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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三界(十)乔庄激变

作品名称:五行三界      作者:一孔      发布时间:2012-08-28 11:21:22      字数:15384

  乔庄激变
  一
  乔在枝只能在家守佛了。
  她现在家只有两个佛,一个是堂屋正前方的那尊观音,还有一个就是她家的天龙。
  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去,她时常觉得家里空空的:父亲死了,兄弟跑了,侄子单立门户了,连窝在家里几十年很少出门的丈夫都到镇上干活去了,家里就剩下了自己娘俩。为了不让自己夜里孤单乃至害怕,她特意请了一尊佛,一是避邪,二是也希冀这尊佛能真的始终保佑着那些活着和死去的亲人。
  不仅是人的冷清,很多东西都变了,变得她不知道是说好还是不好,因为这种变化居然很多是以非常矛盾的形式来促成的。
  这个庄子,她从做姑娘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以前是几十年不变,现在是一年变几十次。新房变多了,住在里面的人却变少了,以前一家子能有个七八口人,现在这些小夫妻通常只生一个,顶多两个;楼房变高了,树却变矮了,那些树木只要有个样子就被砍去卖钱了,好在那两棵槐树和柳树属于集体财产,否则恐怕也命不久矣;道路宽敞了,空气却变浑浊了,因为宽敞的道路只不过是用石子铺就的,烟尘比较大;衣服漂亮了,穿的确少了;口袋里有钱了,输钱的却更惨了;电视变多了,唠嗑却变少了;录音机变响了,唱戏的却更少了。
  尤其是让她不能适应的是现在这个庄子城市不像城市,农村不像农村的。这里当然没有城市的繁华,却也丢掉了农村原有的闲适。这儿没有城市的喧闹,却也不再拥有农村原有的那份安宁。
  这就像一颗长在两块石缝中间的树苗,一会儿被挤到这边,一会儿又被挤到了那边,时间一长就是不知道自己原来的样子。这两块石块一个叫做古老、另一个叫现代。
  最让她不适应的是田野。那个她一直就赤着脚站在中间长大、变老的地方现在也不再有往日的模样。那时,碧草青青,阡陌交通,她们可以在田里你追我赶地插秧割稻,她们可以为田里忽然蹦出的一条泥鳅而在田里把自己弄成个泥人,她们也可以在满眼的红花草地里肆意地打着滚,更可以拉着老水牛在夕阳的余晖中随意地踱着方步。然而现在许多稻田被方方正正的石棉瓦分割,变成了水塘,里面不再是金黄的稻穗,而是横行的螃蟹。许多人为了能利用那最后的一点空闲场地,连个田埂都被削得像个扁担一样,在上面走个路都还要掂着脚,还得让人家嘲笑说是在跳舞。那些没有利用起来的或者说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面积较小的水田,人们也懒得在里面插秧种稻了,兀自地闲着,里面的水草长得比人都高,春天发青倒是能看过眼,可到了秋天,就变黄了而且东倒西歪,一副凋敝的景象。搁在以前,自己在秧田里少插一棵秧的话,父亲都能从后面一棍子打过来,斥责自己的浪费。然而,今天,人们如此放肆地浪费,日子却也过得看起来很好。
  她自己也懒了,经常坐在门前的石板上发愣。转身回家,摸摸这个镰刀、那个铁锹,想着出去摆弄摆弄,可最后还是把它们放到原处,镰刀是砍草的,铁锹是下地的,可大家都把它们搁在家里纳闲的,自己一个人把它们供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看来,该走的还是会走的,该来的还会来。只是,她并不知道,那些走掉了的是不是就应该走,而到底什么会是该来的。
  谁都不知道。
  二
  至少,在乔在枝心里,他的弟弟是不该走的,而且应该会回来的。
  弟弟走了有二十多年了,不知道现在在外面怎么样了,或者说他是不是还在。他要是在的话,儿子都成家了,怎么能忍住就一个信都没有了。这个呆子,平时老实巴交的,谁见谁说好,可就为了那么一个戏子,当时怎么就能那么犟呢?
  现在,也不知是年龄增加的缘故还是在枝原本就是一个极度念旧的人,兄弟的影像在自己的头脑里越发的清晰,清晰到二十多年前的场景她都历历在目,一丝不漏。
  唱惯了样板戏的农村又可以唱戏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大事啊!虽然全庄的男女都喜欢《沙家浜》、《红灯记》以及《智取威虎山》,喜欢到人人都能整段整段地唱,全庄能数出十来个李铁梅、二十多个杨子荣和六七个阿庆嫂。一到晚上,没个电灯、电视的,在家里嫌热,全部搬个凉床到那条土路上,那棵槐树长得比三四个大人还粗,那四处伸展的树冠能挡住十几个凉床,就是下小雨,在下面都一点淋不到。百无聊奈的男女老少扯开了嗓子就在那儿喊起了“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之类的现代京剧,只要有一个人起头就能一呼百应,演绎着无伴奏的大合唱或者对唱。那几个嗓子特别亮的青年男女成为人们眼中的香饽饽,尤其是学校里的那个老师,因为能拉一手胡琴,每天中午都不要四处找蔬菜,窗台上总是有放着现成的清洗过的蔬菜,还不知道是谁送的。日子悠悠地过着,没有人觉得什么好或者不好。但是人们越来越觉得有点憋得慌,就是原来的有些东西逐渐淡忘了。这个地方原来就有地方戏,一个庄子的人就能凑出一个小戏班。每年开春之后,田里的事情比较少,这个班子就自动组织起来,穿着那些已经穿了几十年的旧戏服,爆竹一响,锣鼓一敲,几声“喳、喳”的声音一出,台下的人山呼海啸了起来,就等着上台的人重新演绎着一遍又一遍的《孟姜女》与《天仙配》等等。人们并不嫌这样的故事讲的次数太多,只要这样的故事能出来,人们就兴奋,只要在台上能看到自己喜欢的哪怕是熟人,人们就激动。然而,这样的场景十多年没有出来了,人们总是有点念想。
  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耍钱,三月里唱戏,四月里做田。现在,又回来了,而且又可以重新开锣唱戏了。
  乔庄的戏台就固定在那儿,现在都还在,就靠近水塘的右侧,从土路上走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庄子上有个宝书台,文革时建的,有三四米高,两旁刻着对联,不过内容看不清楚了,中间依稀地还可以看见领袖像,是学校里老师画的。当初,一拨又一拨的村民在宣传队长的带领下站在宝书台的前面进行着宣读与学习,虔诚而神圣,那是乔庄的圣坛。现在,这样的活动基本上不再开展了,不过这个显眼的建筑依然矗立在村庄的最中央,演变成了乔庄的地标建筑。宝书台前面有一片相对空旷的场地,在没有建宝书台之前那就是以前唱戏的地方,现在总是闲着,无用武之地。那时,在枝还没有出嫁,成天要么就是打秧草用来肥田,要么就是到山上采一些中草药,无忧无虑的,是个活泼泼的大姑娘。乔在天就跟着父亲,父亲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一身的力气怎么用都用不完。至于他们的母亲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不过当时死的人也不止她一个,所以人们对她的印象也逐渐淡去了。在天的爹在这个村子威望算是很高的,也不是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肯帮忙,人缘好。大家伙提议,去年收成不错,听上面说现在又可以唱戏了,说那是乡村文化,不属于四旧,请他牵个头。他倒很爽快,说那就干吧!
  乔在新那时在村里算是个活跃分子,他还识字。在天的父亲就招呼在新:这一辈中,就这个小伙子不错,能干事,敢干事,村子里的要是有个什么事情就交给他。乔在新二话没说,招呼着在天等几个平辈的小伙子,往乔老爷子跟前一站,这事我们就包了,绝对让你们满意。
  村子就十几年没有戏台了,这几年唱样板戏就是在平地唱。在新说,唱戏的要在高处,要不下面的人也看不到啊!所以特意找了这么个地方,背靠着宝书台,宝书台前面有个洼地,在新带着一帮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坑坑洼洼的地平整了,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天然的二平台,豁然开朗。连杜书记过来都说,我说你们这帮小伙子,那时候叫你们干个事比登天都难,怎么现在干这事,浑身都是劲啊!我真想不通。
  乔在新答了一句,这是咱叔叔让干的,我就得把他干好!你们招呼的事情,我们瞎对付,知道吗?
  杜仁发没好气地说:你这是什么觉悟?也没有这么和人说话的啊!扭头就走了。
  可乔在天他们觉得这个平辈的兄弟还真不赖,连大队书记都不含糊,他们只有在一边傻呵呵地笑着,并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在新的任意调遣。
  在新还和在天他们商量,咱们庄子就这些人,都是熟脸,不够新鲜。我们这次不如请一些外面的戏班子,我打听了,没有多少钱的,咱们只要管吃住,一个草台班子一天一百来块钱就行。咱们这么大一个庄子,花几百块钱没有问题的。咱们自家的戏班子也上,外面的也上,这样多热闹啊!
  在天爹想了一想,也是,村子会唱老戏的还真不少,可年纪都不小了。五梅子以前唱小姐不错,长的好、唱的也好,可现在也该有四十多了,而唱小生的就更没有了,五梅子唱小姐的时候,就用栓财唱,栓财比五梅子还要大个二十来岁,现在都快六十了,绝对是不行了。而这些后辈,这么多年上面又不许唱,所以这手艺就断了,看来是要找个外面的戏班子来唱唱,人手要是不够的话,庄子上再凑。至于像上面老旦、花脸、丑角的,庄子上拽个十几个是没有问题的。
  在新能想到这一层,说明这个小子脑瓜还很灵活,喜欢出新鲜,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不过他还是招呼了在新一句:这事我同意,但是庄子上的事情你还得听听大家的意见,大家要是没意见就行,大家有意见就不行!毕竟要在别人口袋里掏钱。
  在新说那是自然的,在咱们庄子,谁还能一言堂啊!除非您老!我挨家挨户地征求意见,最后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来定!
  乔老爷子还补充了一句: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那收上来的钱,每一分都要记账,还要和每个出钱的人算清楚,你们几个要是乱用一分钱,我就打断他的腿!
  结果在新的工作很成功,绝大多数都赞同!于是一户五块钱,剩下的钱交给吃住的人家,反正也没有几天,一个村住着,没有人讲究什么吃亏讨巧的。
  钱就那么收,至于吃住就在我家,我不要一分钱。山珍海味没有,可也不会让戏班子吃亏的,就图个乐呵,我才不用公共的钱呢!那多余的钱就按人头给退回去!在天爹表了态。
  二月二,龙抬头,鞭炮响彻了整个乔庄。外县的戏班子进来了,像个敌后武工队似的,浩浩荡荡的,一行有个二十多人。他们一进村就敲起锣、打起鼓,宣告着自己的到来。乔在新把他们领着,径直就来到了在天家。在天爹早已准备好了,早已腾出了自己的大房间,自己和儿子挤着,另外把在枝安排在别人家睡觉,睡觉是在别家,可是早中晚必须要在家做饭,要不然那帮唱戏的没饭吃还得了,他们要是饿了,我老乔这一生的好名声就毁掉了。在天始终要在家里,像端茶倒水的事情眼睛都不能眨。兄妹二人也觉得这个任务神圣无比,丝毫不敢懈怠。
  戏班子果然是走江湖、吃百家饭的,安顿下来一点都不客气,吃住一切都觉得很自然,很应该。兄妹两人腿子跑得也勤快,细算算,除了几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之外,有四五个和兄妹两人一般大,那个唱小姐的比在天还小两岁,今年才十九岁,不过她似乎总是躲在里屋不怎么出来,即便有什么事情,她也更愿意招呼在枝,在天接触的机会很少,当然他也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好在有那么一个小姐!正式开演那天,鞭炮齐鸣,响彻了乔庄的上空,四村八邻的男女老少蜂拥而至,大家翘首期待着这外来的班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做派。都说这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也没有听说过外来的戏班会唱戏啊!这乔庄偏偏要出新,从外地找来个江湖班子,看看到底能唱到什么程度!
  戏台在新他们早就弄好了,就等着演员给它剪彩!在宝书台前的二平台前,他们用了四根松树栽在地上,然后又用了六根松树横钉在这树立的松树上,看起来像个房屋的框架,顶部用大片的红布遮住,虽然不挡风雨,可是在里面感觉就像室内。戏台中间放着一张桌子,那是用来给老爷坐大堂用的,一般的情节都是民女告状,老爷往桌上一拍,大喝一声“升堂”!故事就开始了。丫环还是那些丫环,老爷也还是老样的老爷,和庄子原来的那些丫环、老爷们没有多少区别,当然,他们原本戏份就少,自然成不了焦点。大家的焦点就集中在那个女一号也就是小姐身上。果不其然,几声锣鼓的清脆和胡琴的嘶哑之后,小姐迈动着金莲,挥舞着水袖,半遮着脸庞仪态万方地款款而来,百分妩媚,万分娇羞!那身材如水葱般高挑、那体态如狸猫般轻盈,尤其是简单的化妆并没能遮住小姐脸庞的俊秀。就这张脸在这十村八里的还真找不到第二个,白皙的皮肤,瓜子的脸盘,淡淡的眉毛下是一堆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像在水里泡过的一样。更要命的是她的嗓子,一开口,一句唱词就能把台上的人镇住,激动处高亢嘹亮,伤心处悲痛欲绝,动情时妩媚丛生,淘气时俏皮可人。台下的人掌声不断,叫声不断,谢幕时,小姐姐右手向前,左手背后,微微鞠躬,引得台下的人阵阵唏嘘。
  小伙子都挤到了后台,小姐已卸下戏服,却还没有卸妆兀自一人端坐在案前。在天在人群中生生挤出了自己的脑袋,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个小姐,都把自己给看傻了:那简直就是刚刚清洗过的一颗水葱,对!就像是水葱!妹妹在这个庄子上算是人面上很好的,可从唱戏上来说,那姑娘就是天生的小姐,而妹妹却只能做个丫环了。
  炙热的激情和狂热的吹捧之后,在观众恋恋不舍中,第一出戏还是谢幕了。
  在天带路,把整个班子带回了自己的家休息,其实他们唱戏之前已经走过一趟了,也应该认识在天的家,可在天还得这样做,这是父亲招呼的,表示对他们的尊重。到家之后,戏班子们自然地分成男女两组,女的睡在大房间里,男的就睡在在枝原先的房间的,一日三餐都是两桌,乔家的三个人和他们一到吃,圆圆活活的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他们上午休息,中午和晚上唱戏,所以早上起来得都比较迟,到了晚上都是夜猫子,不到半夜,一点都不得消停。在天兄妹二人好奇地关注着这一群外来的人,瞌睡都少了许多。
  在枝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和别的小姐妹谈心:还是化妆好啊!那些在台上浓眉大眼的小生,哈!只要把妆一卸,一个个长得还不如我哥!
  在天却不是这样认为,两天下来,他从起初的好奇到后来的熟识,他坚定了一个认识:那个唱小姐的真漂亮!至少在乔庄,没有哪个女的有她漂亮。漂亮的第一个结果就是老实巴交的乔在天开始努力让自己行动在她的视线里,随时听她的吆喝和指示,能和她搭一句腔就能把他的脸涨得通红!而第二个结果就是半夜里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是联想着那个房间的她有没有睡着,亦或是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至于第三个结果就是乔在天莫名其妙地想骂人!按说没有任何理由的,可他就是想骂人。
  三
  漂亮的女人叫秀姐,大小名都一样,农村的女子,名字仅仅只是起着区别的作用。
  秀姐是外省的,据说离乔庄有两千多里那么远。那个地方解放前人们就经常逃荒,但是在逃荒的过程中,人们意外地练就了一身好本领,那就是唱戏。
  讨饭的形式有很多种,最低级的就是端着一个饭碗,往别人门口一靠,喊两声:给点吃的吧!然后就看别人的脸色,别人要是给最好,别人要是不给,那就再喊两声作一下抗争,依然无果的话,只能另找下家的,一般的只要是不要钱,别人给一口吃的问题并不大。比这高级的形式还有很多,比如还有就是拿着一把胡琴,挨村串户,往人家门口一靠,也不经过别人同意,吱吱呀呀地就拉起来,全是凄惨的调子,不是《二泉映月》就是《江湖水》,引得其他人来围观,以为这家出了什么事,主人没好气的,只好掏几个毛票往那人的口袋里一放,那人也不看径直就到下家去了。还有一种叫唱门歌,有的自带乐器伴奏,有的就是清唱,还是靠在人家门口,还是等待着别人用钱打发。显然这后两种形式已经不太像讨饭了,但是在乡里人看来,他们本质上就是讨饭,与叫花子无异的。
  至于唱戏的算不算讨饭的是有争议的,有些人说这是凭手艺吃饭,三百六十行,这也是一行,这是支持派;也有人说再怎么着都是戏子,那些戏子在台上今天和这个人结婚、明天和那个人结婚,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不是讨饭还是个什么,这属于反对派。
  秀姐不知道这唱戏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反正十二三岁的时候,舅舅就对她说,这姑娘模样很周正,嗓子也不错,要不就跟着舅舅到外面唱唱戏吧!学戏学了两年,也算是学会了几出,可是上面不许唱了,说这是四旧,就又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舅舅的家里。跟着舅舅一家人勉勉强强糊口饭吃。
  秀姐不是孤儿,相反的姐妹五六个。那时爹妈养不起,就送给舅舅养,后来舅妈怕丫头长大了往回跑,就一下子搬走了,还糊弄说她就是一个孤儿,爹妈都死了,让秀姐死了心跟着舅舅一家过日子。所以在秀姐的心目中,自己就是一个孤儿,虽然她到舅舅家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始记事了,可那两个不要她的父母在她心目有和没有一个样,舅舅和舅妈就是她的再造双亲,她也没有那个兴趣问自己爹妈的事情,呆在舅舅家里也能过日子。
  舅妈当初同意养秀姐,那是因为那两口子结婚都四五年了,怎么折腾愣是生不出个孩子,气得舅舅整天瞪眼看着舅妈:好歹哪怕是泥鳅你只要给我生一个出来啊!或许是受到了刺激,秀姐到家后的两年,舅妈“呼啦”一下子就生了双胞胎。一家人又犯愁了,孩子多了负担也就重了,这个外来的丫头又成了舅妈的眼中钉。舅妈一逮到机会就梳理舅舅:“你不是说我连个泥鳅都生不出吗?现在儿子丫头都有了,我看你拿什么养活他们?”舅舅理亏啊!却又坚决不肯把丫头还回去,只能暗暗地护着秀姐,好歹算是把她扯大了。
  舅妈看来是拗不过舅舅,转念一想家里也就多张嘴,再说,一张嘴能换两个保姆也不见得吃多少亏,也就算了。说两个保姆,一是因为秀姐一个人既要洗衣做饭,二来还要照应表弟表妹,干的是两个人的活。时间长了,倒把个秀姐培养成了从小就能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而且,令舅妈不能理解的是,就这么个丫头平时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学校门都不知道向哪个方向开,可是,居然长得水灵灵的,小脸盘长得都能汪出水来。反过来看看自己的两个孩子,怎么看都觉得都像两个野孩子。
  跟着舅舅跑江湖对于秀姐来说成了一种解脱。几年来走了不少地方,舅舅也会给一些零花钱。班子的人对她也不错,舅舅多了一个心眼,姑娘大了怕出事,所以在身边盯得很紧。秀姐唱得好,悟性也高,一字不识居然能背出整段的台词,到哪个地方都很受欢迎。她要是唱到伤心的时候,台下就有人往上面砸“彩”——也就是扔钱,通过扔钱的形式来表示自己的喝彩就叫砸“彩”,老太太们最喜欢干这样的事情。
  不过秀姐有时也落寞,一个班子里的人多半就是常年在外漂的,有的就没有家,戏班就是自己的家。他们一卸妆,然后就分钱,然后就赌钱,几乎所有的人都参加,半夜半夜地不睡觉,尤其是到了雨天,连盘赌,饭都划不上嘴。舅舅也赌,不过无论输赢,自己总留点,要不然回去也不好交代。秀姐的钱在里面算第三高的,比舅舅高,可是绝大多数都交给舅舅,因而舅舅的子弹最充足,赌起钱来底气很足。剩着秀姐在那儿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睡还睡不着,除了上台的那一刻光鲜一点之外,其余的时间里她都是多余的。
  可到了乔庄,她看到了和自己放佛的年纪的在枝和在天,玩得很开心。在枝原本就是一个热心人,和谁都能相处,加上父亲的招呼,自然对他们很好。那些人是不需要服侍的,赌钱的赌钱,扯闲蛋的扯淡,自己都把自己忙活了一点空闲都没有,哪有功夫搭理在枝兄妹。想来想去,还就秀姐孤单一点,自然就围在秀姐的身边。两天下来,两人就成了好姐妹,秀姐就开始叫在枝为姐,顺便也叫在天为哥,在天父亲自然而然的就是伯父,一家三人回应得很自然。
  起初秀姐对在天是有防范的,舅舅一到空闲的时候就经常招呼她,要注意那些陌生的男孩子,别看他们对你好,人家那是有混心思,不怀好意的,你要是耳朵根子软的话,后悔药都没有地方买。所以,刚到的时候,她只是和在枝说说话,可后来发现在天老好人一个,从来都不主动搭讪,和她说话都脸红,根本就不像一个什么坏人,戒心也就消除了。
  既然是一家人那就不说两家话,秀姐也摆脱了老戏中的小姐角色,在家里也帮着兄妹两人干着各种各样的活儿。看着这姑娘眼珠这样灵活,乔老爷子看得很高兴,直夸秀姐能干。在天更是不时地跟在秀姐后面,秀姐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管干什么,他都浑身是劲,而且总是傻呵呵的。
  在枝看出了哥有点喜欢秀姐,她没有想到秀姐居然也有点喜欢在天,原因是秀姐从一开始的不理不睬到主动找在天说话干活了。可事实上也就那么三五天的样子,两人见面秀姐也开始脸红了,说话也别扭起来了,莫非这就是戏文上说得一见钟情?
  秀姐搁在什么地方都有人喜欢,这很正常!可自己那哥怎么就能让她看上呢?莫非这丫头原本就是多情的种子?见一个爱一个,这唱戏的就是不一样!
  这个情况还是把她弄傻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秀姐是漂亮、是勤快,脑子也活,可人家不蹲庄啊!今天云南明天贵州的,那怎么行?再说就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眨吧,哥魂都没了,就是他俩好上了,哥也镇不住她啊!这个事弄成了,老头不责怪自己吗?看来,还是自己的错,自己的热情让他俩有了机会,还是得疏远一点。
  好在戏唱完了,在枝从心里喊谢谢,心想大概没事了吧!
  有事!乔庄唱完了,叶庄上的人说咱们也唱,他们人多唱得起,咱们人少也不能丢这个面子,杜庄的人说,书记都在咱们庄子上,我们还能输给乔庄和叶庄!于是乔庄唱的是五天,叶庄唱了八天,杜庄索性连唱了十天。无论在那个庄子,秀姐都不愿意在人家那儿睡觉,她就要和在枝在一起,省得天天跟你们在一起乌烟瘴气的,不是扯那些不好的就是赌钱,简直就没有一个好人。舅舅觉得也对,毕竟是小丫头,不能让这拨人给带坏了,也就同意了。
  于是,每天晚上,在天和在枝两个人就去叶庄和乔庄去接她。后来,秀姐对在枝说,姐你就不要来了,我一个人行!在枝心想你可真直接啊!那是怕麻烦我啊,你这是想把我撇开,让哥一个人接你的,也就撤了。
  漆黑的夜晚,蜿蜒的小道,远处昏黄的灯火忽闪忽闪的,每个窗户下都发生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倦怠的人们准备着各自的休息。在戏台上折腾了半天的秀姐感到了久违的一分宁静,喧闹之后的宁静又显得尤为闲适,她跟在在天的后面,聆听着前面这个健硕的汉子呼哧呼哧的气息,两人在沉默中缓步前行,但是在各自的内心里无疑是波澜阵阵。这么一个俊朗的汉子,憨厚的像乔庄路口上的那颗老槐树,似乎只有起风时,他才微微地抖几下枝叶,平时沉静的像一片山峦。还有这家那么好的几个人:老人很慈祥,成天忙前忙后,招呼这个、安排那个,什么人有事都找他,他什么事情都帮别人帮忙。他一出门,庄子上大人小孩都以不同的称谓来表示着各自的尊敬,小的叫爷爷,稍微大的叫伯伯,平辈的都叫老哥,这和舅舅以及舅舅村里的那些精于算计成天想占人便宜的人简直有天壤之别。那个在枝也好,心直口快,有话就说,从来不藏着掖着,到哪儿都有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一个人能抵上一个劳动力,家里里里外外操持得仅仅有条。至于最最重要的这个眼前人,高大结实,憨厚善良,是个百里挑一的汉子啊!自己开始还不注意,后来一见到他那手忙脚乱的做派她心里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就这会儿,他的心跳可能比别人至少要块一百倍,鬼都知道,他这是对自己有意思,偏偏还不敢说罢了。
  秀姐就在这段时间内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想停下来,留下来,就在这儿,就留在在天家,再也不用面对舅妈那张刻薄的脸和鄙夷的眼神,也不愿成天与那帮戏班子在一起厮混,乌烟瘴气的一开口就没有好话,更不愿意在戏台上整天穿插在与自己狗屁关系都没有那些个重复陈旧的故事当中。至于谈婚论嫁,她知道很多小青年乃至中老年人看自己时,都能流出口水,可她知道,那种眼神与感情无关,因为那眼神里只有贪婪、没有怜惜,只有在天的眼神里有这种东西。难道就像戏文中唱得那样,在天有可能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显然,现在她想留都留不下来,那个戏班子是不可能同意的,势必会闹得满城风雨,只有和在天约定好了,另外找个时间这事才可能办好。
  乔在天狂喜,这是自己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怎么可能呢?他反反复复地提醒着自己,可那话的确是秀姐说的,秀姐还说一定会回来,只要他能等,不出一年,秀姐就会回来,就会和他结婚,如果能开到证明最好,即使开不到证明也结婚!那一张纸能管住谁?只要鞭炮一响就行了。
  那就等吧!每升起一个太阳就意味着自己更接近幸福一步!
  两人约好之后,秀姐依依告别了在枝一家人,继续着自己的走南闯北,庄子里的人谁都不会想到再后来的事情。再后来就是一年过后,秀姐一个人背着一个帆布包来到了乔在天家,说是和在天结婚。乔老爷子说,这事和你家人商量才行,秀姐我是孤儿,那个戏班子也不知道我现在在哪儿,他们不会找也找不到的,我来就是嫁你家在天的,您只要是不嫌弃我就不走了,您要是嫌弃,我就回去!
  老爷子说我们哪能嫌弃你了,只要你们两情相愿的我同意,事情我帮你们操持。
  婚姻是简单的,没有任何仪式,两人各自做了一套新衣裳,请了几个主要的长辈吃了一顿饭就行了。至于婚房老爷子说了,你们就住在我这一间大房间里,我过去住你那小房间,我一个人不要这么大场子。老爷子实际上是考虑到这小两口的婚房不能与在枝的房间太近,有个什么响动的不太好。
  乔在天那晚根本就睡不好,他自始至终提防着窗户。那几个愣头小子一看到秀姐就能流口水,晚上肯定要来听墙根,自己要是出了丑,那不让人说一辈子?于是夜里他蹑手蹑脚地跑出来几趟,赶走了三四批前来听墙根的小青年。直到他确信再也没有人在附近溜达时,他才回房,行使自己作为新婚丈夫的权力与义务。
  乔老爷子那天晚上也睡得不太好,他是在担心,他担心这两个小的能不能长久。
  他在背后还是和在枝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丫头啊!你这个嫂子是留不住的,你这兄弟以后可能要吃亏啊,丑妻、薄田、破棉袄那才是过日子的样子啊!可是人又都喜欢个面好的,没法子啊!”说完,叹叹气走了。
  四
  秀姐在这儿呆的时间的确不长,前后果然不超过两年,好在还帮老乔家留了一个后,就是乔勇。
  乔勇是婚后第二年生的,就是在家里隔别的五婶用一把烫过的剪刀帮他接生的,老爷子看到是个小子,笑得合不拢嘴,看来他今后的事情更多了。
  秀姐还真没注意什么是男是女,只是在那儿叹气:我的妈啊!这怎么这么疼啊!知道这样,真不如不生的,下次坚决不生了。然后侧身就睡着了。
  照顾嫂子是在枝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家里真没有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除了能从老母鸡的屁眼里抠出几个鸡蛋之外,那就只能吃点红薯和米饭了,别人们常说的什么麦乳精、大枣、红糖以及瘦肉汤之类秀姐连看都没有看过。
  这样的苦日子秀姐可真有点坚持不下来了。在戏班里混有一样好处就是吃百家饭,每到一家人们都用好的招待,自然色香味俱佳,当年到在天家也是这样,在天还说,就你们这顿,能把我家一年的东西差不多都吃完了,秀姐在后来的真实生活中算是完完全全地体会到了。
  也不是秀姐就比别人嘴馋,这坐月子本身就是需要补充营养的,可乔家没有。更要命的是,每到晚上,天刚黑,一家四口人饭一吃,就各自睡觉。这谁能睡的着啊!夫妻俩过日子,起初的亲昵也淡去了,家无常礼,这原本算是姐妹的小姑子现在因为要喊自己嫂子,话也不多了,感觉生分了许多。再说,一个大姑娘看来是不太愿意和一个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耗在一起的。
  还有身边睡着的这个小孩,一天哭到晚,夜晚还不停地尿床,每到这个时候,她一推在天,在天睡得是雷打都不醒,还是得自己照应。黑灯瞎火的,她哆哆嗦嗦地披衣起来找一火柴都能找几分钟。刚侍弄好了,小孩又开始兴奋了,睡不着,又在那儿哭个不停,烦都烦死了。
  这对父子看起来只是喜欢小孩,而且应该只喜欢活蹦乱跳时候的小孩。小孩真需要服侍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伸把手,好像养孩子就是女人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要是没服侍好,反倒轻微地指责自己,自己的辛苦就没有一个人能理解。这女人怎么这么难做啊!
  秀姐时常怀念唱戏的日子,走四方,自由潇洒;吃百家饭,识广见多;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她往台上一站,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嘴上嫌烦内心却很满足。远离戏台的秀姐现在回忆的都是戏班好与乔家的不好,就连戏班子打扑克、玩麻将她都觉得那样挺热闹,唱戏的在一起闲扯她都觉得很好笑的。当那些久违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地往她脑海里涌入的时候,久而久之,她越发地陷入了后悔之中。
  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只身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之中;她后悔她走进的是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庭,让自己的生活没有质量,吃穿都是问题;她后悔自己这么早早的就生下了孩子,这就是绊脚石,孩子一拉扯,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最最后悔的是自己根本就不该早早地结婚,把自己从姑娘变成了女人甚至还是一个孩子的娘。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她有点担心自己离开后那个戏班子现在在怎样坚持。自己走后,戏班子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因为只有她才是那个班子的台柱子,柱子没有了,戏班子还能维持下去吗?
  秀姐还是走了。在天睁开眼一看,小孩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小孩的衣服被叠放得整整齐齐。他隐隐地感到,那些衣服上面还有尚未风干的泪滴。
  在天连忙走向村外,可蜿蜒的土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既然秀姐决意要走,自己现在是找不回来了。
  乔老爷子倒是平静地说,你也别找了,这姑娘我们家养不住的,你呢先把孩子带好吧!三两年之内她要是回来,就好好过日子,要是不回来,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半路上的女人,再成个家,把这个戏子就忘了吧!
  在天没有听父亲的话,在沉默了一个多礼拜之后,他也不辞而别,也走了。老爷子知道,他这是外出找媳妇。
  但老爷子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乔在天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又是几年过去了,乔勇都可以走路说话了,那两头货依然杳无音讯,而乔在枝却早已过了出嫁的黄金年龄。老爷子叹着气对在枝说:“丫头,我家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知道。你是老乔家的姑娘,你就别嫁出去了,咱们就在家招一个人,你们俩顺道把小勇照看一下,这样,咱们的门楣还不至于垮下!”说完,老泪纵横。
  “我真没有干过什么坏事啊!走了儿子跑了媳妇还陪了姑娘!”老爷子自言自语,自问自责。
  在枝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她心里清楚,招亲只会让自己的婚姻下跌几个档次,谁愿意自己跑到女方家里给人家当儿子啊!何况,还要帮人家抚养孩子呢?果不其然,原来庄子里对她有意思的几个小青年知道了她的条件之后就再也没有向她示过殷勤。她也是倔脾气一个,姑奶奶就是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会求人家把自己给娶了。没想到,第二年,从外地来了个修锁的,三十来岁,据说因为家里兄弟多,没钱讨老婆,至今还是大龄青年。老爷子看到这人还老实,就把他留下了。在枝也没说什么,人家没结婚就把你养侄子的,你还有什么选择呢。两人就办了事,还住在老家。老乔家的门楣终于还是没有倒下。
  五
  在枝时常也觉得自己的这个哥哥真是亏欠她。如果不是哥哥找了那么个嫂子,安安稳稳地在附近找个嫂子,自己也不至于就这样一辈子困在家里。可转念一想,也不能怪谁?哥哥也没招呼她就要呆在家里帮她照顾儿子,再说他也不知道就那么一出去就没能回来。
  哥哥现在还是不是活着都说不清楚,自己还抱怨个什么呢?女人在这个世上不就是帮衬男人的吗?庄子里还有几个姐妹替哥哥弟弟换亲的不也都默默接受了吗?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啊!
  她倒是时常想念哥哥,她的希望是乔在天要么就直接回来,要么就不要有消息,没有消息说明他至少还活着。
  乔在枝在那儿默算着,一年、两年、三年……哥哥出走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五年了。那两个冤家,这二十五年到底在干什么呢?在哪儿呢?是不是在一起?这辈子他们还能不能回来?
  那时,全庄也经历了一次震荡。人们的情绪也跟随着这件事起伏了几次,先是旁观,这在天看上了一个漂亮的戏子,戏子无情,瞎折腾!秀姐唱了一个月之后还是走了,就是嘛!你看不还是跟着戏班子走了!秀姐回来了,而且还就是来结婚的,集体诧异:真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在天给她施了什么魔力?原来嘲笑在天的年轻人心里还涌上了一层酸溜溜的东西!终于秀姐还是走了,这就对了,一个唱戏的怎么能在咱们这个庄子呆一辈子!而在天随后去找,那就是一个傻子,别看女人长得秀气一点,天下女人一个样,再找一个就行了,不值得!
  那一年,整个庄子谈论的焦点就是在天这件事,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谈论,人们都始终尊重乔在枝。这个姑娘真是个好姑娘,外面没有这样的,这个小勇就是她的半个儿啊!这样的姑娘养十个都不算多啊!所以乔在枝在庄子上人缘就像她的父亲,依然非常好。
  类似激烈的事情二十年后在叶庄发生过一次,就是叶梅喝农药那次,那份坚决不亚于乔勇的父母的当时。一些经过事的人当时就说,这俩孩子肯定能成,小勇的父母就是那样过来的,不过同样人们也对乔勇和叶梅的未来有了隐隐的担忧。
  在天夫妇出走之后的乔庄,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很少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人们悠悠地过着日子,伴着日出日落而吐故纳新,在炊烟和夕阳之间不经意的交替中,老人逐渐地离去,新生命缓缓地到来。鞭炮一响,新年到了,礼花一放,新人到了,然后就是不断的更替。乔老爷子也在异常的留恋中作别了这个世界,临行的时候他留给乔勇的是一丝极度平静的微笑,似乎那走失的儿子和媳妇并没有引起他多么大的痛苦,倒是这个孙子是他的全部希望所在。乔在枝知道,老爷子这是把所有的苦水带进棺材,而把最好的一面丢给后人。
  全庄的嚎哭挽留不住老爷子的生命,老爷子像是乔庄的守护神一般静静地卧在西头的小山上,注视着这个村庄的前生来世。
  生活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那些个逝去的惊艳都是偶尔的一撇,而且经过的时间的渲染放大才让人们记住并津津乐道,并逐渐偏离了真实的轨道。
  换做是当事人没有几个人是愿意主动创造出这样的壮举的,除非是利好在前,所以即便当时是一件多么轰动的大事,在乔勇的记忆中,人们真的谈论得很少很少,以至于他都做了父亲都还不太清楚自己父母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这几年,人们尽想着钱了。钱也是一种利好,而且似乎是最实用的利好,因而,继续发生着这样那样的大事,谈不上壮观,谈不上感动,都劳烦不了自己的脑细胞,但是影响和震动却是比儿女私情的举动更加深远。
  在枝还在回味上个月发生的事情,想起来都后怕,这算是乔庄历史上的第一次重大的刑事案件,而且是集体性的案件。
  就像那些小说中喜欢写的那样,也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西端的蟹塘里发出了一声足以划破天穹的声音“来人啦!有人偷螃蟹了!”。整个田冲里躁动起来,人们奔走相告,迅速地拿着扁担、铁锹,实在找不着东西就随地捡一块石头,纷纷跑了起来。巨大的动静都传到了庄子上,小天龙都被惊醒了,嚷着在枝要去看看。在枝自己也想看看,就带着天龙来到了西端,边走边招呼孩子,看可以但绝对要站在后面,不要跟大人后面起哄!天龙不住地点头,睁大的双眼猜测着可能到来的一切。
  事发地点在西端在春家的蟹塘,等在枝他们赶到时,发现整个蟹塘已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了,强烈的手电发出一道道光柱,把蟹塘里的每一颗水草都照射得清清楚楚。挤过密密麻麻的手臂,天龙从人们的腰间探出了小脑袋,发现在蟹塘的中间冒着几个黑乎乎的脑袋,这大概就是偷螃蟹的贼。人们大声斥责着,这两年养螃蟹的不顺利似乎全部发泄在这几个偷蟹贼身上:“还不快滚上来!要不然我们把你叉死!砸死!打死!”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工具。金属叉在手电光束的照射下,折射出更加刺眼的光芒,使得小天龙本能地捂了一下眼睛。
  那几个猫在水里的人就是不上来,一个冻得哆哆嗦嗦的人开始说话了:“我们不是偷螃蟹的,这么冷的天我们偷什么螃蟹啊!这东西又不像以前,也不值什么钱,我们这是酒喝多了从田埂上掉下来的,他们是下来拉我的,你们别这样啊!你们搜搜,看看我们有没有带一只螃蟹!”说完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上来!上来!”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喊着。
  那个人说:“你们不撤,我们不上来!我们怕你们乱打我”说着说着,好像都有一点要哭的样子。
  上面的人没有理他们。
  那个人继续哆哆嗦嗦地说:“要不,你们把你们的干部叫来!我们就上去!”
  “不能喊在新,他一来,这事好不了!”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提醒着大伙儿。
  “一、二……三!砸!”第一块石头下去了。
  “没事的,咱们人多,法不责众,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不制制他们,还以为我们乔庄人是好欺负的,妈妈的!老子们过日子已经在受罪了,你们还来偷,我叫你们偷,我叫你们偷!”声音越来越大,石头越来越多,蟹塘里已经有血水了。
  一把钢叉下去了,血水扩散了一大片,又一把钢叉下去了,整个蟹塘都被染红了。愤怒的人群失去了理智,石块拼命地砸,铁锹和扁担纷纷往下砍,钢叉依次地往下戳。
  在枝制止着,可谁听她的。小天龙看着起劲,还往下砸了一石块,气得在枝甩手一个耳光,才把天龙从人群中打了出来,领回了家。
  “住手!住手!”在新衣服顾不得穿好就赶来了,今天晚上天冷,他喝了不少酒,睡得很沉,等他醒来的时候,事态已经控制不住了。
  打红了眼的人们谁也没有人听他的。打人而且对方还不能还手,打过了还不知道是谁干的,这可是喜欢打人的人的最好机会。在新也急了,这帮蠢蛋,这是在要人命啊!他不能迟疑了!看到人们都不听自己的,在新一个箭步跳到了水里,护住了那几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人群安静了,没有人再往下投掷了,静静地看着站在水里哆哆嗦嗦的在新。也有几个人估计是过足了瘾悄悄地溜走了。
  在新又招呼了几个人走进一点,把那几个偷蟹子的连拖带拉全部弄上去了,果然是满嘴的酒气,熏得庄子上的人直摇头,这都泡了一段时间了,还有酒气,这得喝多少啊!另外,在新还让几个人准备好了担架,不管是死是活,先把人送往医院。
  第二天一早,四五辆警车开到了乔庄,乡政府的韩副书记已经派出所的孙所长都来到了乔庄,通告了案情。原来下水的总共有四个人,三人重伤,即便能治好,那也是终身残废,一人死亡,死亡的那个人身上中了十几叉,像个晾起来的筛子。
  警员们挨家挨户地走访、调查,但村民反应冷淡,都说自己没干,不知道是谁干的!调查进展缓慢。等集镇上的乔勇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事情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就是一起群殴事件,最后带走的是乔在春。因为现场的钢叉是他家的,事发地点也在他家,无论怎样,他的嫌疑最大。乔在春怎么喊冤枉都无济于事。在新说,你们就作吧!何必当初啊!
  后来,判决下来了,在春判得并不重,只有七年,显然,他们也不完全以为就是在春干的,可是必须要有人来为这起事件负责,再说你要是乔在春一点都没动手的话,乔在春自己恐怕都不相信。
  天龙在家里也受到了在枝的严惩。在枝就一个问题,你小孩你为什么向水里砸石头!你凭什么可以对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动手。大人们昏了头,你头也昏了吗?
  天龙不停地抽噎着,他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好玩,跟着起哄而已。可是他没想到,那个根本不可能砸到别人身上的石头居然比考试考零分还让母亲生气,受到的惩罚还严重。
  那天,天龙被饿了整整一天。
  乔在枝生于乔庄,长在乔庄,嫁在乔庄,现在还依然活在乔庄,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乔庄人像那天展示的那样的的那副嘴脸。
  凶残、罪恶是从什么时候埋下种子的,在枝想不出答案。但是她的确担心,这棵种子会不会生根、发芽、到长成参天大树。
  这样的种子不能扩散,更不能波及到后人,尤其是下一代!面前的孩子当时的举措仅仅是起哄和闹着玩吗?他为什么不知道害怕和恐惧,他怎么就没有一丝丝的同情和怜悯?
  想到这儿,她又让天龙到后院里站了半个小时,让他想通想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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