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排练现场

　　有经验的人抬头望城市的天空，从那鸽灰色密实的云层就能判断出要下雪了。
　　对于景安这种南方城市，雪是种仪式，不下场雪，冬天就不算来过，也不会轻易过去。
　　王睿刚吃完饭，手机响了，是邹楠打来的，说约定的时间提前了，让他7点前去接她。
　　“什么事啊？急冲冲的。”王朝东有点不高兴，他不喜欢儿子急躁的性格。
　　“饭都还在喉咙管里，急什么？”聂筱兰帮腔道。
　　父母难得站在同条战线，看看时间也还早，王睿只得笑着重新坐了下来。
　　“邹楠参加了市里的一个舞蹈比赛，晚上去熟悉下比赛场地。”王睿解释。
　　“她会跳舞？”王朝东有些惊讶。
　　“开玩笑，人家原先可是舞蹈专业的，拿过奖，后来脚受伤没办法才改的行！”王睿不无骄傲地介绍。
　　“是吗，什么奖？”王朝东不太相信。
　　在他看来一个鱼贩家庭不可能高雅到培养女儿去学跳舞，或者说也没有这个条件和精力。他顶中意未来的儿媳妇，但对亲家公却不感冒，所以在谈及邹楠的事时骨子里的轻蔑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
　　王睿感觉得出来，先前的热情消失了，没好气道：“记不得了！对了，您书法造诣那么高，什么时候也给咱家拿个奖回来啊？”
　　“你……”王朝东暴跳如雷。
　　“得了，还瞧不上别人，自己一点修养都没有。”聂筱兰白了丈夫一眼，奚落道。
　　妻子的话让王朝东顿时没了脾气，他将筷子一丢，起身回书房。
　　“不吃啦？”聂筱兰问。
　　“不吃了，喂狗！”王朝东这句话是瞪着王睿说的，其意不言而喻。
　　父亲离开后，王睿冲母亲笑笑，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女强人依旧板着脸。
　　聂筱兰心里有事，她出言制止这对父子斗嘴只是图清净。
　　“天睿”商超的司机在送货时出了车祸，断了条腿，因为是其违规在先，所以交警队出具的责任认定书判定为其全责。虽然这次事故司机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法不容情。责任划定好了，按规定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便是，也没什么好争执的。作为雇主，商超的老板聂筱兰也出于人道关怀给了那司机一笔钱，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是替她干活受的伤。
　　但没想到那人是个赖子，蛮不讲理，竟讹上聂筱兰，狮子大开口要30万的赔偿。聂筱兰当然不会同意，她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她的钱是辛苦挣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然那个司机出院后天天拄着拐棍来办公室找聂筱兰要钱，令其烦恼不已，人家一个伤残人，赶又赶不得，报警警察也奈何不了他，来了劝说几句便一走了之。
　　聂筱兰了解到，这个姓魏的司机家里非常困难，上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母，下有一双读中学的儿女，妻子早年病逝，他这份送货的工作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聂筱兰一度生了恻隐之心，想着满足他的要求让他过渡一下，毕竟会有较长的时期他没有任何收入。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屈服了，以后还怎么管理手下几十号员工呢？让别人以为自己软弱好欺，纷纷效仿，这公司还怎么经营下去？
　　人性的复杂就在于此，往往刚生出的念头和做出来的决定，转瞬又被相反的所动摇或取代了。
　　这事儿聂筱兰只能压在心里，和丈夫孩子都没说过，说了也解决不了问题，徒增烦恼而已。
　　“邹楠参加比赛，那诊所怎么办？”沉默了一会，聂筱兰突然问。
　　“也是这两天才决定的事，后天初赛，初赛过不了的话这事就算完！”
　　“那要是过了呢？”
　　“过了是好事啊，说明楠楠优秀，你儿子的眼光好嘛！”
　　王睿知道母亲的潜台词，故意打岔，他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亲似乎都不赞成自己的未婚妻去参加舞蹈比赛。
　　“小睿，我并不觉得参加这类选秀节目有什么意义，女孩子抛头露面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再说也影响工作不是吗？”聂筱兰认真的说，搁下筷子。
　　“妈，在儿子心里您可是和董明珠一样的人物，怎么眼界这么窄？”王睿拈了粒糖衣花生送到嘴里，“那可不是什么选秀节目，参赛选手可都是科班出身的舞蹈演员，水平高得很，比赛规格更高，您有时间去网上了解了解，叫‘寻找舞者’大赛！”
　　“是吗，那邹楠这种业余爱好者去参加这样的比赛就更没意义了，那不是哗众取宠、自取其辱吗？”聂筱兰的语气突然加重了。
　　“话怎么能这么说，就算是失败了也是种可贵的人生经历不是吗？再说我对楠楠还是很有信心的，您等着瞧吧，说不定她还真能拿个奖杯回来嘞！”王睿信心十足地说。
　　聂筱兰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她那宝贝儿子没有给自己机会。王睿绕过餐桌，对着母亲的脸颊狠狠亲了一口旋即朝门走去。
　　“开车小心点！”聂筱兰叮嘱。
　　“知道了！”王睿摆摆手，没有回头。
　　看着儿子的背影，聂筱兰会心一笑，感到很欣慰。她能感受到儿子的幸福，在他和邹楠的婚事基本议定后。作为母亲，还有什么比孩子的幸福更重要呢？自己在商海拼搏，努力赚钱，还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归根结底也就是为了孩子嘛。自己和已然“淡泊名利”的老公又能有多少物质上的需求呢？既然已经给儿子打下了这份坚实的家业，替他们安排好了一切，不如就放手让孩子们自己过呗！何必过多干涉，落埋怨。
　　凭心而论，聂筱兰也希望邹楠能拿个像样的奖，王邹两家的社会层次有一定的差距，自己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资产千万的老板，老公从林业局科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也算体面，而邹楠父母仅仅是菜市场卖鱼的而已，她自己不过是个牙医，在和外人介绍时实在是乏善可陈。而如果邹楠能在舞蹈比赛中获奖，也算是给自己添了光彩，也算是一笔拿得出手的谈资了。
　　但邹楠真的可以吗？聂筱兰心里很怀疑。　　
　　
　　姚会长让邹楠联系的人叫杨春，是从市舞蹈剧团专门借调过来服务这场比赛的舞美师。
　　舞台美术是舞蹈演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包括布景、灯光、化妆、服装、效果、道具等。其任务是根据演出要求，创造出舞蹈环境和舞者的外部形象，渲染舞台气氛。
　　舞美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些舞者为了追求特殊的演出效果，必须和舞美师进行深度沟通。
　　杨春临时有点私事，很急，无法全程参与比赛的彩排工作，只能把接待邹楠的任务交给另外一名负责人，但碍于姚会长的面子，他又不得不见邹楠一面，所以调整了见面时间，让邹楠在7点之前必须赶到市剧院。
　　邹楠在家附近的路口等王睿，等了足有二十分钟也没看见对方的车出现，打电话，竟然是暂时无法联系！
　　邹楠气得一度想掉头回家，放弃比赛了。她决定参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王睿的劝说和支持，所以她认为这会是对他惩罚！
　　这种孩子气的性格，是许多有才华之人的通病。此类人常常做出些令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自己反而很享受因此造就的悲剧境遇。仿佛现实生活就是一出浪漫而悲情的戏剧，他们沉溺于自己是万众瞩目的主角的幻想中，孤芳自赏。
　　犹豫中，她耳畔突然响起姚会长那句“希望你不要辜负某人的良苦用心”来，她的心为之一颤，就像与罗小飞的目光偶然相遇时一样。
　　最后拨了次王睿的电话后，邹楠招了一辆候在路边的摩托车，在刺骨的寒风中，赶往位于城市另一头的剧院。
　　王睿本来是可以准时接到邹楠的，但他去给车加了油，路上又被一起电动车和面包车的剐蹭事故堵了一会，所以就晚了那么一点，这也算是天意吧。
　　王睿到达约定的路口没看见邹楠，便给对方打电话，这才发现自己手机竟然自动关机了。重新开机打过去，一直到盲音，邹楠都没接听，再打依旧如此。
　　王睿于是打邹楠家的座机，邹楠母亲接的，说邹楠早就出了门，又问他怎么不打楠楠的手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王睿简单解释一下，让对方放心，旋即驱车赶往市剧院，希望能在剧院门口与邹楠回合，他估摸着邹楠肯定是等不急自己打车先走了。
　　生活远比故事琐碎、精彩，到处都是蝴蝶效应。那些充满偶然性、戏剧性的巧合，层层叠加起来，最终将演变成宏大的无法撼动的现实。
　　在王睿兴冲冲赶去与心爱的女孩见面的时候，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个夜晚会以那样一种充满讽刺意味的方式结束。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雨丝，剧院广场格外安静，似乎冷能将声音稀释、冻结，就连那些在广场做小生意和溜达的人们都只剩下肢体的语言，俨然木偶剧里的角色。
　　王睿站在剧院紧闭的大门口，点了根烟，似乎那星点的光热能让自己暖和些。
　　邹楠的电话终于打通了，但对方只冷淡地说让他在门口等着，他当然能听出对方的埋怨，还想再解释一下，电话却挂了。这让他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懊恼，当然，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情绪罢了。他深爱着对方，并以与之所经历的一切为幸福，这点委屈简直不值一提。
　　邹楠从摩托车上下来时脸都冻僵了，此刻气归气，也不是蛮不讲理，仓促挂断电话只是因为不方便。
　　杨春责备邹楠来晚了，虽然也就晚了十分钟，但语气很严厉，仿佛邹楠的迟到打乱了一个重大战役的部署一般。邹楠只得忍气吞声，没去解释，也没法解释。
　　这个两鬓微白的舞美发泄完，冲舞台右边角落高喊了一嗓子，一个正拿着本子记录什么的长发年轻人立刻应了一声。
　　“等着吧，那个小伙子会帮你搞定的！”
　　杨春说完看了下手表，摇摇头，快步离开了。
　　“责备的话说了一箩筐，有用的就一句，看来也不忙嘛！”邹楠看着对方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也就是在这个间隙，王睿打电话过来，邹楠自然迁怒于他。
　　舞台上，一男一女两名身着正装的主持人正在声情并茂介绍本次大赛的宗旨及意义；一名男性舞者穿着白色的紧身舞衣正连续地后空翻，动作干脆利落；舞台右侧幕音效控制台不时穿出对讲机的声响；舞台正下方的空地上，站着一个扛摄像机的男人……“寻找舞者”初赛的最后排练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邹楠站在观众席的过道上，最前面两排的观众席坐了不少人，三五一组，低声交谈着，具体也看不出是干什么的，估计也是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吧。
　　这场景熟悉又陌生。邹楠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她作为“山茶山”最优秀的学员，经常有机会参加各类演出，有时候跳主角，有时候伴舞，舞台散发出来的独特味道她是熟悉的；但此刻，形单影只的她却又感到这场景是如此的隔膜与陌生，她甚至都不敢坐下来等待，即便她边上及身后的座椅都空空如也。
　　“你是来参加比赛的？”
　　邹楠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一个穿猪肝红羽绒棉袄的年轻人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怎么，不像吗？”邹楠反问，感觉对方这话问得怪异。
　　“不像，我还以为自己在横店某偶像剧的片场……偶遇女主角了呢！”
　　邹楠笑了。
　　“怎么称呼？”
　　“邹楠，你呢？”
　　“你叫我小孙吧，要不我们坐下谈，变扭。”
　　“当然。”
　　小孙坐里面，把靠过道的位置留给邹楠。
　　“时间有点紧哈……”小孙看了眼手机，“争取让你在台上感受五分钟吧！”
　　“谢谢----”邹楠感觉错愕，她的参赛作品足足十二分钟。
　　小孙把银白外壳的戴尔笔记搁在腿上，打开后抬头看着邹楠：“参赛作品叫什么？”
　　“嗯，‘翠屏春韵’。”
　　“配乐定了什么？”
　　“……‘春彩满布’。”邹楠讲的是在“飞天”舞蹈培训机构试跳时姚会长选的那首。
　　“需要什么道具？对布景有何要求？对了，还有舞蹈服装，你一并说明吧。”
　　邹楠懵了，半天没吭声。她这会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对参赛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竟然一无所知，就急冲冲地跑来了，简直就是个笑话。
　　小孙皱了下眉头，他很快会意过来，把笔记本转向身边的女孩，冲对方飞快地眨眨眼，“别急，这里都有，我帮忙搞定！”
　　邹楠被眼前诸多的选项所迷惑了，一时难以做出选择了。最后，还是在小孙的建议下一一做了匹配。
　　“对了，还有一个参赛者的简介，给主持人的，你说我来记录。”小孙扭头看着邹楠，手指轻轻搁在键盘上。
　　这个还真难住了邹楠！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和舞蹈的关联，难道说自己是一名中国舞的爱好者？十三岁辍学于“山茶花”少年舞蹈培训班的学员？抑或是一名牙医？
　　“不会吧，你难道不是从事舞蹈行业的？”小孙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状。
　　邹楠脸颊瞬间变得绯红，好像对方这句话是一盆热油，浇在了龙虾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