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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三界(三)待业女青年

作品名称:五行三界      作者:一孔      发布时间:2012-08-20 17:10:12      字数:17793

    一

  叶梅初中毕业在家其实过得很舒服。
  家里就那几亩地,母亲和两个哥哥绰绰有余了,父亲是个会享福的人,他才不管那些田地里的事情呢!他的活动主要就是捧着茶壶在庄子上转悠,没事和几个稍微有点体面的妇女说一些那方面的笑话,换取一阵阵带笑的追逐打骂。不过这老头在外面野的很,可到家之后整天板着个脸,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很怕他。叶梅才不怕他,一道老叶酒喝多的时候在那儿训话时,她总是使劲地一带房门,不理会他,他拿自己的姑娘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就养着吧!人家把姑娘送出去做保姆,我才不干呢?我还能在自己的姑娘身上榨油!老叶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的,叶梅每天早上起来母亲早饭都做好了,她也就洗两件衣裳,然后中午做一顿饭,晚饭还是母亲做。大量的空闲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打发,那一趟上街的时候,她买了一本《知音》,不仅封面上的明星漂亮,里面的内容也精彩,有的能把她看得怦然心跳。
  一本书让她翻了好几遍,后来她又买了几本,间或还在别人跟前借了一些琼瑶的小说看看打发时间。可是看得她很过瘾,也很入迷,那次烧饭的时候,她没有留神,前面的一缕头发还让火给烧了。老娘心疼得要命,总是哭着说老叶:“你这个死人,咱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念书的,你偏偏不让她念,人家说姑娘是酒坛子,她出嫁后,送酒给你,送尿给你喝!”
  老叶有时也动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最后还是坚定下来,没有错!从古至今,这个地方就没见过那个女人读什么书,初中毕业可能已经是叶庄的第一个人了,还想怎样啊!
  老叶其实和杜书记之间谈过这件事,大队里有个学校,原先是一个祠堂,这个大队里的两百多个孩子就在那儿读书写字,叶梅能不能到学校里代课,不管给多少钱,那也是个老师。老叶暗示性的话说了不少,可杜书记就是不表态,在那儿装傻!老叶知道这是推辞,也就没有坚持了,看样子是力道不够。
  女人倒是明白了事情,人家老杜家还有个儿子呢?儿子以后不还是要找媳妇,现在把你姑娘弄进去了,以后人家怎么办?还整天把自己当作个神头。
  嘿,这个婆娘,还能说出这番话,真得另眼相看,可也不至于吧!这回,老叶没有指责女人,老叶就相信聪明人,不愧为自己的女人,有点意思。
  八十年代中期,山村里的泥土开始松动起来,总觉得土地的下面有着很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生命在孕育,在生长,在突破。安静的四季风一如既往地扫着人们的面庞,可是吹到人们的脸上感觉却不太一样,多了一丝热度,多了一丝泥土的芬芳。
  叶梅终于剪掉了辩子,出门的时候只是和母亲说要剪个运动头,可是她心里想的却是烫个大波浪。那条黑黝黝的辩子应该陪了她整整十八年了,剃头的女的非常想留下辫子,叶梅多精!母亲招呼她,辫子要带回家,那条辫子值好几十块钱的,这个钱怎么能让剃头匠赚呢?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乱动的,自己剪掉是为了好看,而把辫子留下,那是因为那是自己的东西。
  一甩手递给剃头匠五块钱之后,叶梅收拾着自己的辫子准备回家。刚才在烫头发的时候,她已经瞅了自己很多次,但是左动右动看得好像还是不够仔细,回家之后只有一个小镜子,看见头就看不见身子,所以还得再看一遍。
  镜子里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圆盘似的脸占据了镜子的显要位置,黑豆似的双眼忽闪忽闪的,脸不够白,但是很干净,另外略带着一丝微红,鼻子在脸上轻轻地划出一道弧线,而嘴巴又好像在这条弧线的底部作了一个显眼的标记,顶上是一个大波浪,弯弯曲曲地包围着这张俏皮的圆脸,水红色的短袖衬衫系在白色的长裤里,下面是一双白色的凉鞋。叶梅看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红晕又多了一层,她对自己还算满意,觉得烫个头发更洋气了,各个部件也都很协调。可又总觉得缺点什么,可能是肤色吧!那电视上的女的怎么就那么白呢?尤其是那个日本叫什么百惠的,人家是怎么长的。
  人家是化妆的,这点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没有化妆而已,再说人家原本和自己就不是一路人,比个什么。想到这儿,她匆匆出门,一脚蹬开了自行车的支架,轻盈地骑车而去。
  她没有想到,回家之后,她面临的是一场战争,战争的双方是自己和父亲,战争的时候她非常孤立,两个哥哥一言不发,母亲也跟着后面帮腔。
  老叶也就是叶朝举猛一抬头,看到一个人的不人鬼不鬼的丫头之后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再看了一下确认是叶梅了,气得两片嘴唇不停地搓动着,上嘴唇乱糟糟的胡茬有节奏地舞蹈着。终究,他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情绪,姑娘大了,作为父亲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管的。他把脚一剁:“你把你妈喊出来!”
  女人从后院里赶到了前屋,双手无意识地摆弄着围裙,一见老叶这阵势,知道可能又要犯脾气了。她跑到大门口,摊开双手把尾随而来的那批小孩全部赶走了,顺便把大门插了起来。
  叶朝举见到女人,一副威严:“你看看,你怎么教育的姑娘,这像个什么样子啊!”
  女人这才仔细地看了一下姑娘,是和以前不样,说好是剪运动头的,却原来烫了个头发,自己被姑娘骗了,老头子发火是因为这头发。
  这头发往姑娘头上这么一搁,是不太一样,洋气了一些,已经不太像农村的姑娘了。按说这烫头发叶梅也不是第一个人,可是,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事情,现在出现在自家闺女身上,总是不应该的。自家是什么人?是根本人家,不应该有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虽达不到伤风败俗的级别,还是有点出格的。
  女人想到了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叶朝举,结婚前两个人都还不认识。在这个家里男人说什么是什么,自己和别的男人话说得都很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这样才是做女人的根本。现在是要活泛一些,但是自己这样也不是错事啊!自己的女儿是不能出格的!
  “丫头啊!你不知道,做姑娘名誉是不能坏的,一旦名誉坏的话,到以后用什么办法都不好收拾得呵!”女人一边叹气一边缓慢地说着。
  老叶也说:“梅子啊!你看一个大姑娘家,我们什么事不让你做,就让你呆在家里,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看,你要自行车我帮你买,你要手表我帮你买,你怎么还不知足!一个庄子有几家在家里养闲人啊!老四家的闺女都到别人家当保姆去了,那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这样的事情,我舍不得啊!你要懂得的!”
  “我还就想当保姆,你得愿意啊!”叶梅甩了一下头,额头上的卷发略为有点直溜起来。
  这丫头犯倔了,得整过来!老叶想,于是发狠了起来:“你得给我剪掉,不剪的话,我就把你的头剪下来!”
  叶梅冷笑了一声,没有回话,掉头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后是怒气冲天的父亲可怜兮兮的母亲和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应的两个哥哥。
  第二天,叶梅的母亲还准备劝她,让老叶好有个台阶下。叶梅说,两个选择:一是我可以剪掉头发,但是我是不会留一根头发的;第二,自己也可以留点头发,但是必须允许自己出去打工,做保姆也可以,反正就不能在家里困着。
  女人向老叶传话,老叶愣住了,这个丫头怎么就这么烈啊!自己看来只能让步了。
  女人赞同老叶的转变,又说了一句:“看来,姑娘大了,得注意啊!”
  老叶说“要不,就给他找个婆家!”

  二

  叶梅在庄子里是有很多人惦记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只不过在农村,人们把年龄提前了不少,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做父母的一般从孩子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考虑这样的问题。
  现在,叶梅十八岁了。十八岁姑娘一枝花,叶梅就像那朵花一样,热烈地绽放着,香气撒播在属于叶庄以及四周的天空上。
  庄子里差不多的男孩也不下于十来个,可是能进入老叶视野的几乎没有。不是长得不好,就是家庭条件不好。他非常想让自己的姑娘以后能找个特别优秀的女婿,那样的话,姑娘到人家就不会受罪的。虽然自己表面上对姑娘挺凶的,实际上,对于这个老姑娘,他是最在意的。
  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对于两个儿子,他没有什么担心的,两个儿子从小就让他管得服服贴贴,二十多岁的一个人,从来没有什么劣绩,打架赌钱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为人老实,做事实在,还都能吃苦,自己看得很满意,说媳妇绝对不会有问题的,那只是老叶老两口选择与决定的事情。可这个丫头,读了一点书,说话做事好像挺有主见,自己的话都不怎么听,而这正是让他最为担心的。
  自己庄子上看不上,那就把眼光放远一点,比如邻近的乔庄啊、杜庄什么的,更远的也行,大家看着中意就行,姑娘原本就是人家人,没必要太在意远近的。杜庄书记倒有一个儿子,初中毕业现在在当兵,模样家庭都不耐,是一个人选。至于乔庄的那个孤儿,自己姑娘倒不嫌弃他,可那也不行啊!总不能嫁个孤儿吧!也就是说即便攀不上书记,但也不能嫁给那个孤儿!实在不行,就在叶庄找一个,西头还有一个小伙子叫韩善武的,虽说是一个外地人,可在叶庄落户也有不少年了,小伙子初中毕业,现在有时在外面做着手艺,有时在家里做活,对自己也尊敬,叔前叔后地喊着,听着也舒坦。这天上没有掉下的馅饼,善武这般殷勤不会是毫无目的的,他算是一个人选。
  叶朝举把姑娘选婿的思路定了下来,首选杜传,次选善武,乔勇是进入不了他老人家的视野的。不过这些都是他一厢情愿的事情,与当事人关系不是很大。
  杜书记经常到各个村子里转悠,很多时候都是为了工作,比如,要收农业税还有什么提留的书记都要亲自去的。让人家掏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手下人经常无功而返,可他书记一出马,不但事情能办成,经常还有人留饭,尽找好的招待他。他常常为此而得意,这是什么?这是功夫!交粮纳税是天经地义的,那是要交到国家的。至于提留顾名思义就是,还要从上交的那部分中留取一部分维持大队里的开支,也就是他老杜说了算,他大笔一挥,写个“报”字,在再加上自己的名字,那玩意就能从会计跟前拿到钱,其他人不行。做了十几年书记,他知道有权实际上就是能做钱的主人,权力真是个好东西的。
  早上在叶庄的时候,那个叶朝举看到自己像见到了亲爷爷一样,那么客气,偏要留饭,中午就在他家吧!他家过得其实挺实惠的,吃就得在有钱人在吃。哪些过得不好的人家,自己吃得都不香,实在躲不了就应付一下,能躲就躲,想吃还不容易,自己让手下在谁家买只鸡不就解决了,所以到了叶庄,叶朝举家是首选。
  老叶家果然准备得很丰盛,老叶女人都快把锅给烧通了。叶梅一肚子气,在锅底下烧了小半天都没有闲时,狠命地将树棍子往灶膛里塞,自己也可以抽点空。母亲大概也能感觉到叶梅的怨气,在上面一边挥舞着炒菜,一边还得安慰着丫头,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姑娘啊!人情大似债,头顶锅要买!咱们把饭菜弄好了不就行了吗?总不能让你爹把一双手给人家吃啊!”叶梅的回复更激烈:“干嘛要请他吃饭,他不就一大队书记吗?那算个什么啊!”
  大队书记是不算个什么官的,老叶心里也不把大队书记当一回事,嘴上奉承不代表内心的认同。他今天请老杜吃饭,就是套点近乎,探探老杜的口风,看自己的姑娘和他家那个当兵的儿子之间有没有什么可能性。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无利不起早,老叶很少做吃亏的事情。
  实在不行,还是那个想法,就是到学校里带个课也是很行的。
  事在人磨。老叶不指望着一餐饭就能解决问题,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于是今天的这餐饭只是客套着、寒暄着。老叶的计划很长,他有的是耐心,他要让杜书记自己亲口告诉他一些什么。女人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很配合;叶梅也知道,但是不屑于父亲这样去做,所以每次杜书记以及大队里的那几个干部在家里胡吃海喝时,她总是不冷不热的,她似乎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向其他人传递出一种信息。不过显然大家不太在意她的信息。
  老杜还是开口了,现在他已经和叶朝举两人称兄道弟了,有时两人相互称对方“老家伙”。这个老家伙已经开始为老叶操心了,他非常关切地说:“你家姑娘读了那么多书,不能在家歇着,要不到大队里当个会计什么的?”老叶看起来很感恩,也作出了感恩的神情,但是没有接话,只是逢迎,一个劲地说感谢,老杜倒糊涂了。
  老杜似乎是明知故问地说:“这样不行吗?就这我都还要向公社里的干部去汇报的。”
  老叶说:“一个姑娘家的,社会经验不足,又不能喝酒,当个什么干部!谢谢你这个书记的好意了!”老叶实质上是回绝了。
  老杜倒着急了,头动尾巴摇的,那怎么办啊!
  老叶看到了自己预设的结果,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姑娘就是书读少了一点,可那也是怪我啊,那是成绩多好啊,我就封建!搞成现在这样的情形,要不当个老师还真行啊!”
  老杜忽然明白了老叶的用意,他好像也暗示过自己的这一个企图,怎么一端酒杯就把这茬给忘了呢?他长出了一口气,没有多余的话,陷入了沉思。
  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答复这个问题。他明白了叶朝举原来是在给他下套,不幸的是,他已经有半个脖子被老叶套了起来,至于那半个脖子是不是继续让老叶套,这个主得我杜仁发表态。我就是让你姑娘当老师,那也是我做的主,绝非是你叶朝举三餐饭、两顿酒把我摆平的。
  可是,他必须要掩饰,不能让老叶看出端倪。
  杜仁发书记不缓不慢地喝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是个好主意,可姑娘愿意吗?”
  叶朝举像是拿到了尚方宝剑,站起来一饮而尽:“当然愿意,她不去,我打断她的腿!”
  杜书记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镇定:“姑娘呢?听她说,教书不是一件小事的。”说得依然很镇定。
  姑娘在厨房里忍不住了,她听到了所有的发言,算是知道了父亲的苦心,这是轮到她表态了。
  “我愿意啊!”三个字低沉但是依然很清晰地蹦了出来。叶梅不是特别想当老师,但是如果别人让她当,她也是不会拒绝的,再说,她就不想给台阶给杜书记下,她挺可惜家里长流水的席子。她站在自家公鸡母鸡的立场上,对杜书记和那一帮陪着吃喝的人很排斥,她总觉得,她家母鸡的屁眼都被母亲为了抠鸡蛋抠出血来了。
  老杜毕竟是老江湖:“那就好,那就好,过两天我得和公社里的宣干事说一下,我一定帮忙!”
  宣干事是公社里的文教卫干事,权很大,安排个老师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那些公办老师见到他都像见到了阎王。宣干事是部队转业的,行伍作风,喜欢喝酒,酒一喝还就多,多了还不走,名声弄得不太好。不过很多人对他依然敢怒不敢言,唯有走路的时候尽量离他远点。
  老叶知道老杜不太愿意担当,按说在村子里的学校安排个老师大队书记是完全可以的,这个老家伙说找宣干事实质上是在踢皮球。
  老叶心心里的想法和脸上的表情总是不能统一起来,他依然笑咪咪地略显谦卑地对老杜说:“那您就费心了,我的姑娘就是你的姑娘,你可要主动操心的!”老杜不住地点头。
  晚上,老叶和女人商量当然更像是宣布,你找宣干事,我也能找,我还就不行,我叶朝举想办一件事都办不成!
  叶梅有时会憧憬着当老师的情形,那是自己一定会骑着自己的自行车,穿着连衣裙,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夹上几本书,然后往讲台上一站,那些拖着鼻涕的孩子会像家雀似的纷纷围过来,老师前、老师后地喊着,那时人们见到她会喊她为叶老师!还有自己上学时还没有见过几个好老师,就知道打板子,都很凶,自己一定不能那样!要对学生好,毫无保留地好,那样才像一个真正的老师。叶梅越这么想,当老师的冲动就越大,她居然从一开始不太愿意到有点迫不及待了。
  所以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奇怪的根源在于很多人在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或讨厌什么,直到走得很近时才逐渐地明白。
  


  叶梅终究没有当成代课老师。
  不是父亲没有本事,也不是老杜书记从中破坏,当然,杜仁发肯定没有帮忙。
  叶朝发还是很有本事的,就在宣干事有一次在杜书记家吃饭的时候,叶朝发不早不晚地出现在杜书记家门口,老叶和老杜早已称兄道弟了,自然加入了饭局。
  凭着老叶的殷勤,宣干事很快就对老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先是礼节性地应付着老叶的热情,渐而开始享受起了老叶的殷勤,酒喝得也很酣畅淋漓。他是走南闯北的人,但是他还是很少见到像老叶这样举止得体,说话适度的农村人。老叶说话很谦卑,但是没有多少媚态,喝酒很优雅,但是酒量不在他之下,更主要的是在喝了很多酒之后,老叶还是和没喝一样,这般镇定是很不容易的。
  老叶郑重地邀请宣干事,宣干事忽然来了兴致,趁着作烧的酒气,自己拿着酒瓶,呼啦一下子往眼前的小碗里倒了整整一碗。盛气凌人地瞅着老叶:“你要是把这碗酒一口给喝了,我就依你,那就说明你有诚意,你要是喝不了,说明我俩缘分还没有到!”
  老叶端起了碗,老叶笔挺挺地站了起来,老叶静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老叶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这碗酒喝下去,自己肯定是醉了,没准还得在家卧床两天,这是代价;但是这碗酒喝下去之后,他就占了主动,他就能和他至今见到的最大的干部拉近距离,他以后就可以绕开杜仁发有什么事情直接找宣干事,他在这个庄子的地位就是隐性地提高,他可以安排自己的姑娘直接进学校,这是成果;而且,如果不的话,自己将颜面尽失,前功尽弃!
  喝!喝!一个声音从心底激励着叶朝举。叶朝举一仰脖,一饮而尽。还有些许白酒从他的两个嘴角往下流,直到自己上身的毛线衣上,像在身上缓慢地划着地图。老叶把酒碗翻了个底朝天,看着从酒碗里还有没有酒往下滴,没有,一滴都没有!
  宣干事静静地注视着老叶的表情,他看到了老叶的挣扎,他感受到了老叶脸上当时痛苦的表情,他理解老叶喝完之后的那种如释重负,他被感动了!
  宣干事站了起来,作为公社干部在庄子上能站起来,这是很少见的。
  “你是一个真人!”他也端起了碗,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喝完之后,同样地把碗翻过来,没有一滴酒!不同的是,他脸上的表情是高兴的。
  老杜一边叫好,一面心里犯难,他知道这个宣干事,今天又不走了,他又要多费些周折了。
  老叶拉着宣干事的手,使劲地抖了两下,然后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回家了。
  叶梅的母亲吃惊地看着醉醺醺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扶住他,可老叶还在说着狠话,大意是说自己没有事,不需要扶,还能喝个三五两。女人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在边上跟着,尽量逮住他的左手,老叶腾出右手莫名其妙地挥舞着,铺天盖地的酒气让女人险些都反胃,好在还是忍住了。
  叶朝举终于找到了床,两只鞋子被他一只踢到了厨房,一只飞到了堂屋。他衣服也没有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被单全部在他的身上,可是他上面一点儿也没有盖。
  第二天,老叶颤巍巍地爬起来了,人们发现,三五月的天气,老叶身上居然裹着棉袄。
  人们不知道的是老叶昨天吐了一夜,弄得整床都是,臭气熏得女人一夜都没有睡,吓得都掉了一夜的眼水,她见过老叶醉酒,但是没有见过像这样醉酒的。
  好在没有出什么大事,老叶在喝了三天米汤之后,基本上恢复了。
  宣干事终于亲自到老叶家里了。这次是老叶家招待客人规格最高的一次。
  老叶没有请老杜,宣干事业没有带别人,老叶说今天我就不请杜书记了,就和兄弟两人聚聚。宣干事说,你说到我心眼里了,老叶说,这回不能喝多了,喝多了伤人,喝好就行!宣干事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着。
  宽敞的堂屋里,两个人推杯换盏起来,叶梅和两个哥哥及母亲都已经很习惯了,都远远地避开他们,各干各的事情去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这两人还真能折腾,一瓶酒完了,两瓶酒也完了,这回,老叶似乎状态比宣干事好点,老叶虽然说话有点费力,可还能够说话,而宣干事索性就直接趴到桌子上呼呼地睡着了。
  女人犯难了,这可怎么办?老叶说,怎么办,就让他在我家歇就是了。
  歇!怎么歇?这倒把老叶给问住了。自家就三间大瓦房,中间是堂屋,一边是老叶和女人的房间,另外一个房间被从中分成了两个小房间,叶梅一个小房间,叶海哥俩共用一个房间,宣干事没有地方睡觉的。
  老叶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把两个儿子送到别人家不就行了吗?
  女人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两个儿子早已睡着了,哪见过一餐饭吃三个小时的?”
  儿子睡着了,丫头的房间想都别想,老叶有点厌烦了,手一挥,对女人说:“你看着办!你这么个女人这件事都办不好,就知道吃闲饭!”
  女人生气了:“你别管了,我自己想法子!”
  女人动起手来,她一个人把堂屋里的凉床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又从大衣橱里掏出两床被单,铺在凉床上,然后把老叶扶到了自己的床上,又把宣干事扶到了凉床上。收拾完毕之后,坐在床沿上喘了十几分钟,看到两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男人,自己才洗完之后,钻到了自己的床上。
  老叶家集体变得很安静,整个庄子也最终陷入到彻底的宁静之中。
  公鸡开始撕破了凌晨的宁静,老叶女人的尖叫声也撕破了叶朝举家里的宁静。
  叶梅、叶海、叶强都被惊醒了,他们迅速地穿起衣服,打开了房门,直愣愣地站在堂屋里。
  宣干事慌张张地从老叶房间里跑了出来,手里不停地系着皮带,叶强作为家里的老大,他站在门栓前,他要搞清楚是什么事情之后,才能放宣干事走。
  老叶也跑了出来,手里也在系裤带,他没有皮带,只是用一个布带子充当皮带的作用,后面是老叶女人的哭泣声。
  叶强疑惑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啊?”
  叶朝举眼一瞪叶强:“放他走!”叶强拉开了门栓。
  宣干事终于逃出了叶朝举家,叶朝举铁青着脸对着孩子们说:“全部进屋睡觉!”
  叶梅后来知道了事情的前后,就是宣干事下半夜小便涨了,解过小便之后,迷迷糊糊钻错了被单,他跑到了老叶和女人的被窝里去了,老叶女人一下子发现了就尖叫了一声,把一家人都叫醒了。
  老叶对三个孩子说:“今天的事情,谁要在外面说漏一个字,我就扒谁的皮!”。可在孩子们不在的时候,老叶反复地问女人宣干事到底有没有对她怎样,女人开始说没有怎么样,可一再逼问之后,女人说自己也不知道了。老叶看着自己的女人,打又不好打,可心里又什么的憋屈,只能感慨自己做了一生的狐狸今天可能是真被鸡给啄了,甚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本就不是一只狐狸,多年未见的挫败感油然生起。
  在那段很长的时间内,叶朝举都觉得自己胃里塞满了苍蝇,什么书记、干事都他妈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更大的委屈在于他明明是自己受了委屈还不能告诉别人,还得装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个阴影。这个阴影的直接结果就是,当他晚上看到女人伏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总是想到那个长得一个猪头的似的人就趴在女人的身上,至于干什么他也想象不出所以然,气得他经常一把就把自己的女人掀走。
  女人如同哑巴吃了黄连,想解释也解释不出什么所以然,后来也就不解释了,一个人裹着一个被单筒里索性不再碰他。宣干事后来就没有到过叶朝举家,更没有在他家吃过饭,不过学校里的校长倒是很殷勤地到老叶家去过几趟,恳请老叶支持学校里的工作,请老叶的姑娘到学校里代课。老叶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趾高气扬地说,我姑娘怎么可能作孩子王呢?那多没有出息啊!再说,就那点钱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我宁愿让她在家里歇着也不会让她受那份罪啊!
  叶梅也就彻底断了当老师的想法,她不能让人家知道她当老师是用因为干部跑错了床的缘故,那还不如不去,好维护老娘的脸面。
  叶朝举从那件事过后,在庄子里安静了许多,干部书记的到他家去得很少,他家过年时腌制的咸肉比以前整整少了一半。

  四

  更为不幸的是,叶梅娘生病了,病得还不轻。
  叶梅和家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她们都很习惯于在家里吃吃现成的饭菜,穿着洗净的衣服悠闲地数着日头。她的母亲是一个勤劳的、干净的、谦和的农村妇女,从来没有什么主见,都是在附和。老头子说话的时候,她无条件地附和着老头子;两个儿子说话的时候,她无条件地附和着儿子;轮到叶梅说话的时候,她才偶尔地说一下自己的意见。她似乎有一个准则,就是在女儿面前她才有一点发言权,而老叶和两个儿子都是男人,在男人面前,她不应该说话的,即便是自己的儿子。
  她还有权利为自己做主,就像这病,她是知道的,连续深夜的咳嗽,她多多少少能预感到一些不正常,可她不愿意有所流露。老叶被她咳醒的时候,也会问一问她到底出了一些什么事情,她就说自己伤风感冒了,要老叶不要担心,可等她说完之后,发现老叶已经翻身睡着了。
  中国农村老女人的命运有时就像那些四散漂落在叶庄地上的黄叶一样,生命的过程就是下坠的过程,如柳絮,如游丝,落地无声,入土无言。
  直到女人真的从床上爬不起来的时候,叶家为这个女人不过只是请了个赤脚医生为她吊了几瓶葡糖糖而已,而这个女人还是在埋怨老叶的浪费行为。老叶站在床边,混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那床半旧的被面上,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为这个女人流泪,看到身边的孩子他还在使劲地擦拭着脸颊,不愿意让孩子感觉到自己的凄凉。
  女人颤巍巍地招呼着老叶,以后还要找个人,要不然没有人为他洗衣服了,哪个男人自己洗衣服啊?
  老叶说,不会的,孩子们的事情还没有办呢?你就放心吧,我会把他们带好的!
  女人说我的孩子我清楚,他们都听话,以后会过好的,姑娘有点犟,不要逼她,什么事情她经历过才知道,老叶拼命地点头。
  女人看到自己在临死的时候,居然能说得住老叶,似乎这是一生唯一的一次辉煌。
  女人安静地死去了,叶梅泣不成声,她感觉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走了。叶强和叶海也成了两个泪人了,自己的母亲一生太苦了,作为哥哥,一定要让家里的还有一个女人——叶梅过得稍微舒坦一些。
  那年,老叶四十九岁,女人四十六岁,叶梅刚满十九岁。叶梅翻箱倒柜想找一张母亲的照片,准备放大做遗像,可是居然没有。叶强提醒着父亲,刚刚办了一次身份证,十八岁以上的都办了,母亲应该有。老叶摇了摇头,女人没有办,女人的逻辑是哪个女人办什么身份证啊,又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谁愿花那个冤枉钱啊!五块钱可以称两斤肉的,再说,那个照相机一晃,身上的血就会被吸走了,她当时坚决不同意。
  照相的时候,身上的血会被吸走在当时的农村几乎是一个公理,大家都这么认为。
  叶梅说那怎么办?因为根据风俗,家里必须要留有一张母亲的遗像啊?
  怎么办?叶朝举脚一跺!说:“到街上请人家画!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人给请来!”。街上有专门为死人办后事的店面,那儿出售花圈,帮死人画像,做寿衣等等。一句话,只要花钱,现在死了,第二天早上就能所有的事情准备好。
  叶海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土路,挤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又花了两个小时才赶到了街上。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来到了叶庄。他对着女人的脸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画出了像。他还将那张像用安放在随身带的相框里,像框四周用黑布包围着,由叶强端放着摆在堂屋的正上方。叶梅看到了像框里的母亲,又不禁痛哭失声,叶海和叶强不住地垂泪,老叶只是反反复复地看着女人,脸上像打了几层霜。真的,这个女人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自己还真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她就这么走了,四十几岁的年纪,走得太早了;孩子们的大事一样都没有办,走得太急了;不知道怎么就弄成了肺癌,看病花了十块钱都不到,走得也太不值了!
  自己几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总是对她喝三吆四的,尤其是出了那么个事情之后,自己见到她就烦,早知道这样应该对她好点。可是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啊!算了吧!都是命,命不好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自己的命也会因为她的死变得不好啊!以后会怎样?
  叶朝举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叶朝举不能陷入对以后的想象中,他目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摊开双手,使劲在自己的脸上搓了一圈,眨了一下眼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张像画得真像!”
  叶庄在三月初三那天集体陷入了悲痛之中。
  庄子上的老木匠带着四个徒弟就在庄子中央做起了棺材,叶朝举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家里没有准备棺材料,还是从族里的大爷爷跟前把棺材料拿过来先用的。老人把棺材料看得很重,那才是真正的棺材本。叶朝举根本不敢动这样的心思,那还得了,只得在那儿搓手,谁知老人说:“侄媳妇这么早就走了,我们老叶家不能让她连一个好睡的地方都没有,就先用我的!”
  叶朝举带着三个孩子头点地,不停地向老人磕头。老人拉起他们,老泪纵横,对他们说,你们就把慧云最后的事情办好吧!
  女人的名字叫慧云,在叶庄,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超过十个人。老叶说,来年我为她立碑,我要让所有从她坟前经过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老人点了点头。
  叶庄的八个主要劳力集中到叶梅家的门口,他们是抬重的——也就是抬棺材的。棺材是红色的,因为慧云还不算上寿,年纪大的人所睡的棺材应该是深黑色。棺材里放了很多石灰,还有几块土坯,加上棺材原本就不轻,而且,出门得时候还得在门口抬着棺材跑几圈,所以只有找劳动力,一般人是架不住的。在密集的鞭炮声之后,大爷爷在前面拎着一个丝篮,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篮子里放着较多的草纸,这些草纸都被加工成圆环形,那是沿路洒的,大约是表示慧云的慷慨,沿路丢钱,给别人一些念想而已。抬重的人几声似哭似唱的叫声,抬着棺材在门口跑了起来,三圈结束之后,大汗淋漓,但绝不能休息的,跟着大爷爷离开了叶梅家,逐渐走向远处的山上。
  从家到坟地的距离不近,甩手走都要一个小时左右,像这样以队伍的形式去的话时间要长许多。大爷爷沿路洒着纸钱,路人会烧些稻草以作附和,加上祖上的规矩,进村出村都是要放鞭炮的,所以在一路鞭炮和一路烟熏中,从叶庄到坟地大约用了两个多小时。
  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啊!几个提前去开掘坟墓的人早已大功告成,干巴巴地抽着香烟瘫软在地上。所谓坟墓,不过是在一片平整的场地上掘了一个坑,掘出的黄泥均匀地散在四周。听到了鞭炮齐鸣,他们也就知道了队伍上山了,精神也大了许多,毕竟他们就等这个。
  棺材停在了一边,大爷爷招呼着叶强,叶强言听计从,乖巧地走到墓穴的最低点,蹲了下来,比划着墓穴的宽度和高度,大爷爷在边上看着墓穴大大小差不多了,就让叶强上来,叶强爬出了墓穴。大爷爷一把大麦洒下,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一阵集中的鞭炮过后,叶梅娘的棺材安稳地放在了墓穴的正中处,叶梅和叶强、叶海嚎哭着,边上的泥土暴风骤雨般地覆盖着棺材,那一片猩红逐渐褪去,直至全部沦为黄土。
  族里的叔伯找了一块大的泥土旮旯,非常虔诚地安放在慧云坟冢的最高位置,这是坟头。
  大爷爷在边上把编好的草结点着了,大爷爷编得不太费力,慧云四十六岁,加上天一岁、地一岁也就编四十八个结,这比他平常为别人编得结要少许多,所以一会儿也就编完了,一根火柴,这不太长的草结慢慢地燃烧着。
  叶梅止住泪眼之后,在边上居然愣神了,她瞅着这慢慢燃烧的草结似乎从心里在数数,每烧过一结,她似乎看到母亲一年的消逝,草结慢慢燃烧的过程就是母亲慢慢归去的过程,在最后全部沦为灰迹的时候,她已经不太痛苦了,甚至有一种病态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说变态,是因为这时候她应该还得继续嚎哭,可是,真实的她已经倦了。
  她甚至还想:属于自己的草结会有多少个?能编的多长?只有大爷爷的肯定会很长,他都快七十了。
  七十岁应该不算大,可在叶庄那就算数一数二的高龄了,就像老叶,四十九岁以被人喊老叶很多年了。
  下山之后是吃饭。起初人们是悲痛的,吃起来放不开,不敢纵情地喝酒,不敢高声地划拳。但是那几个坐在首席抬重的人还是发话了,朝举也算对住慧云了,慧云都不在了,活的人还得要活着,这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该吃的得吃,该喝的还得要喝,大家就不要太顾虑了。似乎是一呼百应,三星照、五魁首,在叶梅家的院落里响开了,此起彼伏。
  叶强作为长子,依然披麻戴孝,挨桌子磕头,到后来一俯身的时候就有人把他拉起来了,他磕头的任务少了许多。
  叶梅是没有这个权益的。叶梅心里很苦,可这时候不能显示出来,一屋子的人都在为她母亲送葬,她必须要给别人好的颜色,虽然她做不到,所以她只能跑开,在庄子的一角发愣,心里阵阵地撕裂着。
  同样撕裂的还有叶朝举,他似乎也不能流露太多的悲戚,让人家觉得矫情。他叶朝举是何等理智的人物!他不会的,可是他心里阵阵发酸,尤其是他一想到只有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已经彻底地走了,他的内心不但发酸而且空空如也。
  第三天,只有叶梅家的几个人再次去到了慧云的坟地,送了一些祭品,还为她点了一盏灯,然后属于叶梅娘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信息在时间里永远封存。
  叶庄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五

  叶梅开始充当着这个家庭里唯一女人的角色了。
  女人是什么?叶梅说不好,有母亲的时候,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更像是个孩子,甚至还有点像学生,唯一的区别就是现在不上学了,其他的差不多,她起先很享受后来很习惯这样的方式,直到母亲的离去。
  母亲才是女人。每天要起得很早煮早饭,然后就是洗衣服,再然后下地,劳累了一天之后,还坐在家里的小马扎上看着父亲一个人悠悠地喝酒,直到父亲醉意朦胧之际,她才端起饭碗胡乱地吃上两口,然后收拾桌子,再招呼叶强、叶海和叶梅洗脚睡觉。这就是一个陀螺,只会旋转不会言语的木头,直到有一天不再旋转了,家人才发现,原来这个家庭是依靠这个陀螺来连接的。
  叶梅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而且她也不想。
  村庄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滋生任何的变化。泥泞的田埂因为连绵的细雨而继续泥泞着,穿着草鞋和蓑衣的叶朝举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手里的鞭子轻轻地鞭打着蹒跚的水牛。他家的水田已经不能再拖了,其他人家的水田里已经看到一片稀疏的绿色了,他家至今还没有犁田。叶梅挽起裤管,赤脚挑着一担牛草跟在后面,水牛劳累的时候,必须要补充营养的。
  这样的事情以往是母亲去做的,现在她责无旁贷,而且从此后,打秧草、插秧、除稗草直到收割叶梅必须要全程参加。她想到这些非常的不愿意,可她不能表露,自己不做谁做?谁做都是家里的人,总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亲人的痛苦之上,何况,她叶梅也不是一个懒姑娘的。
  叶朝举在这之前还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就是把叶强和叶海两个人全部赶出去了。凭他的嗅觉,他感觉到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事情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在以前凭他的能力和几代贫农的出生,在村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这种待遇正在下滑,现在的逻辑好像是谁家有钱谁家的地位就高,比如在叶庄,现在的行情就是那个最先买电视的老韩家最有身份了。不说别的,一到晚上,全村人都往他家挤抢一个好位置看电视,而他老婆会笑吟吟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显得很客气。老叶也去,女人都不在了,一个人守着几个孩子也寂寞啊!与其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如去看看电视上的花花绿绿,晚上就好对付多了。
  他每次看到老韩女人那张在他感觉是皮笑肉不笑的脸,他心里就特别地不舒服,他觉得那是一种卖弄、一种显摆,不像自己女人对人那完全是真心实意的,可,死鬼走了!那个软软的身子永远被黄土的松林包围着,再无出头之日了!他间或着有点难过。
  问题是死鬼还给自己留下了三个孩子啊!不把孩子们安置好,对不住她啊!
  只有出去,出去是改变现状的唯一出路。
  叶强和叶海也想出去,老搁在家里,也就农忙时有点事情做,平时要不就是到河里捉点鱼虾之类,一身的体力和精力无处发泄。可偏偏又都到了发泄的年龄了,而现实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很多事情是要有资本的,这个资本就是——钱!有了钱才可以盖房子、买家具、娶老婆,把自己从一个青年变成男人,变成另外一个家庭的主人。
  有三个问题:一是出去干什么?二是父亲是不是同意他们出去?三是他们出去之后,父亲和妹妹在家怎么办?能撑下来吗?
  第二个问题不是问题,这回是父亲主动叫他们出去的;第三个问题也不是大问题,父亲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你们小的时候我都能扛过来,现在怎么就不行,不是还有你妹妹帮衬着我吗?再说我还没有五十岁,不算老人;第一个问题才是问题,这哥俩也就是刚刚胡了个初中毕业,然后就在家闲着三四年,除会捉鱼摸虾之外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什么手艺,出去能干什么呢?毕竟不是出去旅游的。
  一家四口人讨论了几个小时,最后决定,还是跟着乔庄的堂姑父外出做小工,然后学成瓦匠手艺,混成大工,以后就能成为师傅,身份也就变了。
  叶强大概不太愿意出去拎泥碗,又脏又累的还挣很少的钱;叶海没有什么意见,他觉得自己好像只能做这样的事情,什么事情不是慢慢来的;叶梅觉得做生意赚钱更快一些,可她也说不出究竟做什么生意才好。
  叶朝举一锤定音: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明天我去乔庄找你姑父去。
  姑父叫乔在保,那个在外面闯荡的叫乔在贵,两人是五福之类的族类弟兄。也谈不上有多亲,整个乔庄几乎都是一大家子,几百年前是一个祖宗留下来的。现在在贵率先富裕起来了,整个乔庄都是他的叔伯弟兄,他也顺理成章地应着,无非就是多请人吃点饭、递支烟罢了。外行人以为他是菩萨心肠,解决孩子们的工作,其实,多带一个徒弟,他是可以多赚一份钱的。
  又赚别人的钱还能被别人当神仙一样贡着,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在保把情况和在贵一说,在贵说把孩子领过来看看!
  在保心想:看看?你又不是没见过,什么意思啊!可为了把事情办成,点点头就回去了。
  叶朝举思忖:这是看我们的态度!一定要当成大事情来处理,绝对不能空手的。
  于是他找了个双日子,买了一条“金叶”的香烟和两瓶纸盒装的杜康酒——这是他所见过最好的烟酒,上次在电视上他看到县长当时就抽的“金叶”香烟,此外还在家精心地包了一斤红糖,领着叶强和叶海来到了在贵家。
  老叶首先把那条香烟平房在在贵家的正上方的条桌上,然后缓慢地将那包红糖安放在香烟的上面,左右两边则放着两瓶酒。从远处一看,简直就是一个极其对称的轴对称图形,又像一个“山”字的形状——很对称、甚至很美。
  叶朝举的工艺作品并没有分散乔在贵的注意力,他知道老叶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当然注意到了,可他不喜欢老叶这样虔诚地对待那么一点礼品,在外面跑江湖的人谁会把那么一条烟两瓶酒当回事,不过表面上的寒暄还是必要的。
  乔在贵从密制藤椅上坐了起来:老哥啊!你花什么钱呢?这不见外了吗?一声招呼不就行了吗?待会儿您还是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吧!老哥现在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是吧!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老叶居然鼻子发酸:就是啊,这俩孩子现在又没了娘,我不把他们弄好,也对不住他妈啊!还得指望你啊!
  在贵说:“都是孩子,我也是做长辈的,当然愿意了,不过这丑话说在前头,一定要能吃苦啊!出门在外,就是一个“苦”字,熬得住也就过来了,熬不住只有回来,到时候,我就对不住您了!
  叶朝举回头看了俩孩子:“给姑父表个态!”
  叶强和叶海拼命地点着头。
  叶朝举说:“我的孩子我清楚,他们二十多岁一个还从来不敢和我高言一句!你把他们带出去,就当是自己的孩子,不听话就揍他们,我老叶说半个“不”字,我就没脸见你!”
  乔在贵拿到了放心话,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重复了一次让老叶把烟酒带回去的话,老叶当然没有带回去,在贵没有继续坚持。
  农历三月初八,叶庄的土路上上浮现了叶强和叶海的两个身影。他们背着各自的行李,顶着温暖的春日,逐渐拉远了与故乡的距离。老叶憋在家里不愿出来,叶梅在后面勤勤地挥手,在这条路上,曾留下她上学多年的足迹,也曾走过她所熟悉的乔勇的凝重的步伐,还有逝去的母亲的纤细的身影,如今是她的两个哥哥,可能会有一天会是自己,哪一天呢?
  不管是哪一天,自己的日子还是要先对付,现状是自己成了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
  洗衣、做饭、砍草、放牛、栽秧、割稻等等家里的事情以及外面的事情,她什么都得伸手,她想想都有点后怕,可她别无选择。
  一根皮筋就挽起了浓密的头发,袖口卷得老高,雪白的胳膊融化在乡间的水汽了,叶梅盘算着近几天的安排:先趁这个雨天先让父亲把田犁好,然后再在田里撒一些秧草用来肥田的,再从秧田里拔秧,最后是将自家的五亩地全部栽好,这样的话她和父亲大概要用半个月的时间。庄子上为了有速度,通常采用的都是换工的形式,就是你先帮别人干活,别人再帮你干活,叶梅至今没有帮助过别人,自然也不能指望别人帮自己,既然没有人帮,那就自己和父亲慢慢地干吧!
  这个世界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只要日子在过,就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只不过是过程要痛苦一些。
  一天下来,看着巴掌大栽好的水田,她也在犯愁,这六七亩的田要栽到哪一天啊!叶梅的内心并不是很强大。
  善武来了,作为村里的唯一的一户外姓人,韩家在村里地位原先并不高,韩家的孩子也很难融入这帮姓叶的年轻人当中去,更别说是女孩子。
  可后来情况不一样了,老韩在外面跑起了生意,据说挣钱特别容易,还传说过他和别人比赛撕过钱,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也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庄子上的地位一下子高了许多,走路的时候脖子都翘了起来。于是他也就发现自身的另外一个优势就是他家是外姓人,在这个庄子上,他和谁家都不沾亲,也就是说,他家的孩子可以娶庄子上任何一个年纪仿佛的人,其他的男女多半只能兄妹相称的。
  韩善武可能对叶梅有意思,叶梅能感觉到。有时照面的时候,善武喜欢没话套话说,脸有时会莫名地发红,而且,叶梅时常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就跟在他的身后,这个人应该就是韩善武。
  叶梅不怎么理他,因为叶梅看不上他。这个善武也就是家里有点钱,属于先富裕起来的那一拨人之一。可是这钱是他父亲挣的,不能说明他的本事;二是韩善武虽然读了初中,可在叶梅的印象中,他考试从来都没有超过五十分,算是很笨的那个类型;三是韩善武长得实在不咋的,脸上的肉稀稀拉拉的,缺少年轻人应有的饱满劲,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高不到一米六五,似乎还没有叶梅高,体重不超过一百一十斤,要是站在人堆里,都不太好找。
  叶梅想封住善武的情感大门,可是封不死,因为有缝隙,这个缝隙就是她家里太多的农活,以及叶朝举的模糊态度。
  叶朝举是心机很深的人,他当然想给孩子一个好的前途,现实是谁家有钱,谁家的日子就好,老韩家有钱毕竟是事实。至于其他的都不是最重要的,模样好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婚一结,日子一过才知道什么最重要的。
  韩善武来到了叶梅家的水田里,接过老叶甩过来的一把秧苗兀自在田里栽了起来,三个人每人一行,几乎是以并排的姿势往后推进着。叶梅一句话也没有,狠命地加快着速度,老叶倒是和善武说个不停,无非是耽误时间表示感谢之类的话,而这个善武嘴巴甜得很,张口闭口都是叔,把个老叶喊得心花怒放。
  叶梅在一边边干活边鄙夷着这两个人。这两个都是善于打算盘的人,她是看不惯这类人的——包括自己的父亲,这个极度自恋的父亲只是看起来精明而已,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家里流水的席子无非是想和杜仁发套近乎,结果丢了套狗绳却连个耗子都没有逮住,就这样他还不甘心,继续攀那个宣干事,差点就没有喝死,最最倒霉的是让那个狗屁宣干师稀里糊涂地上了他的床,成了一桩谁也说不清的公案,她学过周瑜的故事,她觉得父亲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的。
  “瞎折腾什么?”这是她内心对父亲最真实的评价,终于折腾的把母亲都没了,她有点不原谅叶朝举。这回,他应该又是在折腾,对象就是自己,自己才不会犯傻呢?韩善武学雷锋让他学,要是以这个为手段打她叶梅的注意,门都没有。
  善武一面应付着老叶的话语,眼梅睛却离不开叶梅。那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小腿真真切切地在他的身边;那低垂的前胸有节奏地晃动着,几乎唾手可及;还有她不时地腾出右手掠过额前的刘海,下面便显露出一张端庄的脸,那张脸与自己是如此之近……这不是那个叉着辫子上学的单薄的女学生了,这是一个浑身散发着生命力的成熟的大姑娘啊!那些自己经常收集的明信片上的演员只不过是一张张彩纸而已,这个眼前的姑娘才是实实在在的,她能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吗?他的心跳不断加速,脚步也略显的慌乱,偏偏还要掩饰,他使劲地想和他搭讪,但是显然,他并不精于此道。
  明天还帮她,后天也帮,就这么帮着吧!能在一起就行。
  他知道叶梅未必能看上他,可他也有优势,老韩说,你能把叶梅讨回家做媳妇,你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老韩家就是要叶庄最漂亮的女娃做媳妇,看谁还能小看我家?
  此外,父亲还说,别觉得人家丫头看不上自己!现在社会变了,说实话你都不要出手,我和叶朝举喝一顿酒,这事就成了,恋爱自由?屁话!小孩子能懂个什么啊?我不出面就是让你们做个自由恋爱的样子而已!你就往他家跑,嘴甜一点,软磨硬泡,对付女人记住两条一要钱,二要粘,钱我给!粘就看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老韩女人在边上直发愣,这老东西什么时候这么一套一套的,自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世道真是变了?
  善武完全赞同父亲的话,小时候,就听老师说过什么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叶梅比针粗多了!一定会拿下的!
  叶梅才没有他的心思呢?在栽完一行之后,她回味着插秧的过程,由于并不是长期做田里农活,所以她腰酸背痛,很不舒服,一阵微风吹过,她居然愣神了,想了许多,内容却很分散,比如就在插秧这一进一退之间,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布袋和尚写过得几句话: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自己往后走,秧却多了起来,自己是在进还是退?什么是进?什么是退啊?
  “叶梅!”父亲一声大喊:“发什么愣啊?赶快栽,回家还要做饭,今天还要请善武吃饭啊!人家头都不抬干到现在,你还在哪儿胡思乱想?还当自己是小孩!”
  叶梅回过神来,悻悻地继续着,父亲的意思是自己长大了,应该有所担当,可叶梅心想:我这哪是长大啊!我这是在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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