是福?照理说,瑞雪兆丰年哩!”
  “兆屁年哩!年成一年比一年差啦,怕不再兆出个荒年哩!”
  “唉,好端端的,树又遭殃了。我说多森爹,榆树不咋的吧?”
  “也没细看。想必榆树叶子小些,不咋的吧!”
  “嗯,那就好。饥荒年里还得靠它度命呢。呃——我说多森爹,要说哩,这场雪下的也好——”
  “好啥呢?大雪封天的,连个粪蛋子都觑不见。”
  “你就记挂着你的粪蛋子,人又叼不走,等雪消了再拾去。我说,这场雪一下呀,十天八天的出不去工啦。那——明个,我叫上秦姐到坝里找几天吃的去?”
  “再等几天吧。说不上大哥就从北山拉骆驼回来了。”
  “那又能怎样?狼多肉少的,能给你几根锁阳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趁早去,还能要上点黑馍干粮,再迟了,连米糠麸子也没人给你!”
  “去就去吧!”德町说完,在地下窸窣了一阵,又背起筐子走到外面。
  天光放亮,雪已经停了。
  好一片奇妙的景象!放眼望去,皓雪盖野,银光耀眼,天地无形,万物晶莹。眼前,高高低低的屋舍,化作一幅柔美的图景。远处,那些平日里犹如黄脸婆屁股蛋似的沙丘,仿佛层层叠叠摆放着的玉琢的馒头,朝霞初露,正在它们顶上洒下斑驳灿烂的光点——多像年轻姑娘们红红白白的奶头啊!
  德町突然为自己有些龌龊的想象感到羞耻,脸上不由掠过一阵阵滚烫。
  嘿!他随手抓起一把雪在脸上搓了起来。嘿!要不是这场雪,怎么又会想起这些来呢。不过,他觉得心里还是很热乎的。毕竟,远逝的记忆里总还残留着一些刻骨的片断。
  二十多年前,多森妈刚过门的时候,也是方圆几十里数得上的俊俏女子,胯圆胸鼓的,羡煞了好多后生。那时,她的一对奶头就像眼前这些抹着红霞的雪丘!
  自从经历了那场大饥荒,多少年来,他早已心如枯灯。若非眼下这场大雪,又怎么会想起这些来?
  “嘣哧”一声,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猛地弹向空中,抖落掉压在它身上的积雪,晃动着片片碧绿的叶子。一团雪落到头上,德町仰头一望,心中不由一动,使劲攥了攥拳头,抬腿踏进齐膝深的雪中往前走去。只见路边、沟旁、埂坡上,到处都是被雪压折的桠枝,看得他一阵心悸。
  雪打树梢头,怎么都不能说是个好兆头吧?近几年,天老爷越来越不像个样子了。往日里风清日明的天气,一天少似一天。黄风、黑风,一场接着一场。雪倒是罕见,雪少雨稀,地旱得裂满口子。听大哥说,柳湖、青湖也干枯了。眼下这雪,怎么比大饥荒前那场雪还要大呢?莫非——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没过多久,他就挨个树转了一圈。他并不曾想把那些满地的树桠拖到家里,尽管过冬的烧柴还没着落,但那些树木都是公家的财物,只能由干部们做主分配。不过,他还是紧张地从一些树枝上揪下叶子,装了满满一筐。
  直到这时,也没有听到出工的哨子响。看来,多森妈说得没错。
  等他再次推开街门时,院子里的雪已经被堆起来了。
  他没有进屋,而是匆匆把树叶倒在草房里,喊了一声“我望一下爷去”,又背着筐子出了街门。
  炕角里,一个白发银须的老者,围坐在破烂的蓝花被子里,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旧书。
  “爹呀,德町给您磕头!”德町爬在地上,规规整整地磕了三个头。
  “噢,是德町。上来!”
  德町没有脱鞋,跪在炕沿上,毕恭毕敬地瞅着老者看书。
  “说吧!”老者翻了一会儿书,颤悠悠地摘下茶镜。
  “爹呀,雪打树梢头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该不会又生灾殃吧,爹?”
  “非也!为父刚刚起了一课,却是个好卦。”
  “爹呀,您还记得二十几年前,狗年的那场大雪不?爹呀,您说过,牛马年,广种田,防备鸡猴饿狗年,狗年一到,果真就来了三年大饥荒,死人遍地躺呀——爹呀,眼看又到狗年了!”
  “你不懂!”老者一字一顿地说,紧接着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德町吓得手足无措,呆望着父亲。
  老者咳了一通后,涨得满脸紫红,颤栗着手揉了揉浊泪淋漓的老眼,气喘嘘嘘地说:“多林,孩儿,真就,盲了,瞎了?”
  德町垂下头,叹口气答道:“啥都看不着了。唉,我谁都不怨。这都是他娃娃的命呀!”
  “那就到省城,大医院里,去瞧瞧!”
  “没钱呀,爹。”
  “那孩儿,心灵,手,巧,不瞧,可惜!”
  “爹呀,七狼八虎的,十几张嘴哩,为儿的实在——”
  “唉——”老者不再说话,接连叹了七、八声气,然后在德町眼前慢慢伸出三个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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