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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右派之家

作品名称:曲江      作者:绿叶草根      发布时间:2020-10-20 13:42:03      字数:8503

  1977年的初冬,岩梁山的马尾松林里,错杂地点缀着霜枫红叶。马尾松、青㭎及其它不落叶的针叶树、阔叶树拿出浓浓的绿色,与枫叶来个红绿辉映。大尾巴的松鼠尚未冬眠,不时在两个不速之客身前身后跑来蹿去。野鸡、三岔尾、麻雀、画眉也凑趣地不时在树林里扑腾、歌唱。密林中,斑斑驳驳的阳光小圈被两位不速之客踏过,又恢复了原样。穿过密林,到了一幢小木房附近。到处开满了野菊花,它们从秋天一直开到冬天,很有点笑傲霜雪的劲头。
  白云中好生奇怪:“这岩梁山,悬崖山梁何在?”
  “(方长印仿佛此地的主人)这岩梁山山梁倒是有,只是坡度不大,悬崖也很少,但它并非因悬崖山梁而得名,(指着一棵岩梁树)而是因这种岩梁树而得名,我们大元也有这种树,但是很少见。但这岩梁山的岩梁树却比较多,你莫看它树皮皴裂,倒挂树身,其实它皮内有皮,极为坚硬,长得又高又大,像山民那样坚强。它的木质更是坚硬无比,硬度起码是柏树的一百倍。以‘岩’称之,足见其硬!”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那座小木屋前。这小木屋与附近的大木房相比,低人一等。
  及至两位不速之客进了这右派之家,男主人王天笑、女主人万玉兰都热情相迎。将近知天命之年的王天笑虽然略微显老,但精神状态极佳,这使白云中想起了那皴皮倒挂、坚强无比的岩梁树。
  王天笑夫妇都笑着喊:“方主任,请坐!”待两位客人坐下,又问,“这位老弟是新调来的?”方长印说:“不是,是前来求药的。”
  万玉兰已端来两碗茶:“两位领导,只有土茶,不成敬意!”
  白云中连忙声明:“我不是干部,我是大元公社鲤鱼滩的农民、方主任的同学,他领我到你家来,是来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家老王学了点药方,来我家的人很多。不麻烦,不麻烦!能给大家提供点方便,我一家人都高兴。”
  王天笑向白云中详细询问了田自然的病史、病情,就准备去找药:“屋里的药不够,还差几味,要现去找。”
  好客的万玉兰说:“我去弄早饭,方主任还有工作呢,早饭吃了再说,你先陪方主任和这位老弟坐一会吧。”
  白云中一看这堂屋兼“客厅”,还有教室的功能,靠东的板壁旁边,一字排开三张简陋的课桌。白云中好奇地走上前一一打量,都是些大学、高中的英语、语文、数理化一类课本,还有令人眼馋的几本汉语词典、英汉词典、俄汉词典等等。
  白云中坐回椅子,对王天笑说:“你这书里书香满屋,陋室不陋啊!”
  王天笑坦然地:“我这里既不敢比刘禹锡,更不敢与诸葛庐、子云亭相比了,现在给子女在智力上投点资,万一国家需要了,也好让他们去报效祖国。”
  白云中更加好奇了:“王大哥,你这么爱国,怎么会搞成右派呢?”
  方长印说:“很简单,你是祥云一中1962届高中毕业的文理科全才、顶尖高手,为什么没有资格考大学呢?同理可证嘛!”
  王天笑说:“当然,具体情况也会不同。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白云中说:“这是老托尔斯泰的话,包含深刻的哲理。我很想听听你的故事,你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方长印也帮腔:“老王,你就讲一下好吗?我才来海洋公社不久,说不定哪时政策允许,我也好及早给你们通个信。”
  “既是二位要听,我就给你们讲吧。”
  王天笑讲了一个平淡而又神奇、简单而又复杂的故事。两位客人都听得入了迷。
  故事从1949年讲起。
  
  天安门前五十四门礼炮二十八响轰鸣之声震动神州大地,震动环球空间之后,解放军二野刘邓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挺进大西南,首先突破川东南门户,于11月7日解放了祥云县城。
  解放军帮助祥云地下党从地下转入公开活动。部队又派了一批干部,建立了祥云县委、县人委和各级人民政权。为了适应形势的需要,县城又办起了青年干部训练班(简称“青干班”)。
  正在祥云简易师范读书的两个年轻人王天笑、吴有智,热烈拥护共产党、解放军,一起进入了青干班。
  王天笑、吴有智虽是要好的朋友,但学习情况却差别很大。
  青干班一面学习政治、军事、文化,一面参加清匪反霸运动。随着前线捷报频传的形势,原来负隅顽抗的政治土匪势力逐渐瓦解,祥云县剿匪进度越来越快,除了sf边最大的匪首“独眼龙”(大名龙天云)外,其余的匪徒、匪首纷纷投诚或俯首就擒。
  为了抓住十恶不赦的独眼龙,青干班与当地民兵以及群众,再一次进行了“踩山行动”。
  独眼龙本是经济惯匪,专门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而且专掳良家妇女,尽情蹂躏。他抓到的妇女,每次糟蹋三人,漂亮的放在中间,作云雨之乐;两边的妇女被他脱去裤子,绑在床上,左、右两脚各伸入一女性生殖器,名曰“穿草鞋”。其暴虐行为,人人切齿痛恨。蒋介石的军统庹贡庭访得此人,如获至宝,委他为国民党sefg游击支队司令,独眼龙便当上了政治土匪。庹贡庭派人对独眼龙谎称:国军很快就要由美国支持反攻大陆,叫他与共产党、解放军血战到底。独眼龙的几个毛毛土匪,如蛆似虫,连民兵都打不过,怎么打得赢县中队的解放军?现在他剩下孤身一人,竟还想寻机逃往台湾!
  根据被俘匪徒供认的线索,“踩山队”按大致的方向,像一把巨大的篦子向独眼龙可能隐藏的地方“篦”去。
  吴有智任组长、包括王天笑和另外一个青干班学员马小山在内的三人行动小组,是这把巨大篦子上的一根小齿。每人一枝长枪,走到了“踩山”队伍前头。
  这个行动小组在荒山野岭搜索了两天两夜之后,又困又乏,正准备坐下休息。忽然,王天笑听到一块包谷地里发出了声响。不管是人还是野猪,都得注意,都得防备突然袭击。是野猪只要防备,但如果是人就不能放过;很可能是独眼龙,更不能放过。
  情况就是命令,三个人困意顿消,高度警觉起来。吴有智悄悄命令:三个人分三路向包谷地包抄。
  三个人都看清楚了:正是独眼龙!他正在掰嫩包谷,扳下来一剥去包谷壳就狠狠咬了一口,才打鱼眼泡的包谷被他狠咬一下,甜汁溅满了蓬蓬乱乱的大胡子。这个魔鬼,曾杀过很多人,糟蹋过许多穷家妇女,双手沾满了血腥,早就该死了。
  吴有智、王天笑蹑步向前,可马小山性急,走快了一步,碰响了包谷叶。独眼龙弓下腰,四面八方一望,窥探动静,看到三面被围,天可奈何地准备作困兽之斗,并选准了个子较小的马小山那个方向作突围的突破口。马小山一拉枪栓:“举起手来!”独眼龙双枪齐发,与马小山对射。马小山左腿中了一弹,站立不稳,倒下了,但独眼龙的右臂也被打中,打得皮开肉绽,手枪落地。愤怒的吴有智从背后赶到,一脚踢飞了独眼龙左手拿的短枪;与此同时,咬着牙的王天笑的刺刀也狠狠地刺进了独眼龙的左腿。虽受两面夹击,独眼龙还想逃跑,但终因左腿被刺伤,跑不动了。王天笑抽出刺刀时,吴有智将独眼龙的两只毛手反剪起来,王天笑立即把他捆住。
  吴有智坚实、有劲,把马小山的伤口包扎好,背起马小山,让王天笑背上两枝枪,押着独眼龙出了大山。
  县人武部报上级批准,把三个青干班学员都记了二等功。
  可是,在县委、县政府、县人武部联合组织召开的庆功大会上,王天笑报告智擒匪首的经过时,根本不提自己,他在详讲马小山的事迹之后,把主要功劳归之于行动小组长吴有智。于是,吴有智名声大振,人们编了歌,这歌唱道:
  
  吴有智、是英雄,亲手擒住了独眼龙。
  ……
  
  在青干班的学习中,王天笑还是比吴有智认真。吴有智则想方设法要找一个最佳的人生位置。
  在青干班学员毕业前,吴有智、王天笑、马小山都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学员们陆续进入了各级党政机关或武装部门。因祥云中学教师中的中共地下党员多,有许多人都被提拔当了干部,这个空白需立即填充。因而他们三人又都一起获得进祥云中学任教的通知。
  王天笑、马小山乐意而去。可吴有智对他俩说:“不公平,没立功的当了官,我们三个立功的却当了教书匠!”
  王天笑劝他:“党和人民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们三个人立的功劳,还比得过大别山英雄李子琥吗?他身经百战,跟着刘邓首长,从中原打到华中,又打到西南,也才是个县人武部长嘛!我们敢和他比吗?敢和身经百战的老红军比吗?”
  马小山也劝:“我们是普通教师,你还沾了乌纱的边,是教导处副主任嘛!比我们两个强嘛!”
  “不行!我找县委书记去!”
  八匹马拉他也不回头,二人只好作罢,先到祥云中学报到去了。
  吴有智找到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却不答应他“坐县衙”的要求,对他有批评教育,有启发诱导:“你我都是共产党员,都是革命大机器上的螺丝钉,党把我们放在哪里,我们就定在哪里,怎能伸手要官呢?你嫌官小不当,我也嫌官小不当,叫川东行署主任给我个副主任当,行吗?(见吴有智不吭气,又说)你那个教导副主任也不当了……”
  吴有智慌了:“我当,我当……”
  县委书记直好笑:“你误会了。我们考虑到你还没有教学管理经验,就让原来的副主任当主任,你呢?可升了半级啰!当学校党支部副书记,边学边干,如何?”
  县委书记说完,给了他一个征询的眼神,吴有智答应了。
  三个同学、战友都进了祥云中学,一时相安无事。
  为了适应教学需要,上级教育部门决定各县中学选派一些有外语基础的教师到西南师范学院去进修。雄心勃勃的王天笑准备在教育战线上大干一场,为可爱的新中国尽心竭力。他在读简师时有了英语基础,他要求领导派他去进修英语。此时已任学校党委书记的吴有智答应了他的要求。
  王天笑进修了两年,以百倍的努力获得了名列前茅的成绩。这还不算,他又抽时间去听俄语课,俄语也有了一定基础。结业后,校方要他留校,边教边学,使两门外语都再上一层楼。他放弃了这个极为难得的机会:“祥云人民需要我回去呢!”
  回祥云中学后,他在教学的同时继续坚持自学,达到了能翻译一般英文书籍和能阅读一般俄语读物的水平,且教育教学质量连年看好。
  吴有智卷进了事务圈子,特别是身先士卒地投入了历次政治运动,使他忙得透不过气来。他认为王天笑在走白专道路,又来帮助老同学,要他“改邪归正”。固执的老同学、老战友不仅不听劝告,反而出言不逊:“你只注意政治,对学校的教育质量不好好抓,这样搞下去祥云中学就要出丑,就要在全县产生负面影响,当年县委就不该让你负责祥云中学的全面工作!”
  从此,他俩之间就缺少了共同语言。
  吴有智对王天笑心存芥蒂,但还未到势不两立的地步。
  伟大的反右派斗争席卷全国。
  吴有智为了做到仁至义尽,不让老同学“下水”,就苦口婆心地劝王天笑投入“当前最大的政治。”
  王天笑看右派也太猖狂了,就办英语板报,批判大右派章乃器、罗隆基的“轮流坐庄论”、储安平的“党天下论”等荒谬的反对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的谬论。他的积极性一迸发,就像当年活捉独眼龙一样勇敢,一样毫无畏惧。
  运动发展到纵深时,反右斗争扩大化,上面甚至下达了任务,规定了“指标”名额,个个单位都要抓右派,不准有空白单位。别的单位早已屡屡告捷,而祥云中学的阶级斗争盖子还没有揭开。
  县委书记在一次会议上点了祥云中学的名,吴有智便在会后问他:“王天笑说我只注意政治不对,不抓教学质量要使祥云中学出丑,对全县影响不好,县委不该让我担任这个职务,算不算右派言论?”
  “不是算,而是实实在在的反对党的领导之右派言论。”吴有智又汇报了吴有智学英语、给学生讲外国科学家的故事等事情,县委书记又说,“他崇洋媚外,又是白专道路的典型。”
  县委书记一定调,吴有智便发动全校教职工揭发检举王天笑,七拼八凑,一个晚上材料就搞齐备了。其中最“钢鞭”的是吴有智本人记起头年整风时王天笑所讲的一席话:“我们县乱搞空实政治,我们已经解放了六、七年,怎么经济建设还赶不上英国呢?说明我们不光要抓政治,还得抓经济。”且这段话记录在案,铁证如山。吴有智的脸说变就变,头天还在表扬王天笑是反右派积极分子,翌日就宣布他是祥云中学的大右派。连着几日,又顺藤摸瓜,把与王天笑言行相似的人,又打成右派。祥云中学一时演变成了人人自危的恐惧地带。
  王天笑成了“右派”,立即“双开除(开除党籍,开除教师队伍),送煤矿“受训”(劳改)。王天笑一天在井下拉几十趟煤。年经的妻子(亦在祥云中学教书)万玉兰去看他时,见桂树已成干柴。她为丈夫申诉,到处奔走呼号,但没有用,而且又一顶廉价的右派帽子戴在了她的头上。
  右派帽子齐戴上,夫妻双双把家还。
  吴有智打了一串右派,立了大功,立即升官,当上了县人委文教科副科长,实现了到县里坐机关的愿望。
  吴有智踩着王天笑的肩膀骨爬了上去,王天笑则被他一脚踏倒在底,不知何时翻身。
  王天笑、万玉兰夫妇顶着右派帽子,被遣送回海洋乡小沟村岩梁山老家。夫妇俩携两个年幼的儿子回到岩梁山,过起了监外劳改生活。
  岩梁山的父老乡亲,不怕他们是右派,把他们当岩梁山的名人看待,帮着他们盖茅屋,做一些简陋家具,使他们有了一个原始加现代性质的家。特别是那干豇豆特别肯出力。
  干豇豆本名王天生,算是王天笑的本家(远房)兄弟。
  在父老乡亲帮助下,王天笑一家日子虽过得艰难,但父老乡亲一致说这两个右派改造得好,上级也没来查究。只是倒行的五类分子强迫劳动必须参加,如冬天为公社的大型会议砍刺炭,有时去为公社、大队的场地平坝子,或在公社、大队搞建筑时搬运材料等。除这些劳役外,王天笑一家在岩梁山的生活还是比较平静的。
  一九五八年,他们的女儿出世了,乡亲们悄悄地送来蛋、肉、糖、甜酒、糯米等当地“月母子“(产妇)所吃的一应食物,使万玉兰度过了一个艰难的产期。才满四十天,万玉兰便和大家一起背土石筑土高炉,拉风箱,累病了,又得到乡亲们的及时照料,病终于好了,身体也渐渐恢复了。
  公社党委听说王天笑夫妇在岩梁山过得还可以,就说这是右派在同共产党争夺贫下中农。公社党委书记亲自到岩梁山开会,启发群众的阶级觉悟,并说,凡是与王天笑一家打交道的人,他们的子女不能招工、不能提干。
  很多人不敢跟右派接触了,只有干豇豆还敢公开来。他继续给王天笑一家提供方便,见万玉兰喜欢看医书,就给她买了医药书籍,自己家里人谁病了,就让万玉兰给看看,居然大部分病都能医好。两家搞得亲亲热热。王天生问王天笑被划成右派的经过,王天笑夫妇也毫不隐讳,一五一十都说了。王天笑有时也与万玉兰看医书,并把一个儿子在远方工作的老草医当作父辈照顾,老草医便把自己的所有药方教给了王天笑。
  其实,王天生就是向公社汇报之人,他同王天笑一家打交道,形同卧底。一九五九年他从普通党员升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一切就按政策办事了。反右倾他最积极,把王天笑、万玉兰这两只“死老虎“当活老虎打,批判他们的右派翻案言论,还说万玉兰以看病为名,腐蚀、拉拢贫下中农,到处传播右派言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由于王天生立下了不世之功,很快升任党支部书记。
  王天笑没有想到自己是一块“升官石”,吴有智踏上他的背脊,升官了;王天生也踏着他的背脊,升“官”了。
  吴有智以县委书记为靠山,几番提拔,几次升迁,从文教科副科长升任科长,又到县委任了宣传部副部长、部长,最后任组织部长,春风得意人心爽,身体越来越发胖,最后成了一个大弥勒,成了一个“永久”笑神。
  可是,没笑得几年,文革风暴又至,县委书记成了大“走资派”,他成了小“走资派”,都是“黑帮”。批斗完了,选反派夺权、掌权,把吴有智“挂”起来了。吴有智无所事事,每日便到芙蓉江边去钓鱼。
  老天爷很会安排,把吴有智、王天笑安排为简师同学,也把吴有智的儿子吴小华和王天笑的长子王树林安排为初中同学。实际上,这不是老天安排的,而是吴有智安排的。这时他有一丝良心发现,把因父母是右派没有资格读初中的王树木特许进了初中。但初中毕业以后,都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因为他们此时一个是“黑帮子女”,一个是“右派崽子”,命运的相似点,使吴小华和王树木成了朋友。王树木要回岩梁山,吴小华征得妈妈同意,挽留王树木在自己家里玩几天。这一天,他俩和无缘进高中的伙伴们一起玩牌,一起逛街,一起捉虫捉鸟玩。最后,吴小华又邀游泳好手王树木一起到芙蓉江去游泳。
  吴小华平时知道爸爸爱钓鱼,却不知他在何处垂钓。此时却在芙蓉江边意外看见了,就欢快地跑过去,高声的呼唤打破了江岸的宁静:“爸爸,爸爸,你在这里钓鱼吗?”
  “嗯。小华,你和谁在一起,怎么不叫他过来?”
  “我的同学、好友王树木,你看,他不是跟过来了吗?”
  “什么地方人?”
  “乡下的,叫什么,什么,哦,岩梁山!爸爸,你知道岩梁山吗?我还知道,他爸爸叫王天笑,妈妈叫万玉兰,都是右派。(已走过来的王树木听到此话,停了步,不过来了。)”
  “哦!你快把他请过来吧!”
  吴小华去拉王树木,王树木铁钉子转了脚,不动。吴小华轻轻松松讲“右派”,使他立时就觉得二人疏远了许多。任吴小华百般邀请,王树木还是掉转了头,要走了。吴小华急忙拉住他:“你怎么啦,好朋友?”
  “我不配当你的朋友,我爸爸妈妈都是右派,我不能污染你们!”
  “我爸爸也是黑帮呀!”
  “他是你的爸爸吗?”
  “正是。”
  “那他是叫吴有智吧?”
  “正是!”
  这“吴有智”三字一出,王树木挣脱了被拉住的右手,飞快地跑了,一路上,还吐了很多口水,边跑边大声发泄:“踩着我爸爸的背脊生了官的人,龌龊……”
  吴小华回到爸爸跟前,给爸爸说了王树木的话,还说他离开时,边跑边吐口水。此时,儿子发现:爸爸脸上现出了莫名其妙的似惭似悔的神色,把钓杆一收,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默默无言地离开了芙蓉江畔。
  吴有智害苦了老同学、老战友王天笑一家的痛苦、灾难,成了他终身的耻辱。
  自此,高中和初中,成了一道铁门坎,把王天笑、万玉兰的长子王树木、次子王树林、女儿王树珍,先后挡在了中学大门外边。
  同胞兄妹,命运相同。兄妹三人强烈地感受到了“血统论”给他们制造的无情的悲哀: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啊,爹妈成了老鼠,我们只有打地洞的份……
  王树珍把兄妹三人的感受告诉了父母,王天笑心中一震:不能让他们“打地洞”,社会要进步,挫折是暂时的,将来如果政治形势发生变化,儿女们还会有出头之日的。
  他与妻子一商量,既然不能为社会服务,那就为社会的细胞——家庭服务吧,为儿女们服务吧!夫妇二人加起来,刚好能上完现行高中所开的所有主课。
  岩梁山的“私立高中”在王天笑家成立,“博士生编制”:两名教师,三个学生。一天劳动再困再累再乏,每晚授课不止,学习不止。
  知识,填补了孩子们满是创伤的心灵。
  知识,使孩子们拥有了自己的世界。
  “师生”都拼命,都努力,都勤奋。他们没有星期日,没有寒暑假,只有在知识海洋里无休无止的航行,只有在人类文明的高山上无休无止的攀登。
  王树木是大哥,最懂事,学习总是带头。世俗的白眼、口是心非的朋友那“轻轻松松”的侮辱,都能激起他拿出泰戈尔焚稿那样的火焰。他一带,弟弟妹妹也一齐上。
  三个孩子进步很快,不上两年,他们高中课程都学完了。父母高兴已极,又给他们上了部分大学课程。
  时代给了三个孩子极大的不幸,父母却给了他们极大的幸福。家里物质再匮乏,他们因为有了精神力量,也不觉得苦,而是感到精神充实,满眼光明。吃包谷饭、吃红苕,他们也觉得有滋有味。
  他们的心中,都燃烧着希望的火焰!
  这个家庭不会沉沦!这个家庭不会完蛋!
  “师生”五人都坚信:党会拨正历史的航向,终有一天,我们要把知识贡献给亲爱的党,贡献给亲爱的祖国!
  政治运动可以把我们头上戴上任何帽子。但是我们自认为是党的阳光下照耀的鲜花,祖国和人民的儿女!
  方长印、白云中听了王天笑讲的故事,都很感动,白云中还感动得流了泪。
  白云中问:“他们三兄妹到哪去了?”
  “打早工翻苕叶去了。”
  王天笑给白云中找齐草药后,白云中问要多少钱,王天笑说:“给大家提供方便,不收钱的。”
  白云中急匆匆地赶回去了。
  此时,王天笑咬着方长印的耳朵,讲了干豇豆、王天生自从1958年卧底开始,直到目前为止,一直强迫万玉兰十天半月一次,到一个岩洞去“受训”。“受训”者,受罪也,玩弄也。
  每次万玉兰“受训”回来,总是与王天笑抱头痛哭,又不敢大声痛哭,万不能让孩子听见;苦果,只能让两个大人吞咽。
  王天笑总是怨自己无能。酸心到极点时,王天笑甚至准备头撞床角,被万玉兰死死拉住:“我不哭了,我不哭了!”反过来又安抚王天笑。
  虽然干豇豆王天生让生产队长王大华替王天笑家把茅草棚变成了小木屋,有时由王大华转手把王天生的一些馈赠交给王天笑夫妇。但是,以疮补肉的代价,却使王天笑夫妇更加沉痛、伤心。
  好歹来了个方长印,找了几副药,医好了他几个亲戚的病。他还知恩图报,有帮助王天笑一家的意思。
  前几次,王天笑几次想开口,都无法说出此事。这一次,万玉兰督着他开了口,因为不开这个口,受不完的罪实在难堪!
  所以,王天笑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的隐私告诉了方长印,请方主任把王天生劝告一下。方长印义愤填膺:“这干豇豆,我得好生训他一训!”
  方长印在同王天生谈完当前的工作后,特地告诫他:“人家右派也是人,你不能老是在岩洞‘训’人家!”
  王天生还以为方长印看上了万玉兰,此后就让了“贤”。
  王家这才真正得到了平静。夫妇俩后来一见到方长印,就千恩万谢。
  离开王天笑家之前,趁方长印入厕之时,白云中低声对主人说:“王老师、万老师,我和方长印都是你们的初中学生。不管方长印是忘了你们,还是不认你们,都请你们宽想点,他良心还是有的……”
  两位老师一齐点头,深情地望着有情有义的白云中,直到方长印出厕。
  王天笑的草药,大见成效,田自然的胃溃疡病渐渐治愈。
  以后,白云中一家五口,如果谁生了病,在公社卫生院治不好的,他总是去岩梁山找王天笑、万玉兰两位老师。因王天笑、万玉兰不收药钱,他就每次都带去几斤鲜鱼或其它土特产品。
  他们间的师生情谊四季常青。
  王天笑的三个孩子,继续攻读,王树木进步最大,把理工科大学的物理课程全部学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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