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穷且益艰

　　“不是我挑理，我母亲从来不喝绿茶，因为绿茶制作工艺中没有发酵，养分和叶绿素含量特别高。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作为护士长，常常是陪着医院大夫手术一台接一台地赶，一日三餐从未固定，落下胃溃疡等多种疾病，她是不能喝绿茶的，一喝就过敏，所以常喝红茶暖胃。这就是我刚才出去报警的原因。阿姨，您给我们说句实话，您到底是谁？冒充我母亲意欲何为？”
　　“我都说好几遍了，我就是你妈妈，我来就是想接你到城里住去，让我好好照顾你，以补偿我前半身对你的亏欠，孩子。”
　　“不！你不是我妈妈！你来这儿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张瑶瑶态度坚决地说道。
　　张瑶瑶那么一说，还真引起警察们的警觉。江思化试探地问道:“你说是张瑶瑶的母亲，为什么十七年之间没与她们联系过？再说啦，她母亲李颜秋早已去世多年，这是大家公认的，当年的广播、电视、新闻媒体都曾报导过她在抗击‘非典’的战‘疫’中因公殉职，这都是棺盖论定的事实。今儿找上门来让瑶瑶认你做母亲，换了谁，谁都含糊，不是吗？”
　　李颜秋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唉，这都是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给闹的。我来接她去城里住，给她缺失这么多年的妥妥的母爱，给她稳定舒适的生活，给她将来一个幸福满满完整的家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被人误解呢？”
　　女警花馨语说道：“诚然像你说的没错，可是，社会太复杂，人心善恶难分，所谓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张瑶瑶不敢认你，也不跟你走，并不是没有道理，她刚才报案时称，怕遇到人贩子那样的坏人。要知道现在的传销组织专门盯着大学生们下手，一旦欺骗到手榨干油水，便找人贩子拐卖到穷乡僻壤的大山里，给中老年光棍当媳妇……人世间发生了多少这样的悲剧啊，不能不让人时刻提防！”
　　李颜秋心平气和地附和道：“你们讲的我明白，但我决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请放心，哪有母亲拐卖自己亲生女儿的？”然后转头对张瑶瑶说道，“招娣呀，你保持高度警惕无可厚非，可你不能对亲生父母都心存芥蒂吧？妈妈是一片好心来接你去城里享福的，换作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怎么会把父母的爱，瞎想成害你之举呢？”
　　张瑶瑶一听，“哼”地一声怒怼道：“快别提父母了，我现在就只认得我婶婶，我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李颜秋一惊，忙问：“你这孩子又怎么啦？难道跟父母真的就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亏你还读了几年大学，长大要报父母恩，父母恩情似海深，华夏古训百善孝为先，你难道忘啦？你跟婶婶处的好，她对你有养育之恩也不假，但与父母始终有血脉相连割不断的亲情呀。”
　　张瑶瑶一听更加怒不可遏：“快别提什么父母亲情了，在我的人生之中，那份血缘关系早已断开，我跟父母没有任何瓜葛！”
　　李颜秋仍然不解地追问：“这又是为何？妈妈这么多年未曾照顾你，是我的不对；难道你爸爸也对你不好？即使我十多年不在，他为你娶了后妈，但也不可能丢下你不管吧？哦，对了，招娣，你怎么没跟爸爸一起生活？”
　　张瑶瑶一听，怒而未答，因为这个问题刺痛了她的心窝。十七年来，有满腔的怨气都无处抛撒，即便是这个女人问起，她也懒得作答。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未必就是自己可以倾诉的对象，口口声声称作是自已的母亲，长得倒是很像，但总感觉她不是自己的母亲，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看来，眼前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她的到来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想到这里，张瑶瑶突然灵机一动，干吗不把婶婶找回来辨认一下呢？当年自已还小，可能对母亲印象有些模糊，但婶婶就不一样了，她毕竟与母亲做了多年的妯娌，想必彼此之间更加印象深刻。于是，张瑶瑶便起身对大伙说道：“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去地里头把婶婶喊回来，正好与这位阿姨久别重逢叙叙旧……”说完，飞也似地跑出了大门外。
　　剩下的警察们和李颜秋面面相觑。江思化见状，没话找话地说道：“张瑶瑶这孩子命苦啊，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和被父亲抛弃的离别，十七年来过的很不平静。自从母亲不在了之后，父亲拿着政府给妻子补发的抚恤金和奖金，找了一个比张瑶瑶的妈妈要年轻十多岁的漂亮女孩结婚，带走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直接入赘到女方家，现在神农区开了一家中医馆私人诊所。
　　“张瑶瑶是个很倔强的女孩，在后妈家中处处受到指责和刁难之后，毅然决然地从后妈家中撤出，搬回到原来的家中独自生活。父亲上门多次劝她回去跟他们一起生活，这孩子就是不肯回头，倔强得像一朵长寿花。父亲彻底绝望了，一生气就与瑶瑶断绝了父女关系。”
　　听到这里，李颜秋倒吸了一口凉气，惋惜地说道：“他爸爸怎么会这样呢？我当时有特殊情况无法赶回家照顾孩子，他怎么能丢下我们唯一的女儿不管呢？还拿走我的抚恤金和补偿费，简直太过分了。改天我一定亲自上门，去他爸爸家给孩子把钱要回来！”
　　身旁的女警花馨语语撇了撇嘴，忿忿不平地说道：“父母和子女，是彼此赠与的最佳礼物。我们皆说父母的生养之恩儿女无以为报，唯有好好孝敬才对得起他们含辛茹苦地养育我们。但是对于那些生而不养的父母，个中感情却是十分复杂的。”
　　李颜秋也补充道：“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华夏国内，由于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为了生下男孩儿，有的夫妻就会接连生好几个孩子，但是事与愿违的就是接连生下的孩子都是女孩儿。因为家庭贫困养不起那么多的孩子，所以这些夫妻便会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残忍的便是直接抛弃，这也给孩子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男警江思化不置可否，而是接着说了下去：“张瑶瑶的婶婶程晓莲早年丧夫一直未改嫁，是村里的一名寡妇。一看这么小的亲侄女儿既没有经济来源，又无法参加生产劳动，还要上学念书，哪儿能独立生活呢？一想到毕竟是张家的后代血脉，就动了恻隐之心，把瑶瑶接回家抚养。瑶瑶起初很不愿意去婶婶家，经过家中亲戚和左邻右舍的劝导，最后就跟婶婶一起生活了。
　　“这孩子从小就很懂事，她知道自己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而自己的家里只有她和婶婶，这个家得靠她和婶婶一起来支撑，所以她要处处表现得很乖很乖，才不会让婶婶太操心，也少让婶婶生自己的气。
　　“上小学的时候，张瑶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学上进，争取考全班第一名，让不识字的婶婶在黄鹤塆村里也脸上有光。结果，她从没让婶婶失望过。放学回家之后，积极帮婶婶分担家务，洗衣、煮饭、割猪草她样样做得好；夜里躺床上的时候，还给婶婶唱歌，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一件一件地讲给婶婶听，把获得的每一朵小红花与每一张奖状，都仔仔细细贴在墙上，偶尔还会调皮地出些题目考倒婶婶。
　　“每当看到婶婶脸上的笑容，她就会暗自满足。虽然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也有妈妈，但是能够跟婶婶快乐无忧地生活下去，也很幸福很知足了。稍唯大一点的时候，就帮婶婶在地里干活，水田里插秧、收稻子，坡上栽油菜、种小麦、玉米，刨红苕沟，甚至还进木兰山里挖药材卖钱补贴家用等等，样样都会干，让村里人啧啧称赞。都夸程寡妇时来命转，收到个带福气的侄女儿，比别人家亲生的孩子还要听话懂事。”
　　江思化讲到这儿，身旁的女警花馨语语也附和道：“穷人家的孩子早成熟，张瑶瑶不光在家里积极肯干，在学校里更是勤奋努力。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每次成绩都是全年级第一，从没得过第二名。所以，四年前的高考成绩一出来，全村所有人都沸腾了，纷纷羡慕程晓莲孤儿寡母总算是熬出头了，都夸村里飞出一只金凤凰。全村人在她家彻夜狂欢，曾经就读的高中学校也敲锣打鼓来她家庆贺……”
　　李颜秋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年头考大学都是稀拉平常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还敲锣打鼓、彻夜狂欢？这个村以前没出个大学生？”
　　江思化则反驳道：“嘿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诚然，考上大学是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而且这些年大学扩招，升学率陡然提高，很多人上大学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可张瑶瑶不简单啦，考的不是一般大学，那可是咱华夏国顶尖的重点大学，在世界上都排得上号呀。谁也没有想到，她那年高考鬼使神差地考了710分，而且还是咱楚天市第一名哩！你说，这能不让人既羡慕不已又让人激动万分么？这可是村里、镇里、区里，乃至楚天市的光荣！”
　　“呵！这的确是个值得举村同庆的事，这孩子真给咱老张家挣脸了！这得感谢婶婶的辛勤培养。没有她，瑶瑶不见得过得有现在这么安定，也不可能静下心来学习跟努力上进，更不会考出那么好的成绩。招娣这个孩子，以后是得好好孝敬她这个婶婶呵，这么多年一直守寡，含辛茹苦把她养大不易啊，现在终于苦尽甘来曙光毕现了！”李颜秋当着警察的面，高兴地赞叹道。
　　花馨语接过话，感慨地说道：“可不嘛，至少说明程晓莲的辛苦没有白费。说起她这个人，命运实在对她不公啊，因为在娘家是出生的第二个女孩，从小就很不受父母待见，都认为女生外向，长大以后是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不像儿子那样可以传宗接代，继承香火。后来好不容易嫁了一个丈夫，本以为好日子来了，谁知道结婚不到半年，丈夫在广州白云区打工时遭遇离奇车祸去世了。从此，程晓莲就成了一个寡妇，村里人都说她八字不好，命里克夫，暗地里都悄悄骂她是扫把星。
　　“村里人都以为程晓莲在丈夫去世之后，一定会趁着年轻找个人再嫁。可她却热心地收留哥嫂的孩子张瑶瑶，还发誓要独自把她抚养成人。村民当时就嘲笑她太傻，将来再嫁的时候，这孩子就是个拖油瓶。可程晓莲就是固执得很，为了这个孩子居然不再改嫁，她觉得自己跟这孩子从小就很有缘分，所以执意要抚养这个侄女。”
　　李颜秋又赞道：“别人躲还来不及呢，兄弟媳妇居然还敢收养。她这么做是冒很大风险，收养一个小孩没那么容易，要吃要穿的，生疮害病都得花销，负担不轻啦。要不，现在政府放开生二胎都没多少人响应，说到底是养孩子难啦！她婶婶这么做简直是人间大爱，当今世上少有！”
　　江思化也说道：“程晓莲的确值得我们尊敬，为了能挣钱又能带孩子，她除了种庄稼之外，空闲时间就骑个旧三轮车进城收破烂，赚些零钱补贴家用。虽然挣的钱不多，但还能够母女俩的日常开销。后来瑶瑶长大些了，程晓莲为了能够赚更多的钱，就到楚天市城里的建筑工地去做小工。
　　“工地的活儿特别累也特别苦，吃不好睡不香，但为了女儿张瑶瑶的成长，程晓莲从来没有抱怨过，也从未退缩过。张瑶瑶深知婶婶抚养自己长大不容易，读书就特别认真，就想着今后考个重点大学，毕业之后再找份好工作，真心实意地回报婶婶。
　　“高考成绩出来之时，张瑶瑶一下子就成了楚天市的第一名人。所在的神农区高中学校还发给她十万元的奖学金，很多学校来找她传授学习经验；有的培训机构趁机拉她做广告，借此扩大知名度以便招生；更有一些企业找她代言，宣传课外辅导教科书，售卖高考补习数据，一时间门庭若市。但除了给学校免费介绍学习经验之外，其它的业务一律被她拒绝；而且上家来找张瑶谣的企业主，一律被程晓莲挡在门外，她心中始终不想让侄女儿这么幼小就染上浮躁的铜臭味。”
　　李颜秋听罢，赞同地说道：“嗯，在这一点上，孩子她婶婶做得相当正确，而且境界颇高，足见她是一个看得远的人。孩子心性未定，不能因一次高考成绩而迷失了自我，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也要有傲骨脊梁，穷且益艰，不坠青云之志。”
　　花馨语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就在这个时候，张瑶瑶的生父张建利和后娘施丽嫣找来了，免不了诉说当年丢下她未管，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过来是想重拾亲情，认回张瑶瑶并将她带回家中安顿，顺便让这个状元姐姐，给那个后娘生的小弟弟补补课……”
　　李颜秋高兴地说道：“那很好啊，多年未履行父亲的职责和义务，这会儿认领回去也算良心发现。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正好补齐一下失去多年的父爱，给瑶瑶一个幸福满满的家呀！”
　　花馨语则抿笑着答道：“张瑶瑶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离开后母那个家，也知道父母当时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后娘生的那个已经10岁的弟弟身上。可这个小子却特别顽皮，书也不会读，整天就跟那些社会少年混在一起，张瑶瑶的父亲与后妈真是恨铁不成钢。一听到女儿成了高考状元，便前来想接女儿回去，是想让瑶瑶帮忙补习补习功课。他们心中在想，儿子不成气候，接回女儿也可以给他们脸上争光啊。
　　“没想到张瑶瑶对父亲张建利直接予以拒绝，说道：‘你们请回吧，我不认识你们，更别说是你们的女儿了，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父母，我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我旁边这位沧桑的婶婶程晓莲！’……
　　“说完，张瑶瑶就直接跪在程晓莲的面前对她哭诉道：‘婶婶，我这辈子就认你一个母亲，我希望下半辈子还能做你的女儿！’听到张瑶瑶这样说，程晓莲忍不住哭了。而张瑶瑶的父亲张建利当场就傻眼了，随后只好垂着羞愧的泪水，与后妻施丽嫣默默的离开了！”
　　“呵呵，还有这种事发生？孩子虽说有些执拗，但其心可表，大概是想到婶婶养大自己不容易，也不想看到她失望与失意；同时又对父亲那种见利忘义、后母那种势利眼不屑，所以才做出如此不太理性的反应。父亲纵有千错万错，但亲情血脉是割不断的，瑶瑶应该放弃怨恨，试图接纳父母亲情才是人间正道。”李颜秋颇为理解地说道。
　　正在大伙儿交谈之间，张瑶瑶和婶婶回来了。
　　程晓莲虽然身材不高，身形也有些走样，脊背有些略显佝偻，但两眼富有神采；脸上虽有明显的岁月痕迹，面皮也干糙而无光泽，但她精致的五官，却掩饰不住她曾经美丽过的风韵。看样子，她年轻时候绝对也是一具美人坯子。
　　此时的程晓莲跑得满脸涨红，热汗将她的两鬓湿湿的贴在脸上，她看起来身心略显疲惫。
　　见着院子里坐着的几个人，程晓莲便带着温婉和热情迎上前去。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苦涩笑意，两只眼睛甚至因微笑而眯成了月牙状。
　　当她仔细现看了李颜秋之后，突然惊诧地尖叫道：“哎呀，嫂嫂，你果真还活着？莫非神仙转世？老天开眼啦！这下我们瑶瑶可算是苦出头了，终于又见到亲妈了，我好高兴呵！”
　　李颜秋一听喜不自禁，风度翩翩地起身作答：“啊呀？她婶婶，当年那个‘村花’被无情的岁月催老了。这十几年辛苦你啦，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家招娣拉扯大，真不容易啊，让我这个做母亲的羞愧得无地自容。晓莲，嫂子谢谢你呵！”
　　“当初传言你感染‘非典’病毒而亡，大哥去广州连尸体都没见到，我就有些不相信，如今嫂嫂死而复生，可喜可贺。你们母女终于得以团聚，我好开心啊。一听说嫂嫂要接侄女去城里享福，我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从小跟着我吃尽苦头受尽磨难的侄女儿，这下终于苦尽甘来，可以扬眉吐气，明正言顺地拥有了母爱！”
　　男警江思化见状，冷静地在一旁提醒程晓莲道：“重逢固然是好事，但程姐你好好看看这位女士，她是否真的就是嫂嫂？你那个嫂嫂可是在十七年前的‘非典’中成了‘烈士’了……”
　　“嘿嘿，警察同志，我们妯娌刚刚重逢见面，正在欢嘻着呢，你们怎么给我泼冷水呀？”
　　“你们先不要高兴得太早，有些事情还需进一步的核实，大家都要有心理准备。不是我们不相信这位女士，她刚才说的那些经历让人听了生疑，如今信息如此发达，居然还能顶着‘抗非典烈士’的身份在外到处漂泊做生意，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这么些年来，就没有人质疑过她的身份么？”
　　男警察江思化这么一说，虽然没把李颜秋吓到，反把程晓莲给说懵了。难道警察们也认为这个嫂嫂不是真的？她有何目的要冒充死去的嫂嫂，来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里骗人？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