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魔掌无声

　　四个挎着枪的人抬着一乘兜兜桥，从龙口洞天一路逶迤前行，翻过冬瓜溪，过了头道河，穿行八字坪，上了桃树坳。山路崎岖难行，已换了几拨“轿夫”，到桃树坳又换了一拨。
　　兜兜轿并不太大，但“轿杆”上绑了一张黄杨木大躺椅，大躺椅上坐着体重一百七、八十斤的悍匪头子，就是刁天龙。
　　从桃树坳下洞安坡，他一双铜铃怪眼狠狠地盯着大元方向，心中暗骂：“狗日的白顺利、龙九妹，待我从土茶买来的新式步枪一到，训练几天，就来荡平大元乡，取你两口子的首级！”
　　他恨白顺利夫妇恨得扯心扯肺，一恨白顺利死硬地效忠祥云县国民政府；二恨白顺利屡次奏他的禀贴、递送于他不利的情报；三恨龙九妹犯了他最大的心病，把他奸杀龙九妹之姑姑、姐姐的坏事公之于众，闹得sf皆知，坏了他的名头；四恨龙九妹帮着白顺利到处搜集有关他的情报，必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
　　一直到了莲花，他还是抹不掉心头两个阴影；白顺利、龙九妹。
　　等刁天龙坐定，休息了一个时辰，众商贾、船民代表前来刁天龙团部献“刁公德政”挂匾以及“万民伞”。
　　挂匾、送伞仪式结束后，又有四大商号及e省紫微河船帮龙家三兄弟联名邀请刁团长大人翌日到莲花最大的寺庙万寿宫赴宴看戏。
　　刁天龙看过请贴，有点诧异：我刁天龙统治莲花五年来，四大商号已先后倒号，怎么又冒出了一个“四大商号”？发生在我鼻子底下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思绪回到了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那一天，也是四大商号与龙氏三兄弟请他为摩崖石刻剪彩，请他作水上巡游，请他赴宴，多么风光，好不惬意。
　　清末民初，莲花街有名的四大商号依次为：裕太恒、震太元、翠峰顶、裕成号；号主依次为白、谢、陈、江四家。
　　裕太恒在下码头，传到白锦安一辈，不仅在下码头拥有大片店铺，而且在中街拥有全小江里最著名的花园，但因发生火灾，差点倒号，便把花园卖给了黄正北，改称“黄家花园”。因为白家资金雄厚，不久即恢复营业；恢复营业后，分为白玉书、白元波（白锦安之子）两个铺面。
　　震太元在中街，即在黄家花园附近，当时已传到谢玉堂一辈。
　　翠峰顶在上码头，原是游家所开，游家倒号后卖给了陈老八（学名正恒）。这一家经营项目最齐全，下水经营桐油、漆、棓，上水经营平江布、岩碗子、齐河布、双蓝布、毛白布、竹布、湘阳纱（细纱）、白大绸，还有常德酱油。
　　裕成号在硅东街，兼营油坊、酒坊。该号与裕太恒、震太元一样，除岩碗子外，与翠峰顶经营的项目大同小异。在四大商号之外，还有一些中、小商号。
　　龙氏三兄弟与其它船帮，则依赖这些商号，为它们往下水、上水运货。下水可达沅陵、常德、武汉，上水则有三条航道，一往祥云，二往枝江，三往e西之百户司。
　　这些商号和船帮，都是莲花作为四省边区要塞和重要商埠的产物。
　　19世纪到20世纪初，莲花因出口“祥油”、中药材等，商业繁盛，木船往来莲花、沅陵、常德、武汉之间，络绎不绝。紫微河、芙蓉江交汇处依傍两岸停靠木船长达5公里以上。因此，莲花码头拥挤不堪，商业之盛，远胜邻省各县城。
　　为了在中码头芙蓉江岩坎摩崖下面的河道上维修河道，改造滩口，抢占码头，紫微河船帮便刻下了摩崖水文石刻，以作为木船停靠主权的标记和记功碑。
　　人们按石刻所在地名，将此石刻称为“摩崖石刻”。
　　水文石刻横长90厘米、竖宽82厘米，离地面高仅1.5米。摩崖上刻着斗方的“化险为夷”4个阴刻大字，字迹清晰、秀美，行笔流畅、圆滑，诚为书法佳品；在四个大字右下角又有“酉溪帮龙正辉、龙正光、龙正国”字样及“民国乙丑年孟夏月吉立”等落款。落款中之“紫微河帮”，即e省帮，也就是龙家船帮。
　　连同芙蓉江上游其它石刻看，这一石刻也是一个水文标志，因而这是研究紫微河及其支流的水文、水运和sefg边区土产和商品流通历史的文物资料。
　　该石刻，于一九八七年确定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正式名称为“莲花石刻”。
　　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上午。这一天是农历壬辰日，属龙，既含龙家三兄弟的心意，也含刁天龙的心意。刁天龙被人们前呼后拥，从黄家花园往中码头走，来到中码头偏北之摩崖下，为石刻题记剪彩敬香。只见他一副斯文之态，一脸虔诚之相，焚香三炷，作揖三番，口中念念有词：“天地诸神，土王苗王，佑我莲花，保民安康。”接着在巡游芙蓉江、紫微河及到拦河寺进香时，都如此做作一番。
　　为摩崖石刻剪彩敬香后，几个挎短枪的匪徒簇拥刁天龙上了龙家的一只大船，坐上太师椅。刁天龙左右各有几个身着节日盛装的姑娘簇拥着。四大商号代表陈正恒站在刁天龙身边，他的责任是给刁天龙介绍巡游路线上的各处景点。大船四周，均是刁天龙的便衣卫队匪徒。
　　龙家三兄弟正辉、正光、正国依次各掌一只大船之舵。
　　第二只大船上站的是各商号、各船帮代表，第三只大船上是彭心章所部一个洋枪排。三只大船沿芙蓉江岸上溯，冲波击浪，如履平地。三只大船后面，跟着无数中小船只，浩浩荡荡，尾随而上。
　　大船一开，刁天龙即让人拿出钱箱，给江岸观众撒一点喜钱；钱是各商号、各船帮筹集的，但每撒一次喜钱，刁天龙身边所有的人都一齐带头欢呼：“刁团长撒喜钱啦！”“刁大人撒喜钱啦！”岸上人也随之欢呼，使得芙蓉江两岸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船过中码头，驶向上码头，陈正恒指指点点，给刁天龙细细介绍了柜台岩、斗篷岩和抱犊岩。
　　柜台岩与斗篷岩非常接近。柜台岩在芙蓉江主航道西侧，酷似商店柜台。此岩之名印证了莲花自古以来是重要商埠之史实。柜台岩与石崖之间，围成一个儿童天然泳池。这天然泳池，紧靠上码头石阶路末端。石阶有的是石板铺就，有的是就陡岩之势而开凿的。泳池之进口，是人们挑水之处；泳池之出口处有斗篷岩，如竹笠（当地人称“斗篷”）状。斗篷岩下，先是洗菜处，往下是洗衣处。儿童若被水冲出泳池，一来可抓斗篷岩，二来可被洗菜人、洗衣人护住。
　　儿童天然泳池中，此时正有几个光屁股顽童在练习泅水，见船队到来，纷纷奔上柜台岩来看热闹。忽然一儿童因为性急，被水冲至斗篷岩，他一把抓住斗篷岩，跃上柜台岩。船上的姑娘立即向几个顽童扔去一把小钱。
　　过了柜台岩，便是抱犊岩，又叫“暴肚岩”。此岩是石壁伸入河中之巨石，似一突出之大肚子，芙蓉江涨洪水时，可让洪水受阻，使洪水回溯，不至于轰然而下，但这也增加了航行的难度。如果水激暴肚岩，船舶千万不能从此处通行。从下游看，抱犊岩阻缓水势，则使抱犊岩下面的水流平缓；每当涨水季节，这里又是停泊舟船的好地方，就如牛犊被抱住一样，甚为安全。
　　按照刁天龙的意思，船行到抱犊岩上面，刁天龙看了暴肚岩多时，然后下令掉转船头，沿芙蓉江东崖而下。接着，观赏、祭奠了十八罗汉柱、中码头渡口东端马蹄岩特别是“白布下河”。“白布下河”乃层层白石，晶莹剔透，使刁天龙看了，不由在心中赞叹：“这莲花果是福地，一点不假！”
　　过箱子岩时，陈正恒介绍到“莲花四景”：“东有仙人踩地，南有双凤朝阳，西有仙人抱岩，北有太平水缸。”刁天龙听到这里，来了兴致：“愿闻其说。”
　　陈正恒介绍的内容如下：东有仙人踩地，就是箱子岩的仙人下岩踩地望江，因望得呆了，一脚踩入水中，忙脱鞋晾晒，故又叫“仙人晒鞋”。南有双凤朝阳，又叫“马鞍夜雨”，双凤朝阳景群含“七仙女下山”（又叫“七姊妹下山”）与“九龟寻母”，这两景点就像凤凰展开双翅、向东朝拜太阳一样。西有仙人抱岩，一说即“三仙抬鼓”，一说在人岩坡背面另有“仙人抱岩”景点。北有太平水缸，即小山坡上的八角井；因莲花是个“火龙地”，所以用生铁铸了八角井，安放在小山坡坡顶，用来镇火龙、避火灾、保平安。
　　刁天龙拜了箱子岩和仙人踩地后，船行过两江口，再往下就到了“石梁拦江”，刁天龙又上拦河寺进了香。沿途，陈正恒又介绍了“水漫四奇”、“两江望月”、“两江映月”等景群景点，还讲了厘金局的历史故事和两江口深潭蚌壳姑娘的故事。刁天龙听得入了迷，他一边专心听着，一边在肚子里划了许多鬼道道。
　　这一天的巡游，结束语是这样的：到上码头下岸，踩青石板阶梯而上，到万寿宫饮宴看戏。
　　各商号、各船帮花了钱，刁天龙则借花献佛，收买了人心。他得意非常，踌躇满志，高兴得一醉方休，烂醉如泥。
　　此后，刁天龙趁莲花各界高颂“刁公德政”之时机，实行“竭泽而渔”的政策，多方敛财，供自己挥霍，并供养自己的一团匪兵。
　　在1920年代至1930年代的中国，民族工商业的发展难上加难。一方面，外国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压迫着、摧残着中国的民族工商业；另一方面，大大小小的封建势力又多方盘剥，这样内外夹击，使许多民族工商业破了产。在莲花，刁天龙魔掌暗挥，略施小技，就在五年中使得莲花四家大商号先后倒闭。
　　白玉书、白元波的裕太恒本来比翠峰顶的家业大，生意好，但商号一分为二后，互相明争暗斗，刁天龙立即乘虚而入。刁天龙派一喽罗与白玉书的一个家丁去偷白元波的钱库。喽罗偷了钱，故意把门弄响，却让白玉书的家丁暴露了，自己则背钱进了“王府皇宫”。白元波的家丁抓住了白玉书的家丁，两家矛盾更大了。在白玉书、白元波两家激烈纷争、疏于防范之时，刁天龙再派几个喽罗将两家钱库尽行盗光。两家各有一个家丁到刁天龙团部报案，刁天龙立即四处搜捕，最后绑上几个前天才来到莲花的讨米叫化，并把他们作为“盗贼”枪毙了。
　　被枪毙的几个叫化子头天在刁天龙的“义粥”站接受稀饭施舍，没想到“义粥”的背后是血腥。
　　捉贼要赃，赃在何处？白玉书、白元波这才知道是刁天龙搞的鬼，是他贼喊捉贼的奸计，但又查不出证据，其实也不敢查，只能私下到处传刁天龙的臭。刁天龙的眼线又将此事告之刁天龙。刁天龙当时不露声色，第二天却采取了行动。他白天装模作样地上小山坡八角井祭井神，晚上却让喽罗蒙了面，闯入裕太恒祥油仓库，一把火点燃，把个裕太恒烧得一干二净，一直烧到十字街附近之“铁门坎”才不再蔓延。
　　大火烧过，白玉书、白元波二人只好各自带着一家老小，叹着气，流着泪，投奔亲友去了。
　　震太元的谢玉堂经营无方，屡屡亏损。谢玉堂又常与邻居口角。邻居都比较穷，就找刁天龙讨公道。刁天龙一讲“公道”，就是罚谢玉堂，罚款由刁天龙的税卡收去；又罚谢玉堂给邻居赔钱。于是，穷邻居都说：“刁大人有德。”有的还当了刁天龙的匪兵。对此，刁天龙大喜过望，以后常用此法，还想继续扩充匪兵，扩大地盘。谢玉堂偶尔露出对刁天龙不满之情状，刁天龙则令税卡遍查谢家偷“税”漏“税”之事，又是加倍罚款；罚来罚去，把震太元罚倒闭了才算完事。
　　裕成号的江银传嗜赌如命，败家而逃，下了常德。
　　土匪的恶霸政策，一般是“竭泽而渔”，抢个精光；只不过刁天龙伸出的魔掌，有影无声而已。
　　对与刁天龙“很有交情”的陈老八（乳名、号名）陈正恒又怎么“竭泽”而渔呢？刁天龙自有妙法。
　　陈老八虽不嗜赌，但为应付刁天龙，便引狼入室，邀刁天龙打麻将。刁天龙便投其所好，自己去了几次以后，便将手下一流赌徒派去，日夜与其搓麻将。陈老八输也是输，赢也是输，每天有几千块大洋外流。陈老八赢了，匪赌要分红分彩；陈老八赢得多时，匪赌一翻脸，掏出“独角龙”，少不得将“大红”、“大彩”乖乖献上。
　　刁天龙回忆到这里，看着自己的一双毛手，对自己翻云覆雨、敛财养兵的成功，甚是得意。
　　翌日，他接受了新“四大商号”即马才惠、谭先南、谭先桃、田应西加上船帮代表所赠“刁公德政”牌匾和“万民伞”，暗地里又来打这四家的主意。
　　此时，刁天虎自己带人从土茶购回一批新式步枪，自己带走三分之一，三分之二交给其兄刁天龙，便回龙口洞天去了。经过几日训练，本想立即去扫荡大元乡，并许诺以一百支新式步枪为报酬，让伍鸭客和另几路偏棚为自己打头阵。正盘算得开心，不料自己内部又出了一事。
　　事情的根源，是从伍鸭客起头的。伍鸭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本已妻妾成群，见一族妹长得漂亮，就抢来作妾，又怕别人笑话，就以排行第五之“伍”为姓，改名伍鸭客。其侄子吴郴深恨其伯父丧尽天良，不愿与之为伍，便拖走一部分人投靠刁天龙。刁天龙将吴郴的手下分遣到自己部下各队，留吴郴为身边之马弁。等到大家厮混熟悉之后，刁天龙用二夹一的方法捆绑吴郴，栽了他个“想谋杀大哥”的莫须有罪名，准备将其枪毙，其部下则听其走留。
　　吴郴当年奉伯父伍鸭客之命，多次到f省土茶大匪首刘子连的地盘上抢劫、玩命，有一次还打死了刘子连最喜爱的马弁，所以刘子连对他恨之入骨，已忌恨多年，必欲亲手杀之而后快。此时，他听说吴郴投靠了刁天龙，就以五十支新式步枪交换吴郴。
　　刁天龙令人用铁丝将吴郴琵琶骨穿上，用船押往土茶。吴郴听到刁天龙手下说要把他交给刘子连换五十支步枪的事，非常伤心。但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执迷不悟，在船头高喊：“刁大哥，不要把我交给刘子连，他那五十支枪算什么，我保证交给你一百支……”话未喊完，刁天龙的人就把吴郴嘴里塞了破布，押到土茶，交给刘子连。刘子连亲剐第一刀，然后令手下将吴郴千刀万剐，折磨到死。
　　刁天龙的偏棚一见刁天龙如此卑鄙下流，谁也不愿为他打头阵了，都只肯在侧翼帮忙。伍鸭客虽恨侄儿吴郴反叛了他，但他认为吴郴要杀也该自己动手，轮不上刁天龙，更轮不上刘子连，因此，他连侧翼也不干，给刁天龙放了一条冷板凳。
　　刁天龙只好留两个连守莲花福地，亲自指挥彭心章、麻营长各两个连，在几路偏棚作策应的情况下，向大元乡发起了进攻。
　　因渡口龙梯险要之地，葛占彪把守较严，于是，刁天龙指挥他的人马出两江口，到拦河上岸，先在竹坪同葛占彪激战。葛占彪虽然凭靠茂盛树林、竹林同刁天龙搞蘑菇战术，但时间一久，寡不敌众，只好凭险坚持，边打边向天龙山方向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