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历史重演
作品名称:天梯 作者:彭楠 发布时间:2020-09-18 11:04:42 字数:4629
飘飘白雪中,看到苏丽桦红色羽绒服,冯旭晖心里就觉得说不出的愉悦。
“小老弟,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叫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铁路工里清一色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怎么办?不得累死呀。讲点女人的事,也能提力气。黄满志喜欢听女人故事,听着听着就忘了要出去干活了。所以,班里的人,都想方设法编故事来讲,越长越好。”
对赵秀才这句话,冯旭晖慢慢体会到了妙处。同时,对廖书记借调苏丽桦到工段当通讯员,被冯旭晖在日记里记载为“流动丽画”,苏丽桦当时说“廖书记另有深意”的话,也猜到了几分。这世上的男女,居然有如此妙不可言的玄机。
苏丽桦这身红色,与不远处铁运中心门楼上挂着的红灯笼,辉映出一种喜庆的气氛。那就是,快过年了。
“阿旭,有你的信。也是好漂亮的字呀。是女孩子吧?”苏丽桦调侃着。
“怎么会。”
说完,冯旭晖就仔细看着信封上的地址,写着“内详”,显得很神秘。见苏丽桦看着他,他就大大方方撕开了信封。“亲爱的”,映入眼帘的三个字,让冯旭晖浑身微热。他瞟了苏丽桦一眼,苏丽桦在看着他笑。他马上翻到信的最后看落款,“你的朋友海音”。
“嗨,这家伙,就喜欢玩浪漫。这是我的中学同学,男同学。”冯旭晖强调了一句,反而有种“此地无银”的心虚。
“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想你一定在喊着,开心着,同时,你一定会对着你日渐红肿的手指发愁。然后感叹,嗨,冬天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呀。是呀,冬天就这么来了,不管你喜不喜欢。而我想说,冬天到了,我们见面的日子还远吗?”
看着这散文诗一样的信,冯旭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海音,从信里知道,他去年考上了市工商局。这么久没有联系了,居然把信寄到了工务段。从他的来信看出,字里行间都表达了对自己的生活是相当满意的。
这让冯旭晖产生了些许失落。他再度把思绪推倒到两年多之前的税务局补员考试,如果那场考试他参加了,他有信心考上,因为后来那些考上的子弟,不少初中毕业,高中生则是往届生。如果不是第二年赌气似的考上了鼎钢技校,在去年工商、银行的招考中,他也能够考上,比如类似海音这样的同学,在中学的时候,成绩落后冯旭晖很多,却不少都考上了工商局、银行。冯旭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你看完了吧。”苏丽桦的声音,把冯旭晖从信里牵了出来。
冯旭晖把信折叠好,放到了棉袄的上衣口袋里,歉意一笑。见苏丽桦过来,几个同学本来在小院里分鱼和茶油,这是段里的过年物资。师傅们个个脸上带笑,大呼小叫的,把鱼分成16堆,尽可能大小搭配,用白色粉笔在地上划着序号。韩晓波、成星还在逗着阳胡子说:“你们当兵的,数得清吗?”
“读了两年技校就在这显摆,你看到了今年分来的大学生没?很谦虚。机关大院有女儿的堂客们,恨不得把他吞到肚子里去。你们只能算个鸟,不要来这一套。”
“嘿,我就问你,你那天到底喝了好多钵甜酒?就算我偷了你两钵给阿旭,最后阿旭喝了多少?阿旭比你少喝多少?你算算看。”
“少来。跟你们这些耍心眼的‘鸡屎蚊子’(知识分子),我觉得没意思。我们当兵的人,从来不算计别人,我们只会替战友挡子弹。”
见到苏丽桦来了,韩晓波、成星也过来了,就站在铁路边,听苏丽桦说话。
苏丽桦一脸严肃。
“昨天,机务段的书记到我们段里跟廖书记协商成人高考报名的事,说我们这批同学,工作年限没满一年,不能报名。怎么办呀?”
韩晓波一听就火了,先是大声骂人,后来被苏丽桦用手指压在嘴巴上制止了,改为轻声说:“你们傻呀,闹去呀!凭什么参加考试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啥年头了!”
啥年头?这不跟两年前一样,我被税务局以‘应届生’为由不让报名。我命中注定吗?冯旭晖不由得望着远方的铁路,仰天长叹。
“妈的,本少爷原本不想考的,这样搞,我倒要去报名了。考不上是我自己的事,但是不能剥夺我考试的权力。”韩晓波突然发现廖书记、曹向荣也从大道上往工厂站工区这边来了,就接着说,“正好,廖书记来了,我去问问。”
看着廖书记把单车停在铁路线那一边,跨过铁路来到工厂站工区,韩晓波就挡住廖书记说:“廖书记,听说段里不让咱们这一批中技生报名参加成人高考,有这事?”
“谁跟你说的?”廖书记的眼睛突然转向了苏丽桦。
苏丽桦把眼睛望向了别处,没有说话。
韩晓波毫不客气地盯着问:“你不管我听谁说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廖书记大概是不喜欢韩晓波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只是冷冷地回答:“不要道听途说。”
“书记,站在路边说话就是道听途说?那,我们到屋里说吧。呵呵。”韩晓波胆子贼大,竟敢这么跟廖书记说话。
没想到,这么冷的天,廖书记带着曹向荣来到工厂站工区,黄班长闻声迎了上来,用家乡话跟廖书记打了一声招呼,就让到了休息室。休息室的火炉子把屋子烘得很热,师傅们都穿着单衣。
坐在办公桌前,廖书记开门见山就说,你们班记录本“第一”这面红旗不能倒,在总厂工会得第一,不简单呀。
“小冯做事很用心呀,他应该是认真读了我们的学习资料,对总厂和中心的形势任务是熟悉的,而且,还能够巧妙地融入到记录本当中来。是个好苗子。”
“冯旭晖是典型的内秀的人,肚子里有货,就是不爱往外倒。”一直沉默的曹向荣在一边附和。谢春鹏在一边听了,不知是夸奖还是贬低,说:“那你们就想办法让他往外倒呀,比如说,当个宣传干事什么的,不就会倒出来了嘛。”
“你这小子,主意蛮多。”廖书记点点头。
“有道理,就把阿旭直接调到段里去,可千万不要借调、抽人啊,我被中心工会抽出去打篮球,现在班里扣了我很多钱,抽烟都只能抽这种跛罗货。”韩晓波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了,借机发挥。
成星则躲在一边笑,韩晓波手里的烟,是接的赵师傅的旱烟,纯属抽着好玩的。
“你们的篮球比赛打得怎么样了?”廖书记问。
“哇,这个你都不关心?中心主任老蒋,还有肖主任这几天都在看我们打球,还给我们当啦啦队。怪不得你要靠边,都不跟领导保持一致。”韩晓波口气之大,让众人目瞪口呆,中心行政一把手蒋溪沛,在他口里成了“老蒋”。
“怎么说话?”曹向荣堵住了韩晓波的话。
“你管我!不要以为你是段长了,就可以管我。我问你,你成人高考报名了吗?我可听说了,有人举报你这个段长文凭不够哩。你要是报名了,我们大家也可以报名。要么,大家都别报。”韩晓波还是咄咄逼人的架势,没有因为曹向荣身份的改变而变化。这句话,把廖书记、曹向荣的嘴巴全部堵住了。
“不要议论这事,安安心心过了年再说。”廖书记说。
韩晓波、曹向荣都没做声了。
“冯旭晖呢?把冯旭晖喊进来。”廖书记问
冯旭晖坐在外面铁路上,看着远方发呆,从廖书记闪烁的眼睛看,估计苏丽桦的话是真的。不满一年?再等一年?感觉跟税务局的模子一个样。那时候,他怨恨父亲没本事,如今历史重演了,自己该怎么办?他觉得理不出头绪来,上面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无法驳斥。冯旭晖突然原谅了父亲,却开始恼恨自己起来。
有人把外头的冯旭晖喊进来。“小冯,刚才跟黄班长说了,班组记录本总厂第一这个荣耀要保持,你不能骄傲,要继续研究怎么写得更好。同时,也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的‘工会积极分子’被中心拿掉了。”
“为啥?”冯旭晖一听坏消息,心就揪了起来,得知只是丢了一个荣誉,也就释怀了。
“说是你进厂半年,不符合要求。我说老黄,你们这是怎么搞的?文件里对评选要求讲得清清楚楚的,工龄一年以上,你们怎么就没看呢?搞得我们袁新辉主席很是狼狈,中心工会林主席说他把关不严,如今当笑话讲。”廖书记笑着说。
又一个“不满一年”,看起来,对这个规定,是毫无办法了。
“阳胡子呢?他兼着工会组长,他主持的会议。”黄麻子甩锅。
阳胡子开始是一脸迷茫,然后是一脸尴尬。他摸着后脑勺说:“可能是,当时说冯旭晖为段争光,获得了总厂第一,还给段支部工作加了分。波哥就提议阿旭,几个‘哦呵鬼’不等班长话音落地,就跟着起哄了。‘我同意’‘我也同意’,全班人一致通过冯旭晖为本年度铁运中心工会积极分子。”
“冯旭晖八月才进的厂,工作还不足半年,不能当年度先进。文件里也有规定的,怎么就没想到呢?”大家恍然大悟。
“这在管理心理学里叫‘晕轮效应’。”曹向荣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班里的老师傅没听明白,只说:“这个曹向荣同学,只怕是比你们几个读书认真些。”
送走了廖书记、曹向荣、苏丽桦,班里重又热闹起来。
“强哥,过年物资送给岳母娘吧?刚才你的冯程程来了,也没好好招呼一下。”阳胡子开始调侃了。
对于韩晓波的穿戴,大家是适应了,习惯了,也就没有觉得碍眼。尤其是冬天的装束,一身黑,不像热天一身白那样扎眼。他接话说:“当然是送给冯敬尧了,即使是给我一枪,我堂堂男子汉,也要为心爱的女人挺身而出。”
“阿旭,你呢?”
“阿旭呀,送给你的莎莎姐吃吧。”
“那可不需要送,过年应该在一桌吃饭呢。”冯旭晖的脸就有些发热。
“哎,我是说认真的,那个莎莎很有女人味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加油。”韩晓波嬉皮笑脸地说。
带着韩晓波的“笑话”,冯旭晖拎着大大小小的过年物资回到家,真的就往对面的熊哥家看了看,门关着。他就只好开门进了自己家的门。
客厅已经开了灯。有人说:“怎么才回来?等你好久了。”
冯旭晖抬头一看,大声喊着:“是你呀,海音。今天才刚刚收到你的信哩。晚上就见着了。”
对方却没有冯旭晖这样兴奋,而是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冯旭晖诧异道:“怎么了?”然后又摸摸鼻子说,“外面太冷了,鼻子一定冻红了,就像你信里写的那样。”
海音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半天才说:“这是我那文绉绉的阿旭吗?我都认不出了!黑了,壮实了,像个男子汉了。”
冯旭晖反而不好意思了,只好自嘲地说:“咱们工人有力量,哪像你是工商干部,每天坐办公室。”
父亲在厨房忙着,接过来儿子的过年物资,打开煤火炉盖,开始炒菜。进了冯旭晖的卧室,书桌上的书已经被海音翻开了几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唐》《萌芽》杂志《新体育》杂志。
“这是我给你带来的书,还有我们的团刊《我们》。”海音把一个塑料袋递给了冯旭晖。冯旭晖拿出来,一本《第二次握手》,还有几本印刷体刊物。冯旭晖爱不释手,翻开团刊,散发着油墨的气味,那些字体都是铅印打字机打出来的。他找了海音的文章来看,以诗歌为主。
“先不要看这些,你留着慢慢看。没觉得我来得突兀吧?我是来请你给我们团刊写文章的。”海音自话自说。
“组稿困难?”
“是呀,年轻人喜欢写,但是拿得出手的很少。改得我很费劲,快办不下去了。”
“没心思写,日记都懒得记了。”
“这么消沉?对了,我记得你是火车司机班吧?怎么会晒成这样?敞篷车吗?”
“毕业分配把我们20个视力不好的,赶到工务段修铁路去了。”
“修铁路?怪不得。”
冯旭晖伸出双手,手指肥嘟嘟的像一个个红萝卜。“这就是你信里关心的,冻疮。”
冯旭晖的父亲在厨房喊着吃饭了。“辛苦冯伯伯了。”海音客气了一声才坐下。“还是海音懂事呀,嘴巴甜。”“这是实事求是,没有甜言蜜语呀,冯伯伯。”
海音明白,冯伯伯是暗指冯旭晖嘴巴不够甜,不会来事。他便调和着尴尬的气氛说:“冯伯伯,阿旭平时嘴巴也甜哩,在我家,我妈妈可喜欢他了。您不知道,我妈妈让我什么都跟阿旭学,学硬笔书法,学弹吉他。他还得了《年轻人》杂志硬笔书法三等奖哩。”
父亲听了,没有任何表情。
“那有什么用?我现在是钉耙一个,在工厂铁路上写字。”冯旭晖故意说着泄气话。
“别这么说,阿旭。你的学习成绩比我好,作文比我好,钢笔字也比我好。就我这样子,在工商局都当了团支部书记,培养我当了入党积极分子,目前正在考文凭。你肯定也会比我好。真的,明年的成人高考,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海音很是讨巧地说着,虽然他不知道“钉耙”是什么。
“可能,明年不会让我们报名,跟税务局不让应届生参考一样。唉!”冯旭晖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