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三十三

　　三十二
　　到了丧主家里，行完礼后，陈思要随着前面的人往右拐，因为，吃饭的地点在右边，凡是来奔丧的人，都在右边的一个空房子里吃饭。但是，脉峰拍拍他的肩膀说：
　　“永强，我们不去那里，我们到你三奶奶家吃饭。”
　　陈思想，只要有饭吃，上哪不行？就随着两位哥哥往左拐，“另辟蹊径”，来到了三奶奶的家里。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好几个弟兄。
　　说是三奶奶，但是这个奶奶，陈思还是第一次见过。和自己的亲奶奶长得差不多，脸小而瘦，尖下巴，简直瘦得皮包骨头。但是，精神矍铄，和蔼可亲。一见陈思来了，就问陈思：“你就是永强？”
　　“嗯！”
　　脉峰在一旁急忙提醒陈思：“叫三奶奶！”
　　“三奶奶！”
　　“哎！是长得不错！”三奶奶夸陈思。
　　“一般！”陈思腼腆地笑了，因为很少有人夸他长得好。
　　“你长得像你妈妈。”
　　“哪个地方像？”
　　“你的眉毛。”
　　“哦。”
　　“你妈的眉毛也这样，又浓又黑。”
　　“是！”
　　“头发也像，很黑很密。”
　　“嗯！”
　　“饿了吗？”
　　“还不饿。”
　　“也快饿了吧。永强，你等着，我们很快就把菜给炒好了，端上来，给你们吃！”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拿着一把芹菜往外走，三奶奶马上对陈思说：“这是你二姐！”
　　山峰忙对陈思说：“永强，快叫二姐！”
　　“二姐！”陈思看着二姐，她也就二十来岁，肤色白皙，瓜子脸，眼睛长得很像三奶奶。她的脸上有一丝浅笑。
　　“哎，快坐，快坐！”
　　陈思就在屋里面就近找了一个小板凳，坐了下来。两个哥哥也坐了下来。
　　这一等，就一个多钟头。
　　天气越来越热，院子里像是着了火。屋里倒是清凉些，人可以坐得住。但也感觉到外面的暑热逼人，里面“岌岌可危”！屋子里有一个落地扇，没打开。屋顶有一个吊扇，也没打开。
　　菜一盘盘地端上来……最后，面积很大的桌子上摆得满满的——菜极其丰盛！辣子鸡，猪肘子，四喜丸子，红烧鲤鱼……好像在办喜事！陈思奔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菜，准备一饱口福！陈思不知，这些菜是准备给他上路的！
　　正吃着，陈思突然冒出来一句：
　　“为什么到这里吃饭？其他奔丧的人为什么不在这里吃饭？”
　　正在给客人倒酒的二姐的微笑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她一下子想到了水库里那可怕的水，使陈思不能呼吸的水，吞噬他生命的无情的水，疯狂地涌入他的鼻孔和嘴巴……他惊恐万分地在水中扑腾……挣扎……最后，在水中悬浮着，静静地，无声无息……
　　她怕这个小男孩忽然觉察到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
　　而这时，三奶奶也警惕地看着这个男孩，看着她的小孙子，用探询的目光询问他——可能一切都白费，徒然，戛然而止！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脉峰和山峰在这一刹那，也忘记了吃菜，他们想要解释，可一想，无论怎么解释都不圆满，这的确是个破绽，是呀，其他奔丧的人为什么不到这里来？这无法解释，因为，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这时，陈思的旁边的一个年长的弟兄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让你来就来，让你吃你就吃，管那么多干什么？”
　　这段话虽然不是答案，但陈思听完后，就不追问了，继续安心地吃饭。
　　一场虚惊！大家都看着他的眼睛好长时间，像侦探看着罪犯的眼睛一样——一点点放下心来。后来大家都知道了，相互对视了一下。这个孩子了无心机，只是随便问了这么一句，只是单纯的好奇，没有深入的思考。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山河无恙”。于是，继续吃饭，继续喝酒，继续聊天。事情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无人打扰。
　　三奶奶和她的二女儿先不吃，先让客人吃，等客人吃完了，她们再吃残羹剩饭——这是本地人的习俗。二女儿在一旁倒酒、倒茶、递烟，像个服务员一样，三奶奶就坐在一旁，很满意地看着她的这个可爱的孙子。她知道他虽然是个青年人了，但心理年龄还是个小孩儿，不知道防范人，这样的人的心眼一定很好，淹死他有点可惜。可是，她必须要这么做，非做不可。因为，她，也是个双性人，曾和臧书慧好过，有过身心交融、激情爆发的时刻，要不然，谁愿意做这个淹死人的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买卖！臧书慧曾给过她一次，可这一次，让她荡气回肠，魂游天外！要知道，三奶奶老了，是个老东西，一点姿色都没有，可是臧书慧年轻漂亮，如花似玉，肯给她，她真是艳福不浅啊！况且，同性恋本来就很少，能找到情投意合的，更是少而又少，太艰难了，不是此中人，不了解此中人的难处。所以，臧书慧不仅是她的情人，更是她的恩人！她一定要报答她，而最好的报答，就是真真正正地帮她一次——把陈思淹死！她们两个人精心策划，秘密地“运筹帷幄”，等待时机——陈思的三爷爷去世的时候，正好是夏天——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可以掩人耳目，顺势而为。要紧紧抓住，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不就淹死一个人吗？不就一条小小的生命吗？何足挂齿？人应该懂得感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而且，臧书慧许诺，事成之后，再给她一次，所以，她就越发疯狂了，像一头凶猛的野兽！
　　一桌人很快就吃完饭了，时针指向一点半，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陈思吃饭吃得慢，大家都等着他。等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脉峰就亲切地对他说：
　　“永强，天气这么热，要不我们先别急着回去，先去水库洗个澡再回去行不行？”
　　陈思正迟疑着，山峰也很亲切地说：
　　“就在北边，离这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以前来过。”
　　“回家再洗吧！”
　　“我们在这里洗完澡，一路上都很凉快！”
　　“我没觉得很热，我能受得了。”陈思其实是很耐热的。
　　“可是，我和你大哥现在都很热，热得受不了了，必须得洗澡。你去陪着我们，一块洗，行吗？”
　　“好吧。”
　　一屋人都高兴起来。
　　弟兄仨站起来，向院子里走去。陈思刚想推自行车，他的两个哥哥一起阻止他：“别骑自行车了，很近，我们一起走着去吧！”陈思只好放弃了。
　　其实，他的两个哥哥是这样想的：就得走着去，让这个兔崽子热起来，否则，到了水库，他一点也不热，不下水，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因为不能硬逼着他下水洗澡，得他自己愿意——否则，这事无论如何也成不了。而且，想要淹死他，必须在水深的地方。一旦水浅了，两个人也无法得逞！如果两个人一旦出手，又没有淹死他，那问题就大了，贻害无穷！所以，一旦出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于是，三个人就顶着炽热的阳光，向北走去。
　　其实路一点不近，而且很远。但是，陈思就是没产生怀疑。在他的意念里，亲人怎能害人呢？尤其这两个哥哥从小就对他很好，他在外都依赖着他们，听他们的话，就像他们的亲弟弟一样。他的善良，多么可爱，又多么可怜！
　　而且，还有一个疑点，陈思也没有想到：水库在三奶奶的家的北边，陈思和两个哥哥的家都在水库的北面。天气这么热，三个人骑着自行车到水库洗完澡后，直接就向北走，回家就可以了，多方便，多轻巧！何必把自行车留在三奶奶家呢？洗完澡再往南走，赶回去，再骑自行车，再往北走，往家里赶，多走多少冤枉路？而且，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那种毒辣的阳光照在身上，仿佛人一秒都受不了！所以，若没有阴谋，只有傻子才会这样做！但这时候的陈思，就是个小傻子，傻乎乎地随着早已出卖他的两个“亲爱的”哥哥，在炎炎盛夏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死亡已渐渐逼近！
　　
　　三十三
　　水库在一条大路的边儿上。走到水库时，陈思的全身都是汗，他确实想洗个澡。可是，他在水库边儿上往里一望，发现水库不大，但是很深，蓝幽幽的，深不见底。没有浅的地方。水库边儿就很深。他突然很害怕，迟迟不敢下水！他的两个哥哥，极利索地脱下所有的衣服，“扑通扑通”跳下水，然后，向对面游去。当他们游到靠近岸边的地方，发现陈思还没有下水的意思，就急了——这样下去，怎么去完成他们的使命？脉峰大声说：
　　“永强，快下水啊，真凉快啊！”
　　山峰一边在活泼泼地狗刨，一边向陈思大喊：
　　“你来干什么的？还不快下来？快，快！”
　　兄弟俩在那边儿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旦陈思游过去，他们就把他按在水里，送他上西天。
　　但陈思越看越不敢下去，宁可在岸边热死，也不敢下去——水深得可怕！
　　可要在以前，上小学的时候，他可绝不这样，早就“扑通”一声，跳了进去，像一只青蛙一样。哪里深，就往哪里钻！可现在为什么不敢了，这里面有个秘密。
　　陈思小时候就很喜欢游泳，他的家后面就有一个池塘，陈思除了在里面捞鱼摸虾，就是在里面游泳。没人教他，他看着别人的游泳姿势学会了游泳；先是学会了狗刨，又学会了踩水、仰泳、自由泳。这个池塘往北，有一条小河，叫围岭河，也是陈思经常光顾的地方。尤其是发洪水的时候，陈思更喜欢去。站在桥上，往水里一跳，溅起“冲天”的浪花……消失在水里……过了一会儿，在桥后面不远的地方，露出个小脑袋……奋力向岸边游去……
　　爸爸曾多次告诫他，不准他在发洪水的时候到围岭河游泳，太危险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陈思就是不改。甚至，爸爸都拿着树枝子狠狠地抽他，他都不改，倔强得像是一头驴。一有机会，就偷偷摸摸地去，总觉得自己游泳技术高，不会出事的，这样持续了好多年。
　　直到有一次，上初中时候，傍晚时分，陈思和几个小伙伴又到围岭河里游泳。这次，围岭河没有发洪水。陈思站在水里戏水玩。当他把两只手放在水里，呈鹰爪状，他猛然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在水里很可怕，模模糊糊的，像是水怪或者水鬼的手。他吓了一大跳，忙把两只手从水里抽了出来——这时候，出水的手没什么可怕；可当他再次把手放在水里，呈鹰爪状，这两只手就不是自己的手了，像是水怪或者水鬼的手，像极了！他最近老听别人说，水里有水鬼，在水里一旦被水鬼抓住，就挣脱不得，只能被水淹死。他听到后，有点打怵，但依然不影响他下河游泳，我行我素。但今天，他仿佛真的看到了水鬼了，阴森可怖……这时，天色黑下来了，他看了看四周“茫茫的水域”，那颜色加深的水，看不到底的水……这条河里曾淹死过很多人，他们是不是都变成了水鬼了？就隐藏在水里，趁人不防，猛地抓住人的腿，死死不放，把人拖到深水里……水里再有水怪呢？陈思还听过错鱼的传说，错鱼牙齿锋利，比钢刀还要锋利，力大无比……这水里再有错鱼呢？陈思想到这里，越来越害怕，从来没有的害怕，就赶快游上了岸，好像水里有水鬼、水怪、错鱼，在后面追他。他惊慌逃窜——从此以后他就怕水，尤其是深水，他怀着深深的恐惧……
　　而今天也是。他是很热，但是水库的水实在太深了，仿佛里面有水鬼、水怪，或者错鱼，就在水底隐藏着，埋伏着，就等他下去……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会下去的。这样，他就逃过了一劫。他只要一下去，必死无疑。在水里，一个哥哥他都对付不了，何况还是两个哥哥，都身强力壮？他们俩其实就是水鬼、水怪或者错鱼……只有在水里，在水深之处，他们才能发挥作用……
　　冥冥之中，谁在暗中保护陈思，保护他这个幼小的生命？谁也不知道！
　　但坏人的计划落空了！
　　脉峰和山峰潦潦草草洗完澡后，上了岸，穿好衣服，一起往回走……一边走，这兄弟俩一边在心里暗暗惊叹：这小子命真大！他只要一下水，小命就没了！可他偏偏不下水，他小时候可不这样。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他们想不通，也不敢问陈思。
　　回到三奶奶的家里，三奶奶和二姐诧异地看着他们弟兄仨，看着陈思活着回来了，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是，也不敢问。
　　这小子命不该绝！
　　当陈思回到了家里，妈妈臧书慧的心里也很诧异，两个哥哥都没能把他淹死，是不敢下手，还是没有机会？她也不敢问。她想，以后还会有机会的，来日方长。她要继续寻找机会，创造机会。
　　脉峰和山峰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他们的大姐一看就明白了——他们失算了，很不如意。两个大男人，还不能搞掉一个小孩，真是太无用了，白吃这么多年的饭，白活这么多年的人！看我的！她想出手，大展神通，替她的两个弟弟出口怨气，灭灭陈思的“嚣张气焰”！想着想着，一个毒计来到心头，她阴险地残忍地笑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她骑着自行车，来到陈思的家中，说要带陈思去看电影。脉峰已经好几年不带陈思看电影了，陈思想看，但是没有钱。这次，姐姐想带他看电影，他一下子高兴极了，快速地吃完饭后，就坐上了姐姐的自行车，向电影院进发。
　　陈思坐在后座位上。他马上发现，后座位非常光滑，又窄又滑，于是，就按照脉峰哥哥的出色的教导：左手紧紧抓住后座位的前边缘，右手紧紧抓住后座位的后边缘，把自己“钉”在后座位上。
　　姐姐回过头来，亲切地命令他：“你把你的两手松开！”
　　“我一松开，就会掉下来！”
　　“我骑得慢不就行了吗？快，快！”
　　陈思依然不敢松手。姐姐都有些生气了：“快松开手！前面就是柏油路了，我会骑得很慢的，听话！”
　　“好吧！”陈思就不情愿地把两手松开，提心吊胆地坐在后面。
　　可他的姐姐带着他，一上了大路，就猛然加快了速度。她在拼命地骑，拼命地骑，像一个自行车选手在进行最后的冲刺，车子像离弦的箭……
　　然后，她猛地一刹车，后面的陈思就像一个炮弹一样，头朝下朝路上撞去……陈思猝不及防，头部先着地，猛烈地撞击在坚硬的柏油路上……刹那间，头部银光一闪，他失去了知觉……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好半天，他才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过了好半天，他发现周围有好多人停下来看他……姐姐在一旁讪笑着，也不扶他。她暗想：没撞死！他至少也得变傻，从此就变成一个傻瓜，变成一个愣种，决不能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看来，死是没死，就是不知愣了没有，她对陈思说：“那我们回家吧，没想到你会从车上掉下来。”
　　陈思也不回答，呆头呆脑地上了车，这次，他的两只手没忘记牢牢地抓住后座位。
　　他的这个姐姐根本不想带他看电影——还想看电影？门都没有，姑奶奶一分闲钱都没有！她只是想撞死陈思，替自己的两个亲弟弟出口“冤气”。
　　陈思回到家，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前额上起了一个大包，血红血红的，像一个血红的大馒头——更像又长出来一个小脑袋，一个更傻更呆更痴的小脑袋，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更没有嘴巴，比猪的脑袋更傻……
　　他竟然拥有了两个脑袋！
　　……
　　他又躲过一劫！
　　……冥冥之中，是谁在暗中保护他？谁也不知道！
　　爸爸妈妈正在家里包饺子，看见陈思的头上起了个超大的包，又这么快就回来了，就很纳闷，问他：“永强，怎么回事？”
　　“从车上摔了下来！”
　　“好好的，怎么摔下来了？”
　　“姐姐骑得太快了，猛地一刹车，姐姐又不让我抓车座子！”
　　夫妻二人听到这里，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就是一场蓄意谋杀，只是没有成功。虽然很高明，但是，还是失败了。这个姐姐连一句道歉安慰的话都没说，气冲冲地走了。她的内心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她就是想杀了他，可是，就是杀不死！
　　而且，他也没愣！
　　她怎么就这么无用，连个小孩都不会整，白忙乎一场！
　　她叹息着，哀怨着，走了。
　　爸爸的心在暗暗地流泪。
　　但妈妈在心里想：你这小子还没死啊！你到底有几条命？你给我等着，好好等着，我不是没有办法了，我有的是。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