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十一

　　四十
　　放了暑假，李雨欣回到家里，一身轻松。家，就像她的世外桃源，她躲在里面，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像童话王国里的小公主。
　　她们家和大爷家断绝了一切来往。妈妈夜里再也没让雨欣单独在家里。
　　她喜欢买《读者》看。那些精美的语言和画面让她徜徉其中，流连忘返。有时候，她看着看着，就想起来了孙成，她很想念他。毫无疑问，孙成就是她的白马王子。她多么希望暑假里的孙成能感觉到她的殷切的思念，马不停蹄地，从他的家里赶来，进入她的家里。她要将她的所有的爱情都给他。她喜欢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穿衣服，一起刷牙，一起走在乡间的幽静的小路上，一起看日出，一起等日落……一起相拥着入眠……她想成为他的新娘！她想嫁给她！可是，他仿佛还不知道她的心思，还不懂她，她要等到何时？！谁能给她传情？谁能？唉！
　　有一天夜里，她梦见了孙成。孙成来了……来了！像个英雄一样，像是一个天上的使者，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她的身旁……什么话儿也不说，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猛烈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她懵懵懂懂，糊糊涂涂，任由他了……最后，他把她抱到了她的小床上……
　　后来，她猛然醒了，才知是个梦……于是，所有的高兴变成了悲凉，所有的浪漫和甜蜜，变成了沉重，变成了凝滞的黑黑的夜色……这一刻，她真想哭！可她知道，她就是哭出声来，孙成也听不见！孙成！孙成……你在哪里？李雨欣想念你，她想念你啊，她需要你，需要你，你快点来，快点来，李雨欣永远是你的，永远是你的！可你不要，她怎么能是你的呢？孙成，你让我想死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老高了，李雨欣还没有起床。妈妈把饭做好之后，叫了几次，李雨欣才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
　　在桌边坐定之后，妈妈问她：
　　“怎么回事？平时，你都起得很早的。”
　　“没怎么。”
　　“那怎么起得这么晚？”妈妈发现雨欣的眼皮有点肿，而且心神不定，好像有什么心事。女儿的“异样”，怎能逃过妈妈的眼睛呢？她不禁担心起女儿来。
　　“昨晚有点失眠。”李雨欣只好撒了一点谎。说完，夹了菜，送到嘴里。
　　“好好的，怎么会失眠呢？”
　　“我也不知道啊，要是知道了我就告诉你！”
　　可是，这骗不了她，她知道女儿在撒谎。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有，可别憋在心里，说出来给妈听。”妈妈一边吃，一边说。
　　“妈妈，哪有什么心事！”雨欣调皮地看着妈妈，总不能把梦见孙成的事儿告诉妈妈吧，多丢人！
　　但季爱莲知道女儿没说心里话，在遮掩。女儿自从上次差点被李海洋强奸，她心里一直为她担惊受怕。女儿就是她的全部。她不能让女儿有任何闪失。
　　“真的没事？”
　　“嗯，是的，哪有什么事儿？我若有什么事儿，第一时间向您禀报！”
　　“要是以后有了心上人，一定要领回来见我。”
　　“妈！您都说到哪里去了？”雨欣开口向妈妈撒起娇来。因为妈妈终于把事情说破了。妈妈就是看出来了，她知道她瞒不过妈妈。
　　“我的女儿长大了！”妈妈深情地看着雨欣，忍着眼泪。这眼泪啊，差一点就滚落下来。李雨欣的心情逐渐好起来。她暂时忘记了孙成，她一边香甜地吃着饭，一边沉浸在妈妈对她的爱中。
　　吃完饭，刷完碗，她就回到她的小屋里，继续读她的《读者》。
　　中午吃饭时，雨欣的心情大好，吃得也多。
　　傍晚时分，她看累了，坐久了，就决定到院子里走一会儿。刚进入院子，就觉得空气中被一种奇异的红色的光充满，她急忙向天空望去，呀，满天都是红霞，玫瑰色的红霞，好看极了！李雨欣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欣赏着。天空像是着了火。每一朵云都在燃烧着，熊熊燃烧着，每一朵，都是燃烧的云。浪漫、奇丽、醉人！是谁把它们点着的呢？那一定是太阳啦，肯定不是月亮，更不是星星。太阳真厉害！李雨欣小时候很喜欢看白云，闲着没事，就看云。天上的白云乍一看一动不动，可若盯住一朵仔细地看，就会发现云始终在变化，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猪，一会儿又像是一群狼……千变万化，什么都有。可今天，李雨欣发现，红色的云更好看。白色的云轻灵、飘逸，而红色的云热烈、奔放、壮观，好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聚会！而且，这种红，来到了人间。空气红红的，房子、地面、大门……都沐浴在红色的光中，喜气洋洋。这一朵朵云，都像是用最热烈的玫瑰花瓣做成的……
　　正看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听就是爷爷的，只有爷爷才有这种一瘸一拐的脚步声。院子的大门只开了一扇，李雨欣的目光穿过大门，向外看着……可爷爷并没有走进来，经过了李雨欣的门口，李雨欣刚要喊爷爷，却发现爷爷今天的神情很特别，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在一种诗意的浪漫之中……爷爷要去哪里呢？李雨欣悄悄地走出了大门，悄悄地跟着她的爷爷，沿着巷子，向北边走去。走了没几步，发现巷子里的葛奶奶坐在她的小板凳上，坐在她的家门口，目送着爷爷一步步地离去……她的眼中，有很多的深情，痴痴的，在晚霞的红光之中，有一种独特的美。
　　李雨欣轻轻地走着，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让爷爷发觉。
　　爷爷拐了一个弯儿，就一直向北走去。走啊走啊，走到田野里。爷爷走着，一瘸一拐地走着。走着走着，他就向路边走去，蹲下来……爷爷在干什么？啊，爷爷在采花，在采路边的小花……他一发现路边有花，就采下来……他采花干什么？只有女孩子才采花，可他是个大老爷们！李雨欣心中满是疑问，她决定跟踪到底。
　　爷爷一瘸一拐地走着，走在寂静的小路上，走在天地之间，走在红霞的浪漫的红光之中……
　　爷爷不断地走，不断地采，爷爷手中已有一束花了，大多是野菊花。
　　一直走到小河边。爷爷停了下来，坐在了草地上。爷爷为什么停了下来？啊，那个地方有一座小坟。爷爷就把花放到了坟前。面朝着小坟，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小坟，静静地，长久地看着，什么话也不说。但陈思觉得，爷爷其实一直都在说，在用他的心说，说着心里话、悄悄话……
　　雨欣想：这坟里埋的是谁呢？一定是他的亲人！那是哪一个亲人呢？难道是奶奶？雨欣从下生就没见过奶奶，奶奶死得很早。雨欣真想跑过去问个究竟，可又怕惊扰了爷爷，就打消了主意，只远远地看，远远地陪着爷爷。后来见天快要黑了，就赶快向家里走去。
　　进入了有自己家的小巷子里，雨欣发现，葛奶奶还在她的门口坐着，正朝她这边看着。她安静地看着雨欣，似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四十一
　　第二天上午，雨欣吃完早饭后不久，就来到了葛奶奶家。
　　葛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压水井，但由于葛奶奶年纪越来越大，压起水来很吃力，所以，雨欣一有空，就来到这里给她压水。先压到桶里，再倒到屋里的缸里，四桶水，缸就满了。
　　从雨欣记事起，葛奶奶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就孤身一人。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在外地工作，平时来不了，儿子在本地，平时来送完饭就走了，没有多少交流。所以，家里只要一有人来，葛奶奶就很热情。雨欣又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葛奶奶很喜欢他。小时候，雨欣来到这里，葛奶奶就给她梳头，扎辫子。是葛奶奶手把手地教会了她扎麻花辫子。小时候，雨欣头上身上有虱子，葛奶奶就一个一个地给逮。逮住一个，就把那个虱子放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间挤，只听“叭”的一声，虱子“血肉横飞”“魂飞魄散”。葛奶奶还有那种很密很密的梳子，能把虱子的卵——虮子给梳出来。虮子又白又小，如果不用这种梳子还真找不出来。也一个个挤死。又烧了开水，把雨欣的衣服放在开水里烫。这样三番五次，就把雨欣头上和身上的虱子彻底消灭干净了。雨欣再也不痒痒了。所以，雨欣很感激葛奶奶。雨欣没有亲奶奶，葛奶奶就像她的亲奶奶。
　　这次，雨欣来到之后，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缸装满了水。就在葛奶奶的身边坐了下来。葛奶奶笑着说：
　　“欣欣累了吧？”
　　“不累。”
　　“欣欣可是个好孩子！”
　　“真的吗？！”
　　“那可不是嘛。”这时，葛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恳切地说，“欣欣，我今年正好七十了，我想过我的七十大寿。可我的儿子女儿都没时间陪我过，你今天中午陪我过，行吗？”
　　“行！”
　　“这是我闺女给我的一百块钱，你拿去，到村东头的王厨子家里，让他给我做四个菜，一个辣子鸡，一个猪头肉，另外两个，你自己定，要素的。再给我买一瓶白酒，好吗？”
　　“行，太好了！”雨欣兴奋地接过一百块钱。
　　“王厨子家，你能找到吗？”
　　“能，我去过。”
　　“今天中午，我们两个人要好好地吃一顿！”
　　“谢谢奶奶！”
　　“哎，我得谢谢你，今天就你陪着我！”
　　“奶奶，我愿意！”
　　“现在，你先回去，做你该做的事儿。等十点的时候，就去给我要菜行吗？”
　　“好的。”
　　雨欣就拿着钱，向外走去。
　　中午十二点左右，雨欣拎着四份菜和一瓶白酒，出现在葛奶奶的家里，葛奶奶高兴极了。
　　“还剩下两块三，给你。”
　　“这钱就当跑腿费，送给你了。”
　　“奶奶，我不要你的钱。”
　　“好吧。”葛奶奶就把钱接过去，收了起来。
　　把菜一份份地倒在盘子里，又把白酒的盖子起开，两个人的宴会就开始了。
　　葛奶奶没有酒盅，就把酒倒在了碗里。她倒了半碗。然后，热情地说：
　　“欣欣，你快吃菜，快，别客气！”
　　“奶奶，你以前喝过白酒吗？”
　　“喝过，但很少喝。”
　　“我从来没见你你喝过酒！”
　　“今天，我不是高兴嘛。你想想，我都七十了，我还能活几年？所以，今天，我们两个人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吃一顿。我不仅吃，我还要喝！”说完，她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白酒，先是被酒辣得皱起了眉头，随即，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然后，她大口大口地吃菜。
　　这时，雨欣给自己倒了一碗凉开水，她端起来，对葛奶奶说：
　　“我不能喝酒，那我就以水代酒，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谢我的孙女，谢谢！”
　　雨欣喝了一大口白开水，葛奶奶喝了一大口白酒。
　　“欣欣，好好吃，我们两个人一定要把这四盘菜都吃光，天气热，菜容易变质，留不住。”
　　“行！”
　　葛奶奶的脸慢慢变红了，酒劲上来了。她直直地看着李雨欣，豪放地说：
　　“欣欣，你知道你爷爷昨天傍晚到田野里干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
　　“那是看你奶奶的。”
　　“哦。”
　　“那座小坟，就埋着你的奶奶。”
　　“原来如此！”
　　“你知道为什么你爷爷在那个时候去看你奶奶？”
　　“不知道。”
　　“因为，昨天傍晚满天都是红霞，好看极了，你奶奶的小名就叫‘红霞’。”
　　“真的！”
　　“嗯，每到红霞满天的时候，你爷爷都要去看她。”
　　“哦，我奶奶活着的时候，爷爷一定很爱她！”
　　“对！”
　　“我奶奶怎么去世得那么早？”
　　“难产死的，很可惜！”
　　“唉！”
　　“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是个大美女！你爷爷很爱她！来，咱别光顾得拉呱，忘了吃菜！你一边吃菜，一边听我讲。”
　　“行！”
　　“你奶奶是地主家的三小姐，而你爷爷是到她家干活的一个长工。你奶奶看上了你爷爷，你爷爷模样好，人又勤快。但你奶奶的爹娘都不允许，死活不同意，你奶奶就和你爷爷私奔了。你奶奶的爹娘很生气，从此就和她断绝了关系，再也没有来往过！”
　　“原来是这样！我奶奶真不容易，真是一个好人！”
　　“你奶奶的坟，在小河边，那是你爷爷和你奶奶第一次约会的地点。”
　　“我奶奶要是活着多好！”
　　“唉，好人不长寿啊！”
　　“知道你爷爷的腿是怎么瘸的吗？”
　　“不知道。”
　　“你奶奶生了一场病，大夫说得需要灵芝，但你爷爷没钱买。就自己到山上采，结果一不小心从悬崖掉下来，从此就把右腿摔瘸了！”
　　说完这一句，葛奶奶就把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她又倒了半碗。
　　雨欣给自己倒了一碗凉开水。
　　这时，葛奶奶端起碗，奔放而又热烈地对雨欣说：
　　“喝，别人碰杯，我们碰碗！”
　　雨欣只好把碗端了起来，与葛奶奶碰了一下碗，担心地说：
　　“奶奶，你少喝点，你有点醉了！”
　　“我没醉，这么点酒，我能醉了吗？”
　　葛奶奶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醉眼蒙眬地对雨欣说：
　　“你爷爷真是个好人啊！”
　　“你怎么对我爷爷了解得这么多？”
　　“因为我看上他了！”
　　“真的？！”
　　“我年龄不大，就守了寡。你爷爷年龄不大，就没了老婆，一对孤男寡女，却走不到一起！”
　　“我爷爷喜欢你吗？”
　　“喜欢！他的眼神他的心事儿我都懂！”
　　“可他为什么不娶你？”
　　“因为他放不下红霞！你爷爷曾对我说，红霞对他太好了，他一辈子都对不起红霞，他放不下红霞，他的心里只有她！”
　　“爷爷真是的，娶了你该有多好啊！”
　　“要知道，你葛奶奶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的一朵花，完全配得上你爷爷，可你爷爷，他不愿意啊！”
　　“要不一吃完饭，我就去给爷爷说！”
　　“不用了，他若想要我，早就要了，还用你说？他心里只有红霞，谁也改变不了。再一个，我们都老了，还有几天活头儿？没用，没用，算了吧！二十多年啊，二十多年，我一直在等你爷爷，你爷爷就是不敢娶我！”
　　“唉！”
　　“我这话儿憋了二十多年了，今天终于说出来了，痛快极了，舒服极了！来，欣欣，咱再喝！”
　　她又喝了一大口，很伤感地说：
　　“我和你爷爷都命苦啊！我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你爷爷，唉，命中注定！”
　　“奶奶，你和我爷爷一样，都是好人！”
　　“命中注定的，躲不过去啊，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
　　这时，葛奶奶趴在了饭桌上，嘴里嘟囔着：
　　“命中没有莫强求，命中没有……莫强……求……”就睡着了。
　　雨欣忙站起来，轻轻摇动着她的胳膊，说：
　　“奶奶，你到床上睡吧！”
　　但葛奶奶就像没听着一样，不理睬她，继续睡觉。雨欣突然觉得，葛奶奶真可怜，她想帮她，可她知道，根本帮不上忙，唉！
　　她就抓住葛奶奶的一只胳膊，拽她起来，扶她到床上，在她的腹部上，盖上了她的一件衣服。
　　两盘菜吃光了。她就开始刷这两个盘和筷子，一边刷，一边感叹着：这两个老人多么可怜！谁都帮不上忙。后来，她又可怜自己，自己那么爱孙成，可孙成对她一点表示都没有，更别说追求了。难道还让她追他不成？孙成不是不懂他，他能看懂她的眼神，他是个聪明人，可是，可是……难道她的爱情也会像葛奶奶一样，一直思念，思念，思念……到老，到死……
　　李雨欣和葛奶奶同病相怜！
　　最后，她爱怜地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可爱的葛奶奶，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