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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谈词论道(一、二)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10-22 17:37:50      字数:4818

  一
  又过了十几日,离着省试开考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欧阳修等一干文友也不见了踪影,显然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改变个人命运的机遇作最后的努力。纵然平日何等的张扬狂放,到了这生死攸关之际,此时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柳三变也不敢怠慢,手捧书卷在院中徘徊,虽然书中的内容于他已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他还是不时的打开某页检索一下,务要准确无误。
  正是槐树浓阴,小院晚凉,只是院中的大槐树叶子已经一片金黄,落叶满地。槐树就是古诗文中常赞美的“玉树”,古籍皆言汉宫以槐为玉树,金风飒飒,满地的金黄落叶,让人想到巍峨的汉皇深宫里的汉宫秋色的震撼。所谓“玉树琼枝”、“玉树青葱”、“芝兰玉树”等,都是指的槐树。柳三变自己诗词中多次写到玉树,也是他经常欣赏院中这棵古槐时联想的。
  槐树的树形高大,羽状复叶,花可烹食入药,与其他树种的花期不同,花期在夏未。
  槐树在华夏这块大地上是很普通的树种,初看并不起眼,既缺少文人笔下杨柳万千条的妩媚,也没有青松翠柏那样的高傲雄姿。但槐树生命力旺盛,适应性强,植根于人烟稠密之地,它的枝叶茂密,绿荫如盖,适宜作庭荫树、行道树,是与人类最亲密的树种。
  夏日槐花香,秋天落叶黄,也颇有诗意。
  特别是柳三变,对槐树更有较旁人颇多的感悟,多年来参加贡举,试罢便躲在小院中站在这棵大槐树下,焦急的等待举场消息。
  那时正是新叶绽放的季节,春风拂过树梢,几声鸽哨响过头上,衣衫轻轻飘起,本来如诗似画的境界,由于科举前程的不确定性,搅得柳三变的心绪不宁,脸上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洒脱,时而淡定。此时若有人从门缝里看到此景,定会由衷的赞叹此人有玉树临风般的潇洒飘逸。
  柳三变也多次当面听到这一对己的赞誉,有时故意问对方何为玉树?对方张口结舌,一脸尴尬,结果很好的事闹个不欢而散,这就是柳三变待人处事上的缺憾。
  实际上柳三变很喜欢自己在外观上给人以玉树临风的感觉,在柳三变的眼中,玉树是端庄挺拔的,不以奇取胜,它佇立在庭院中是那样的稳重,使人信任和倚靠,很像一个性格沉稳的人令人放心。
  古人用玉树来形容人赞美人,可见古人的审美情趣较之当下之人崇尚轻浮、粗俗的审美观高雅了许多。
  槐树受到文人们的喜爱,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古文字中经常以槐字和官位相连使用。比如“槐鼎”,比喻三公之位。“槐宸”、“槐掖”,均指宫殿、宫廷。“槐第”、“槐府”指三公的官署或宅第。卿相是每个参加贡举的读书人追求的最高目标,因此槐树也是象征科举、象征仕途顺利的吉兆。
  自唐代开始,科举正式成为读书人入仕的重要途径,经常以槐指代科考,举行科考的这一年称为“槐秋”,举子赴考称为“踏槐”,考试的月份称为“槐黄”。
  由于唐代科举考试在秋季举行,夏未槐花盛开之时正是各地举子在路上奔忙的时候,柳三变不禁想到唐人有“槐花黄,举子忙”的俗语,而这句俗语出自唐诗人翁承赞的诗:“雨中妆点望中黄,勾引蝉声送夕阳。忆得当年随计吏,马蹄终日为君忙。”
  “槐花黄,举子忙”,短短六个字的俗语较原诗更凝炼,这种提练的功夫颇有点石成金的效果,也验证了高手在民间不只是笑谈。
  柳三变正独自在院中徘徊,思量今次考试还需在哪些地方再下些功夫,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柳三变在沉思中竟没有想到是有人在敲自家的门,因为几乎无人知晓名闻京城的柳三变就住在这离皇城根不远的偏僻小院。
  歊门声又起,柳三变才清醒过来,开门看时,并不认得。只见来人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庞白浄,稀稀拉拉的几根髭须,长得还算周正,只是身材欠佳微有驼背,嗓音嘶哑。
  这人正是那晚在矾楼里外张罗的阎总管,柳三变却不认得。
  那人扯着嗓子道:“先生在家,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已来过几次,总也见不到先生,再要寻先生不见,要挨我家主子责骂了。”
  柳三变问:“你是何人,你家主子是哪位?”
  回道:“我家主子姓刘,我是他家总管,我家主子想约你吃酒谈词,明晚矾楼,酉时可否?到时来人接你。”
  前面已经说过,柳三变经常不分场合的接到这类宴请,有时一天好几起,所以对于素不相识的人贸然来请并不为意,又听说只是吃酒论词更感兴趣,立即满口答应,对那人道:“不劳来接,矾楼离此不远,我届时准到。”
  那人叮咛道:“先生一定准时,休要让在下遭主人责骂,我到时在矾楼恭候大驾光临。”
  柳三变道:“放心,即应允,自不会让你作蜡。”
  
  二
  柳三变进了矾楼,昨晚在家门口见到的那位阎总管早已在门内恭候,见到他来,引到主楼二层一间雅致包间,包间内只有一人在桌旁坐待。
  柳三变见这人已在主位坐定,便道声叨扰,坐在客位上。
  这是一位年青公子,他的沉稳作派似乎不是他这个年龄段所应有的。
  公子见这柳三变身材中等,五官端正,面如冠玉,齿白唇红,鼻隆口正,眉清目秀,三络短髯。特别是那鼻梁高而挺拔,一双细目炯炯有神。一袭青衫洗得半白,英气逼人,倜傥潇洒,一副玉树临风的形态,先就打心眼儿里喜欢。
  公子道:“素昧平生,就贸然约你来此见面,实在是有失礼数。我早已闻听你的大名,精通音律,擅长填词。我也喜好此道,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今日冒昧请你来,特为向你讨教。”
  柳三变谦道:“让您见笑了,平时偶有写点小词,多蒙京城众多歌女错爱,挣得一点儿小小名声,只恐不入大官人法眼。”
  柳三变见对面之人一表非凡,年纪轻轻沉稳异常,一望而知不是等闲之辈,话语不多,几句话道出来意。又喜其是来谈词,问道:“看刘公子这样子,定是出自豪门了?你有条件,何不请几个擅长此道的先生在家课读呢?”
  “也曾请过几个,学识见解不过尔尔。”
  “嗬,听你这样一说,你的学问非同一般了,我今天也许要被你问倒了呢。”柳三变对这位公子的狂傲口气有些不以为然。
  那刘公子不置可否,寒喧几句便切入正题,他道:“既然我们想做一番长谈,谈到正题之前,我倒想先了解一下柳兄家况,也就是你的大致情况。我的要求若是过份,你尽可以不回答。柳兄仙乡何处?此次来东京所为何事?”
  公子见这柳三变举止端庄,落落大方,文质彬彬,心甚喜之,在他身上哪里看得到一丝传说中的“浪子”模样。公子见柳三变微一沉吟,又再次重复了他的问题:“尚不知三变兄之身世,如不介意,可否告之一二。”
  虽说是初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问题,有些人会有所隐瞒、保留,甚至会有点儿反感,柳三变却没有感觉有何不恰当,他刚才听了公子的话,以为对方约己见面是为了延师的,故此沉吟了一下。
  在他看来,对一个人有了好感,最好是坦诚相见,人生在世就是要活个光明磊落,有一是一,有二是二,那样才能赢得他人尊重。
  他看不起有些人的虚伪,今天编一套履历,明天又编一套光荣历史;今年已是这般年纪,明年反倒又年轻了几岁。看人下菜碟,逢人说鬼话,只要有利可图怎么说都不脸红,这样的做法是对他人信任的严重亵渎。
  而且,柳三变也早已习惯了人们见面就会提问,诸如你的词怎么填的这样好呀,你从哪里学来的填词技巧和音律呀,你有什么身世背景呀等等问题。
  他微笑着道:“说说倒也无妨。我先世在河东,具体在河东的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连三岁孩童都会背的那首《登鹳雀楼》诗,诗里的鹳雀楼在黄河的蒲口渡口附近,我老家据说离此不远矣。又说唐代大文豪柳宗元也是那里人氏,与我祖上同脉,因未考证,不敢攀比。鹳雀楼为长江三大名楼之一,我虽心向往之,却未曾去过。我祖上自五代时迁移到福建武夷山,住在崇安县五夫里的金鹅峰下,国初有名的诗人王禹偁与先父交谊甚厚,还曾指导我写作诗词,点燃了我对填词的兴趣,印象很深。我生于雍熙四年,上面还有两个兄长,长兄三復,次兄三接,我兄弟三人诗书画各有擅长,在当地小有名气,时人号称‘柳氏三绝’。说这个恐惹你见笑,无非都是会点儿皮毛,只是当时年轻,很爱听这些夸赞,现在想想还要脸红。不过嘛,填词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兴趣,兄长开玩笑说,你这是学书不成,转而学画,学画不成,转去学诗。”
  “雍熙四年?听先生这样一说,先生今年岂不四十出头了?”
  “可不是嘛,实打实的四十二岁了,哎,虚度光阴,一事无成。”柳三变不由得轻叹一声。
  “看先生外貌,似乎不足三十岁,再向上猜一猜也就三十岁,先生是否虚报岁数了?”
  “这怎么可能。”
  刘公子的眼光从柳三变的面上移到手中的茶杯上,“听你这一说,你也是出身书香官宦世家了,想来要比农家子弟家中条件优越的多了。”
  “先父乃前朝旧臣,虽然入宋后又考中了进士,始终在地方上为官,家中人口又多,经济上并不宽裕。”
  柳三变全无机心,初次见面就让人摸了个一清二楚,他还在顾自说下去:“我现住在皇城东侧,有一条小巷叫‘竹竿’巷,你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巷子很小很窄了,我在那里有一个小小院落,为先父遗留之,虽很破落,但遮风挡雨却也足够了,有事可以到那里知会我,但一般很少有人知道我住在那里。这一居所还是先父在京为官时置下的一处小小院落,只有北房五间和东西厢房,这里是我在京师的住所,兄长来时也临时到此居住。我虽居此,但也仅仅睡个觉,落个脚,躲躲清闲,没有把它当个家,更甭提燃炊造饭了,反正整日花街柳巷、歌楼酒肆的,自有人请,倒不用操心吃饭问题。”
  公子心道这人倒没机心,刚见面什么都说,越是这样没遮没掩、直来直去,公子更喜欢这人。
  这位公子也真是个怪人,初次见面就问人家的家世甚至私事,显得很没礼貌。这还不算,不久后他竟派人调查了柳三变所言身世是否真实可信,他得到的信息是:
  柳三变的祖父讳崇,父讳宜,父亲兄弟六个,父亲行大。父柳宜曾仕于南唐,官至监察御史。入宋以后,除为沂州费县令,柳三变就是在费县出生的,柳宜登太宗雍熙二年梁灏榜进士,官至工部侍郎。柳三变对刘公子所言句句是实,没有一丝夸大或隐瞒,看来这个人言而有信、表里如一。
  柳三变接着道:“因此,这小小院落显得荒芜破败,砖缝里长出野草,蛩呜蚱飞。不过这里倒是一个好去处,离着皇宫大内不远,治安相对安全,且又离这繁华市井切近,吃的用的都很方便。”
  “听说你近期没在东京,赶回家乡读书去了?”
  柳三变苦笑道:“这你也听说了?我离开汴京有两年了,惭愧得紧,天圣五年贡举又一次榜上无名,我羞愧之下回到福建崇明老家,人家笑话我是落荒而逃,事实上我是回去备战去了。这两年卧薪尝胆、发奋攻读,今又来京赴明年贡举,不怕你笑话,我也不瞒你,这次已是我参加的第三次了,再要不中,估计这辈子就再没机会了。说不得今生就白丁到老了,所以大意不得。说来惭愧,承蒙大官人夸奖我学识渊博,我也平生自诩,经过上次挫折后,我也反复思索过,最后想通了,还是自己过于狂妄了,细细想来确是自身学有所偏,一些事尚属一知半解,自愧学养欠缺,非是只会填词协律就能成为国家有用之材。前两届考试,纯属是闹着玩,既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朝廷。故而这两年回到家乡发奋苦读,潜心研究补己所短,而今自我感觉还好,想来今届应无大碍。而且,在家也尽了为人之夫为人之父的天责,享了天伦之乐。”
  公子言道:“兄台果然有自知之明,既然能有反思有远瞻,但愿今年高中,不负多年苦读。更要对得起你那赫赫词名矣,也不负你这花中魁首的艳名了。”
  柳三变苦笑道:“你这最后一句,可真让在下无地自容了,我这几年虽说名气很大,可为此招骂,也因此吃了不少的苦头啊。”
  刘公子喝过一口茶接着道:“我二人虽然尚未深谈,但听柳兄谈吐不凡,应可称得博学鸿儒,在京宅第藏书一定不少了?”
  “说来惭愧,我在京是贫居,家境清寒,除了必备的工具书外,再无他书。然而年轻时在家乡苦读,有条件读书,先父、叔父皆有很多藏书,恐有些珍本,当今大内也不一定有,特别是南唐李后主、冯延巳的词作更多。我虽不敢自夸过目不忘,却也背下无数诗词歌赋、文章典籍,读书时往往一坐整日,嗐,那时有谁能想到‘浪子’一词竟用到我身上?”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一些。
  平静了一下心情,他又重复道:“自觉学养不够,故而发愤,这几年未在京城。所幸家中虽不富裕,但藏书甚多,乃先父遗存,先父在世时曾言,吾所遗财无几,唯此书也。你兄弟们可以分家,书不可分,留在祖宅。故我兄弟们需要充实知识时,便回乡读上一段时间。我们兄弟三个为保先父心血,始终遵守此遗嘱,家中藏书只可使用不得售卖。”
  公子叹道:“乃父真正懂得爱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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