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预考风波
作品名称:天梯 作者:彭楠 发布时间:2020-10-14 21:05:13 字数:4718
对于海音说的,去领导家拜年,冯旭晖一直在犹豫。
过年,冯旭晖用不着回老家拜年,家乡的亲戚多,根本走不过来,与其走一家不走一家惹来闲言碎语,还不如谁家都不去。尤其是这次,长辈们问起工作单位,好像说不出口。
过年放假这几天,无非就是大年三十晚上,与金阿姨、莎莎、义哥一家团聚了一餐。确实是很热闹,尤其是义哥四岁的小女儿烨陀,一直缠着冯旭晖父子,喊着“外公”“舅舅”,让冯旭晖抱她上餐桌吃饭,他无力拒绝,因为这个小家伙太可爱了。
最可爱的是,烨陀会让“舅舅”“小姨”坐在一起吃饭,冯旭晖和莎莎就互相看一眼,没有理睬。莎莎就会抱起烨陀,带她看鱼缸里的热带鱼;或者干脆咯吱小家伙的痒处,转移她的注意力,很快就化解了尴尬。
冯旭晖父亲与义哥的话题,总是与领导有关,好像与领导斗,是一种乐趣和成就。当然,更多的是讥讽领导业务能力方面的,说他们只会讲大道理,整人,税收政策却是一知半解;说他们用人只会提拔那些溜须拍马的。
父亲虽然是抗美援朝的老革命,工作却是税务局里最苦最累的,每天骑着单车下乡,早出晚归。好像只有这样,才没有话柄给领导拿捏,反过来才能指出领导的问题。对儿子冯旭晖也是如同部队一样严格管理,风雨无阻的晨跑,每天一页的练字,每周三次文章摘抄。
从这点来看,让冯旭晖去给领导拜年,几乎是不可能的。父亲知道了,说不定会狠狠教训自己一顿。
冯旭晖父亲与金阿姨的老公是战友,后来战友病逝了,老冯就帮着金阿姨孤儿寡母做些体力上的活。义哥还是单身的时候,跟着老冯去金阿姨家玩,看上了莎莎的姐姐。老冯从中撮合,就成了。之后,义哥与老冯关系更加密切,成了忘年交。
金阿姨给冯旭晖倒了一杯茶水,说:“今天主要是要感谢你们父子哩,尤其是阿旭。你爸爸对莎莎来说是再生父亲哩。”
冯旭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说:“一家人不讲两家话。怪谁呢?男子汉,要靠自己去闯出一条路来。想当年,靠了家里谁呀。家里只是给了我一个出身不好的成分。”
每次听了父亲这些“老生常谈”的论调,冯旭晖都会觉得,父亲应该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时候,他就找自己的长相,根本找不到与父亲相像的地方。有人说,自己长得像母亲。想起母亲,冯旭晖才更加生气父亲。母亲是硬生生被父亲气死的,没过一天好日子。他10岁那年,母亲死了,他也就到城里跟父亲在一起生活。
金阿姨推了冯旭晖的父亲一下,打圆场说:“你也是的,莫讲这些话了。事情都已经过去,总是讲,没有意义了。小院里的几个男孩子,我们家阿旭算是听话的哩。”
“听话个屁呀!你看他的头发,这一身,跟社会上的阿飞差不多。”父亲的话还是一贯的责怪腔调。
父亲的话音未落,冯旭晖“腾”地站了起来,抬步就要走。站在他身边的金阿姨连忙去拉他的手,被他猛劲一甩,金阿姨身体摇晃着,一屁股坐在沙发里。
“不是剪短了吗?提那些干嘛。”
义哥正好端菜放到餐桌上,见状一把拽住冯旭晖的胳臂,却扭着脸加重语气对老冯说:“老冯,今天就不要说阿旭了。今天是过年哩,我岳母娘特意来感谢他的哩。”
见父亲没再作声,冯旭晖才停止了跟义哥的掰扯,但是,没有坐下。义哥就开导冯旭晖说:“你也晓得,院子里的人嘴巴多。你爸爸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要争气。你现在年纪小,不懂,等你当了爸爸,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在小院里,义哥像个“法官”,经常调解邻居们之间的事情,威望要高过父亲。
烨陀一副懂事的样子,把手里的糖果塞到他手里说:“阿旭舅舅乖,惹大人生气不是好孩子。”
金阿姨倒是心疼阿旭的样子,说他从小就是个“冇娘仔”,可怜。如今的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哪像一个家呀。有了金阿姨这个“后妈”,冯旭晖父子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但是,想起自己的生母一直在乡下吃苦,想起父亲税务局补员指标给了金阿姨的女儿莎莎,冯旭晖就觉得这是一场阴谋。
稍稍安慰的是,“后妈”金阿姨虽然跟父亲扯了结婚证,但是并没有搬到家里来住,而是住在对面女儿家里。莎莎就住在税务局一套单身宿舍里。
金阿姨过来帮着带小烨陀,也经常“顺便”帮冯旭晖父子洗衣服,一个大木盆,一块带齿的搓衣板,帮着洗,帮着晾晒。他们父子吵架的时候,也是金阿姨从中温言温语化解。不知打那时候起,两家人的门背后,都挂着对面人家的门钥匙。
吃饭了。义哥给冯旭晖倒上了白酒。“阿旭,你已经长大了,过了年,就是吃二十岁的饭了,是个男子汉了。你娘死得早,你爸爸当爹又当妈的,不容易。按老话说,你应该尽孝才对。你爸说你几句算什么?我回老家,一句话不对,我爹爹还会拿拐杖扑我哩。”
莎莎她姐接话说:“是的哩,当着我的面都动手。”
义哥说:“好了,不说这个了。莎莎,你来敬酒。”
莎莎早已端着酒杯,看着冯旭晖,听到姐夫的话,赶紧站立,本来一只手举着杯子,这时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双手举杯,也不说话,等着冯旭晖表态。
冯旭晖慢慢端起酒杯,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而是一个仰脖,一杯酒倒进了口里,咽了下去。
莎莎看着,也学着冯旭晖的样子,把杯中酒全部喝了,然后大声咳嗽起来。“慢点喝,呛着了。”金阿姨提醒着。
敬酒仪式完毕,义哥说:“好了,莎莎从不喝酒的,今天尽了礼数了。”
冯旭晖一直不看父亲,这时才抬眼看了一下。父亲笑呵呵地对莎莎说:“进了税务局,要向你姐夫学习,当个业务骨干。不要向那几个小年轻一样,成天吊儿郎当的,学些坏样子。为什么不让阿旭进税务局,就是这里的风气不好。”
“嗯。”莎莎高兴地应承着,一口气把一杯酒全喝了。
看着这场景,冯旭晖一股莫名的酸楚又涌上心头。莎莎进了税务局工作,收获了父亲的满满的祝愿,而自己呢,进了鼎钢,却躲躲闪闪的。父亲的话里,明里暗里都在影射自己“自找的”。
终于,眼泪从冯旭晖的脸上流了下来。还是金阿姨心细,大声说:“阿旭,委屈你了,我家莎莎一辈子感谢你呀。”
义哥说:“阿旭进了鼎钢,也挺好的。”
金阿姨说:“是呀,鼎钢是大单位,福利好得很哩。”
冯旭晖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对莎莎说:“干了这杯酒,希望你对得起冯家的这份情义。我们就两清了。”说完,就干了下去。
“嗯。”莎莎随着也干了。
冯旭晖又倒了一杯白酒,对金阿姨说:“我妈没福气。希望你跟我爸爸好好的。我干了。”
“阿旭,少喝点。”义哥的话音未落,冯旭晖已经二两酒下肚了。放下杯子,他就离开桌子,到对面自己家里去了。关门之前,听到义哥说:“阿旭开始懂事了。”
回到家,冯旭晖从墙上去下母亲的照片,靠墙摆放在餐桌上,把厨房里的过年菜一一摆在餐桌上,扣肉、蒸鱼、肉丸子、蒸鸡,然后像平日里一样,搁一副碗筷。他陪着母亲的照片坐着,过年。
正月初一,冯旭晖就在家里睡大觉,醒酒。初二,韩晓波就来了,约了去给苏老师拜年。冯旭晖明白,实际上是给苏丽桦家一种态度。但是,自己算什么?当电灯泡。但是,韩晓波是哥们,能拒绝吗。
“苏老师,过了热闹年呀。”
开门的是苏丽桦,见了同学来拜年,大声喊着:“苏老师,你的学生冯旭晖、韩晓波来了。”
苏老师就迎了过来,进到客厅,才发现曹向荣在座。
“你们来了,给你们拜年了。”曹向荣站起来,打着拱手。
“哟,你比我们还早呀。拜年拜年。”韩晓波说着拜年的话,眼睛却不是很友好,看着沙发边上的烟酒,心里有些别扭。鼎州这个地方过年的习俗,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街坊。这曹向荣选择初二这天来苏丽桦家,应该不是巧合。就像韩晓波邀着冯旭晖到苏丽桦家来,也是有一番居心的一样。
苏丽桦倒了茶,就坐在一边,笑盈盈地说了一会“春晚”节目的事,说着陈佩斯与朱时茂的小品,说着说着就忍俊不禁想笑。不久就说到了成人高考报名。苏老师作为铁运中心的科级干部,信息自然多一些。他说这批中技生多,很有可能会限制一些人考试,尤其是机务段,火车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岗位上少不了人。
苏老师还说,考试报名需要单位领导签字,签字时需要看工作表现,他提醒几个人要像曹向荣学习,写申请当入党积极分子。
对于苏老师夸曹向荣,韩晓波却做了一个不屑的笑脸。这个表情给苏师娘看见了,就对韩晓波说:“小韩,看起来你不想听苏老师的话了。”
“啊哈,师娘,不是不听苏老师的,而是某人在学校闹得动静太大,把个入党的绝佳时机弄丢了。”
曹向荣闹了个大红脸。“晓波,苏老师是为咱们好。”
苏丽桦就提高嗓门说,还是说说团刊《天梯》的事吧,大过年的,别说那些不愉快的事。
等三个同学离开,苏师娘拿着曹向荣送的礼品说:“以我看,曹向荣最稳重,最有出息。”然后,看着先生、女儿的反应。先生转而看着女儿,女儿则转身进了闺房。
过年上班之后,才发现很多的信息陆陆续续充斥着耳朵,大脑。冯旭晖也被借调到段里当“安全员”,兼着班组记录本“提升员”,跟廖书记一个办公室;韩晓波被借到铁运中心办公室学习开车准备当司机,据说是中心行政一把手蒋主任看上了,作为机关篮球队的主力中锋;还有一个同学以身体不好为由调出了铁运中心,到生活后勤处当了电工,传说实际是过年找了人。
廖书记有话,让冯旭晖培训班组工会组长及记录员怎么写好仿宋字,把工务段的班前会质量提高。五大工区的记录员,全部是这些中技生。冯旭晖所写的“零号首长黄满志”被《鼎钢报》刊登出来,发在二版头条“兵头将尾征文”。黄满志看到自己的事迹登载在报纸上,也很高兴,借调到段里也就没有任何微词。班组记录本,让谢春鹏接替了冯旭晖。
与此同时,成星的“安全员”梦想破灭,在一边骂着曹向荣的娘。而阳胡子则幸灾乐祸地喊着他“陈四,大钉耙”。
对于韩晓波到中心办公室学开车,阳胡子颇有微词,说自己不够坏,应该像波少爷那样,从头至尾为难领导,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那样,谁都不要他。他还悟出来,还要摸准领导的喜好,投其所好。而黄满志却没说什么,韩晓波太让他头疼了,走了一个刺头,他恨不得要放一挂鞭炮才好。
铁运中心成人高考报名的通知下来了。正如很多人预计的那样,机务段同学没人报名,段长说了,要报名就从火车头上下来。
而工务段廖书记跟曹向荣、袁新辉商量的结果,以班组为单位,每班限制一个,苏丽桦、冯旭晖因为只是借调,还是回班组报名,曹向荣占机关的指标。而且,苏丽桦、冯旭晖分别都被班组推荐报名,曹向荣在段机关报名。这样,轨道车班、工厂站工区的同学就没有报名资格了。
曹向荣、苏丽桦、冯旭晖在下班之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心里隐约觉得会发生一点什么。太安静了,就像爆发之前的积蓄。但是,他们什么都没说,又结伴骑车回家了。
第二天,在铁运中心办公楼大院里,高高在上的有些神圣的庙堂,此时变得乌烟瘴气了。二十多个机务段、工务段的中技生,聚集在那里,拉着两条横幅:
我们要平等的考试权利!
一切营私舞弊都是可耻的!
同学们没有喊口号,只是静坐,看得出心里的愤懑。曹向荣、苏丽桦、冯旭晖带着政治任务,到了铁运中心大院。韩晓波高高的个头杵立在一边,已经没有了许文强装扮,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成星、谢春鹏,轨道车班的两个女同学在静坐的人群里。据说,起头的是副班长文翔铭,分在焦化工区。曹向荣走近文翔铭,问:“你们班没有推荐你吗?不应该呀。”
“你以为我只考虑自己吗?如今正是提倡知识化、年轻化的年代,很多老同志都在学习考初高中文凭,我们考大学文凭,有错吗?”
“但是,这种方式影响不好呀。”
“那我们换一种方式,去总厂。”
“总厂?”
“总厂。”文翔铭确定地重复一遍。
到了总厂办公楼,寻到三楼“党委办”的牌子,便敲门问:“你好师傅,我们找党委书记巩书记。”
那“师傅”态度很是温和地问:“巩书记下现场了,你们是铁运中心的?”
“是的,我们想报名参加成人高考,可是领导不签字。”文翔铭把手上一直攥着的报告,递给那“师傅”。
那“师傅”接过报告,快速浏览一遍,说:“我们已经接到信息了,正安排秘书下去落实。我已经给你们铁运中心高书记打电话了,高书记说,已经紧急研究,准备搞预考。都可以报名,不需要车间、工段签字。”
“预考?”
“就是你们铁运中心内部预选考试,都可以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