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办公室的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矿上需要个做饭的，姚文国脑子里早就想好了要二红去，这会儿她对二红说：“嗯，前两天，我为了你的事，专门去了一趟鹰嘴矿，又专门找了我外甥，今天才回来。我外甥在鹰嘴矿当大领导。”
　　这话虽然说了，跟没说一样。
　　二红纳闷了：“嗳——什么为了我去了鹰嘴矿，你外甥在矿上当领导他当他的，与我啥关系。你就为这事叫我？哎呀——你还有这么个外甥呀。”
　　“当然。”姚文国脸上的肌肉一抽抽，挺起腰杆儿拉开架势，一本正经地说，“不遇大事我随便告诉你干啥。显得我没能耐，还靠着个外甥，我给你有啥可炫耀的。”
　　二红让姚文国说乱了，也急了：“那你快说，你找我究竟是啥事？”
　　姚文国这才喝着茶，再次清清嗓子，看着二红的眼睛。他的眼神渐渐发亮，但说话是慢慢地：“是这样，我外甥他们鹰嘴矿的食堂人手不够了，正好缺个女工，我给你争取了一个做饭的美差！这事揽成了。”
　　“哎呀——这真是好事呀！”二红一听，顿觉一片蓝天顷刻间映在眼前，心中长久滞留的那些无奈顿然廓清了、爽朗了，像离开笼中的小鸟飞上了树梢。她早就腻歪呆在这圪遛村了。种地种不了，四处求人帮忙，难；生活上孤苦伶仃，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猫爪挠心，忍；整个儿人就像粘在房子里一样，憋。她时时想走出这个小山村，幻想着外面的世界，但苦于眼路不通，出走无门。听姚文国这么一说，她心花怒放，欣喜异常，“我早就不想呆在这个破圪遛村了。哎大哥，这事你是碰上的吧？”
　　这句猜测性的话问得姚文国假生了气：“看这话说得人心里多不舒服，什么叫碰上的？我要心里没你能碰上吗？我咋就碰上你了没碰上别人呢？”他假装拍了一把脑门儿，咕嘟喝下一口茶，把杯子蹾在小桌上，扭头看窗户外面。
　　几句话把二红说得尴尬了，欠礼了，她立刻赔着笑脸说：“不好意思啊，大哥你是好人，我说错了。”
　　“肯定是你说错了嘛。好心好意为了你，反倒说我是碰上的，我要经常那么碰，那还不碰得头破血流了？这脑袋还是囫囵的？这话说的人怪生气的。”
　　二红还是陪着笑脸说：“别别别，别生气，姚医生、姚大哥。”
　　姚文国这才装作缓过些气来，说：“老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啥。以后说话注意点，多伤人心呢。”
　　“是，大哥，我是随便瞎说的，跟你开玩笑，你还能当真啊？”
　　姚文国笑了，本来就是假生气，人家二红问的对。他一掉脸，津津有味地提说这件事：“做饭是个好营生呀，挣钱多吃得好，风不吹雨不淋不受太阳晒，钻在里面想吃啥就吃啥，正是女人们干的巧活儿。”
　　“是是是，是个好营生。大哥，我可早就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呆了，都快把人憋疯了。”
　　“能想到。这地方钱挣不到人认不下，你年年轻轻的哪能老呆在咱这圪遛村，你这鲜花不能老插在圪遛村这个破土堆上。”
　　这话全说到二红心里去了，她合起双手像拜佛谢恩似的对姚文国表示感谢：“姚大哥你坐好，拜佛了，拜活佛了！”说罢她真的连拜三拜。
　　姚文国看着二红高兴的样子，进一步卖好：“看着你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所以说我老是惦记着你，经常心里想着你。那个矿区虽然在山上，毕竟是个大地方，人也多，见识也广，跟进了城差不多。是鹰嘴矿。”
　　鹰嘴矿二红早就知道，那地方太富有了。她兴奋异常地说：“哎呀鹰嘴矿呀，真好呀！”
　　姚文国像是酸溜溜地羡慕地说：“你遇到贵人了，马上就要变成矿上的做饭工人了。”
　　人的幸福感如果突然降临，真能感到眩晕。二红幸福得都不知该说啥了，只是用仰慕的、感激的眼神忽闪闪忽闪闪看着姚文国。
　　姚文国的个性最喜欢别人仰慕刮看。他得意地说：“看啥？没变，还是原来的我。”
　　二红还是那样看着姚文国，缓缓地张嘴发出两个字：“哎——呀！”
　　姚文国亮开嗓门儿笑了，“哈……”笑得那么底气十足，笑得那么飘飘然。
　　这时候二红才回过些味来，问：“哎，大哥，你说说，你是怎么给我揽下这活儿的。”
　　二红这一问，正是姚文国要说的话口。这件事的详情细节，他彻底抹掉了受外甥之托的偶然机遇，必须重新编排，把这个天上掉的馅饼变成他亲手买来送给二红的。
　　他从矿上回圪遛村的时候，一路上就把故事编在肚子里了，这会儿他张口就来：“嗯——当天的情况是这样的。那天我在我外甥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还没等把你的事说完，哎——呀，办公室的门开了，关上，又开了，又关上。”
　　二红只是顺着姚文国说话的表面性理解，问：“咋回事，是不是矿上风大，来回刮动门子？”
　　“哈……哎呀二红你太逗人了。”本来姚文国是创造性地描述人出人进的工作繁忙状态，结果二红想成了刮里外风，引得姚文国又一次放声大笑，“哈……啊呀二红呀，话没说在点儿上。人家那办公楼里面哪有那么大的风呢？我说的是找我外甥揽工做饭的人，那人们一个接一个，进来，出去，进来，出去，这还不是门子开了，关上，又开了，又关上？哈……”
　　二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哦——你没把话说清楚，我以为是风大呢。大哥，我可得好好感谢你呀！”
　　姚文国立刻抽抽着脸变出一副不要见外的样子，说：“笑话，咱俩这关系有啥可谢的，这话不能说。”
　　二红没听出姚文国话里套磁的意思。她认认真真地说：“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那咋能不感谢你呢？”
　　话题进行到这个程度，正是姚文国大加发挥的时候，以编好的故事为主调，临时再添加。
　　心情激动的二红又将要说什么，姚文国挥臂甩手“吭”地咳了一声，说：“你听我说。人人都知道做饭是个好差事，所以找我外甥要做饭的人特别多。那些进门的人手里都是大包小包提着东西，靠墙根站那儿都不敢往下坐。”
　　二红深信不疑地说：“那是，见了领导谁敢往下坐呀。”
　　“肯定。”姚文国忽然说话的语速变慢了，他在边创作边说，“我那外甥是个真正的好人，毛病就是心眼儿软。那么多人来求他，有个五十多岁的丑八怪女的，特别会来事，笑嘻嘻地拿出盒大光烟，拔一根儿递到我外甥手上，就手把烟放在桌上。我眼看着外甥就要答应别人了，当时我看他抹不下脸来……”
　　二红也急了：“哎哟，那可危险。”
　　“是啊——是啊。”姚文国断断续续说了两个“是啊”，肚子里的故事突然断了，嗓子眼儿一下子憋住不知该说啥。他大喘了一口气这才泛上话来，“哎呀，当时我心里急得呀……”
　　二红带着侥幸说：“你肯定着急，别人揽走了我就没事了。”
　　“对呀——在那种差一点的关键时刻……”
　　“差一点儿的关键时刻？”二红懵了，这差一点的关键时刻是个什么时刻？
　　姚文国不做解释。忽然间蹦出个绝佳细节，神情为之一振，脑洞大开：“我外甥抽了人家的烟，眼看就要嘴软，当时我立刻站起来，假装拿我外甥的烟抽；就在假装拿烟的关键时刻，也就是差一点儿的关键时刻，我用下钩眼狠狠地给我外甥使了个最厉害的眼色。”
　　二红随着姚文国完全融入了情节进入细节，煞是佩服之至：“大哥你真机灵呀！”
　　姚文国扭过头笑了，表现得很谦虚：“我算啥机灵，我外甥比我还机灵。他那脑子比我要转得快得多得多得多。”
　　“对对对，毕竟人家是领导，又年轻。”
　　“对。他一看我下钩眼给他使得那么狠，立刻就看出了我的心。”
　　二红一直都提着心在听，这会儿都有点儿累了，她松口气喘息着说：“哎呀，真不容易。当时那么多人，那该咋说呢。”
　　姚文国“啪”一拍膝盖，眼睛瞪得溜圆，挑起怪声夸张地说：“难——就难在这儿了。当时外甥为难我也为难，可我为了你二红……”姚文国屏了半口气，猛然吸通喷突着说，“再难我也不让步！”
　　这句话又让二红感动了：“哎——呀，大哥，你是我这辈子的大恩人，我可咋感谢你呀？”
　　姚文国又一次“拉下脸来恼恨恨”地说：“这话说的，我还用你感谢？需要感谢我的人我反倒不给他办。”
　　这一阵卖好的假话直说得二红激动阵阵感动频频：“大哥，你的烟呢，我拿一根给你点上。”
　　那种惬意的幸福感、舒心的畅快感将姚文国的皱纹脸催开了褶子花。他指着烟盒说：“那不，就在桌子腿（小炕桌）那儿放着。”
　　二红立刻拿起拔出一根儿递到姚文国手里，又划火为他点烟。
　　姚文国不失时机，在吸燃烟的同时以捏着烟的几个指头轻轻地拍了拍二红的手。
　　二红感动不已感激不已地说：“你真行，大哥，你这外甥真好！”
　　姚文国得意地吸了满口烟，“噗”地喷向一边，说：“那当然了，外甥像舅舅，哪能不好呢。”
　　二红咂赞不已晃动着脑袋说：“要不人家就能当领导呢。你看咱村的那没德行干部，鼻涕拉糊吸儿吸儿的，就知道拉上一张黑脸，那叫啥水平呢。”
　　姚文国刚吐了半口烟，情绪一激动，被烟给呛住了，“咔咔咔”连着咳了七八声才倒过气来，吊着半口气说：“咱村的那几个都是赖人，对外厉害回家怕老婆，都是文盲干部，怎么能和我外甥那样高级别的干部比？啊，人家我外甥那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啊，属于，属于——”
　　他也说不上属于啥，好半天才发明出一个新的行政职称名词：“属于——地矿级的高级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