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事到万难生急智

　　一
　　话题触到关键处，姚文国就显得低声下气了：“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是有点儿。”
　　“那您说。”杨主任朗声说。
　　只见姚文国，又意憋出一脸愁容叹出一口气，抖动着脑袋艰涩地说：“唉——这个事对你来说是个平常小事，捎捎带带也就办了；可对三舅来说是比天还大的事呀。”
　　杨主任为之一怔，心说，‘这是什么事？’脱口又问：“您说。”
　　姚文国办事有他多年来练就的成熟的老一套做法，必须做到足够的铺垫才亮底。他清清嗓子皱着眉说：“三舅早就知道你在矿上当大领导，就怕为难你，给你弄负担，我和你三舅妈在一个月前就说是要来找你，可总觉得不好意思，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总是在推，两个人在家都抽抽了一个多月了，就是迈不开腿。”
　　听姚文国说得这么为难又摸不着边儿，不知究竟是件什么事？杨主任谨慎地把握着分寸，万不敢吐出大包大揽的说辞。只是客客气气地说：“嗨，用不着那样，能办了我就给您办，办不了我也没办法。”
　　这时候的姚文国，显出一副像是要敞开肚子倒苦水的模样，说：“难哪，想想这会儿能坐在你这儿，这简直就是一场梦。”
　　杨主任心里烦了姚文国说话不痛快，于是不再说话，等着他继续。
　　姚文国接着他的话题，慢慢往里绕：“三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您就说吧。”
　　“这也是为难了好长时间了，找你吧，自你长大后连面儿也没见过；不找你吧，三舅不找你还能找谁？”
　　“嗯，您就得找我。”
　　“何况三舅跟前除了你，再没个有出息的人了。”
　　“您说吧，我这不就在跟前嘛。”
　　“今天早上我才让你三舅妈把毛豆角拔好，又从泥坛子里把封了口的红枣拿出来，这才来你这儿。”
　　杨主任显然有些失去耐心了，说：“哎哟——我的三舅哎，您有事就说话，拿东西是多余的，找我用不着这样。”
　　姚文国恳切地说：“我们住在那个穷溜溜的圪遛村，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呀。”
　　杨主任这下觉着自己明白了：“啊——我明白了。您是想借钱，对吧？说吧，借多少？”
　　杨主任一说借钱，姚文国立刻变出一身正气，刚直果断口气硬茬茬地说：“不，不借钱。人再穷也不能借钱；穷人一借钱就不还，躲得连面儿也见不着。三舅不是那号人。”
　　听姚文国这么一说，杨主任不知所云了：“嗳——那您是？”
　　话头铺垫到这个程度，姚文国这才开始说他要说的事：“三舅村里有个年轻人，也不年轻了，算是个本家，我让他把我拖住了。他本人蔫恓恓的没能力，还敢瞎胡来，梦想发大财。前年买了辆大卡车，买下车我就狠狠骂了他一顿，为这事我俩还闹了个脸红。可是车毕竟买回来了，但一直找不下活儿干。”
　　杨主任听他一说车，就立刻站起了身，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说：“三舅，我知道您要说啥了，这事不好办。”
　　姚文国焦思劳神想要得到的结果是一口回绝，心里一惊愣，“唰——”得潮出一身虚汗，“啊呀”一声半张嘴不说话了，但满脸满眼抽动着，全是惊讶、乞求的词汇。
　　杨主任直言直语歉意地说：“三舅，现在的事，您自己管好自己，别人的事咱不管，您自己要有什么事我尽量给您办，别人的事咱不操那个闲心。”
　　姚文国急了：“不，这个事是这样的……”
　　杨主任及时打断说：“您听我说三舅，尤其是跑货车这种事，危险时时存在，他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会给矿上带来麻烦，给我带来麻烦。尤其是咱们这种关系，谁也不好担待；再说了，我在矿上也就是个小主任，手里权不大，管不了这事。”
　　看着杨主任振振有词的说道，姚文国感觉浑身上下浇了一桶冰水，似乎是一扇厚重的石门关上了。他吃力得抖动着站起身，烦乱中不自觉退到门前，想说他要挡在门前不让外甥出门的话：“外甥呀，三舅心里在滴血。你这一大堆理由都是理由，堵得三舅不会说话了。”
　　杨主任又是抱歉地解释：“三舅呀，这不是堵您，是这件事不能办。”
　　姚文国脑子好使就在这儿，他能从纷乱中立刻找出应对的理由：“你听我说，三舅难哪。这件事说起来是他人的事，那是我没脸给你说，实际上是三舅自家的事呀！”说罢他捶胸顿足咽下口水，喉结“咯儿咕”滑动了一下。
　　姚文国反把话赌在这儿，杨主任懵了：“什么，怎么是您自家的事呢？”
　　姚文国表现得简直像是要哭了，他深知这种时候的表现至关重要，努力延长那种让别人揪心的感觉而换取同情。他摆动着脑袋伴着咝咝的喘息声说：“是呀，三舅只是黄连吃到嘴里，牙打到肚里没法儿说呀！”
　　杨主任分析着想象，又好似明白了：“噢——那，那是合伙儿买下的车？”
　　“唉——”姚文国一声长长的哀叹后闭眼垂头大张着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还不如合伙儿买下的呀！三舅命苦，从小家里成分高（富裕中农），一天好日子没过过……”
　　事情的焦点在车上，杨主任主动为车的事操上了心。他无心听姚文国倒苦水念苦经：“三舅，那些事不说，您说车的事。”
　　姚文国低着头揉了一阵闭着的眼睛想好了说词，伤心至极地说：“前年他买车钱不够，把三舅二十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全给借走了，到现在不说利息，连本金也归还不了了。”
　　杨主任内心产生了动摇，他了解山区人们的贫穷落后，但不知他三舅离小康已经不远了，那是一壶酒两个菜，小酒嗞溜香，花生米嘎嘣脆的光景。他手托着脑门皱起眉头听姚文国说话。
　　姚文国一看杨主任在认真听他说话的神态心里就亮了，‘这事能成’！但他仍是带着哭腔继续边想边说：“这个年轻人又是个不远不近的本家，说不能说道不能道，逼他要钱他只能上吊。三舅拿不回钱来，就像掉进井里水淹脖子没人往上拉呀！”
　　杨主任点着头“嗯嗯”两声，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有个年轻人敲门进屋，说要杨主任去一趟职工食堂，那里有事。
　　杨主任对姚文国示意一下离屋去了食堂。
　　姚文国保持愁眉苦脸目送杨主任离去后，他瞬间感到一身轻松一阵畅快，像是泡罢了热水澡，这阵子把他累得够呛。从感觉上判断这事能成。他轻手轻脚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感受一番当主任的滋味。
　　
　　二
　　杨主任到了食堂，那位既当管理又做饭的张师傅对他说：“这些日子食堂难住了，顶主力干活儿的孙师傅不干走了，明显感到人手吃紧。已经连续一个星期忙累了，再这样下去非累倒几个不可，到那时候职工们可就吃不上饭了。”
　　杨主任深感工作上的疏忽，他点头说：“马上解决。找个什么样的人比较合适？”
　　张师傅说：“女的。剥葱剥蒜打下手，手脚要利索，能耐得住干杂活儿就行。”
　　
　　三
　　杨主任处理完食堂的事回到办公室，对这位三舅身份的姚文国歉意地笑笑说：“我的工作就是杂事多，让您一个人坐着，不好意思啊。”
　　姚文国斜翻着白眼“嗯”了一声，亲切地嗔怪说：“看你说的，我来这儿已经够给你添麻烦了，还能影响你的工作？”
　　杨主任会心地不在意地说：“三舅呀，您刚才说的他借下您的钱还不了，问题是这钱我也没法儿问他要呀。”
　　姚文国亲昵地纠错说：“你当然有办法了，三舅上来就是找你解决这个问题。”
　　杨主任则自明自歉地说：“不不不，这种事我真干不了。长这么大从来没向人催讨过债务。”
　　姚文国嘘声塌气浅笑连声地说：“外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催债。”
　　“那您让我干什么？”
　　“三舅听说你这儿的煤往河北运，三舅是想让他的车给你们矿往那儿拉煤。只要有了活儿干，他就能还上三舅的钱了。”
　　杨主任沉默片刻后为难地说：“三舅，您不清楚，往河北运煤，我们矿跟那儿有合同，是人家的车来回运输，不用咱们这面的车。咱这儿的煤价偏高一点，双方互惠互利。”
　　姚文国皱眉撅嘴立刻拿出另一个看法：“我清楚现在的这个事，车是人家河北的，可你这个大主任是咱矿上的；关键是你这儿说了算，找他的理由出点难题，他就知道你啥意思了。”
　　杨主任还是摇摇头说：“哪能那样呢，不能那样刁难别人。”
　　只见姚文国，额上的眉毛挑起老高，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怎么不能呢？权力这个东西谁能扛得住？天大地大不如钱大，理大法大不如权大。这话是咱那儿曹副乡长说的。现在办事就是这样，三舅知道。”
　　“嗨呀，三舅，没您说的那么简单。”
　　“你给他们露出点不满的意思，对方一看，只要他是个聪明人，肯定松口子。那么大的车队，往里挤一辆车那还不是绵绵的？这点三舅明白。”
　　杨主任被征服了，也是被打垮了。人家是名正言顺的三舅，而且是这么客气第一次上门。他连着叹了几口气，思索之后，深深地佩服了这位三舅：“哎呀，哎呀三舅您真了不得。”
　　姚文国心里忽闪闪激动起来，笑笑说：“不不不，三舅是被逼无奈，这才给你添麻烦。”
　　“您在农村可不是一般人哪。”
　　“唉，其实三舅没能耐，只是贪上这倒霉事了；要是家里日子过得去，哪好意思找你呢？”
　　杨主任咬着后槽牙想了想，说：“好吧。我也不是拿什么权力压人，这事真的不归我这口儿管，只是凭我个人的面子，跟他们车队长打个招呼，就给您加上一辆吧。”
　　“看！”姚文国激动得大仰了身子，都快四仰八叉了，终于迈过了这个大坎儿。他的面容像换镜头般闪亮了，眉开眼笑地说：“三舅说对了吧，事在人为嘛。这就把三舅心里这个病疙瘩解开了，回家能睡好觉了。外甥就是外甥，一点儿不假，多会儿也是外甥。”
　　杨主任咂么咂么嘴，点点头不置可否。
　　姚文国乘兴自然地说：“权力呀，自古以来这个东西就太厉害了。”
　　杨主任则绷着脸摇头说：“也没那么厉害。只是我跟他们熟了。”
　　“嗳——还是你能压住他们么。别说你是这个矿上的大主任，就是到了三舅那圪遛村，你别看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村里那干部可了不得，成天黑上个脸说一不二，谁也不敢惹。”
　　杨主任轻声地笑了：“是么，村里的干部还谁也不敢惹？”
　　“对呀，不是有那么句老话么，得罪了山神爷，你连小猪都养不活。那是一亩地种了一苗洋烟（罂粟）——毒（独）一根儿。”闲话扯到村干部，姚文国带些夸张地说，“咳呀呀，这些年你是没到底下去看看，啊，我咋说村里那个一把手呢，那，那是买回头大象盖了个鸡窝——说啥也放不下了；拉拢乡干部吃截留款，五保户的补助款，大队买机器出电费，收了磨面钱他装了。村里老百姓编了个顺口溜：国家的钱国家的地，上来个土匪比锅黑。”
　　杨主任呵呵地笑了。
　　姚文国又绘声绘色地说：“尤其是咱圪遛村那个头儿，啊呀呀，两个黑眼珠长在两只眼睛的边儿上，无论走到哪儿那都是看天不看人，抽抽得衣裳都露肚子，坏透了的人。”
　　杨主任笑着说：“三舅，您喝水。”
　　姚文国立刻端起杯子，嘴蹭着杯子边儿说：“哎呀，就是渴了。”他咕嘟咕嘟三两口喝下大半杯。
　　
　　四
　　来喜旺擦完车，打火启动到村周边转了一圈又开回院里。停下车拍拍门，高声大嗓地对老婆说：“车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就坐在家里等着收钱吧，咱家的好日子来了。”
　　这话并没使老婆开心，她仍是担忧地说：“我还是担心，不知姚医生谈得咋样。”
　　这时候来喜旺也对老婆交了心底，他皱着眉说：“老婆呀，其实我比你还担心，不过姚医生办事应该没问题，他会到外面走动，城里的老中医人家把关系都处得那么好，放心吧。”
　　两口子拿过小凳子放在车轮边的阴凉地坐下。来喜旺仍想着姚文国这一去的难处：“天这么热，他提上红枣又背上毛豆角，真够辛苦的。”
　　老婆说：“咱家那毛豆角长得好，用够化肥的地就是不一样。”
　　“那当然，光农药我就喷过两遍，一个虫子没长。你看那黑绿黑绿的多好。”
　　“我满地里挑得拔，可不都是好的。哎，等姚医生回来说成事了，咱给他杀鸡割肉包饺子。”
　　“再弄瓶好酒，痛痛快快喝一回！”
　　两人的高兴劲儿又上来了。
　　
　　五
　　杨主任和姚文国说好了拉煤一事，他敲着边鼓提醒姚文国：“每天有活儿干，他能赚不少钱。这个事……”
　　姚文国是再灵不过的人，他心领神会，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三舅知道。他那个车拉煤挣下的钱呢，不能都装在他的兜兜里。”
　　杨主任点点头，表明了心里要说的话。
　　姚文国继续说：“你这儿掌握个底子，知道他挣了多少，我暗中把这个事情办好。说穿了，三舅也想吃碗‘过水面’（回扣）。”
　　杨主任告诫性地说：“这件事对那个拉煤的人来说，您知道就行了，别把我牵扯进去。您让他下月初就来拉煤吧。这可是五年的合同呀。”
　　“五年！”姚文国愣睁了双眼，“太好了。‘阴天’过去了，全靠你了。”
　　“哦，”杨主任突然想到刚才在食堂的事，“三舅，还有个事得您来办。”
　　“呀，”姚文国惊讶了，“啥事，你说。”
　　“从您们圪遛村找个年轻点儿的做饭女工，这儿工人们的食堂忙不过来了。”
　　“这好办。现在村里的年轻女人们都想出来，尤其是那些爱打扮的女人们，衣裳穿得展展得，啊呀，脸上先搽油后抹粉，头发拿水抿得黑丁丁亮晶晶，上街贴住墙根儿走，就怕晒太阳。”
　　“行。这事越快越好。刚才我去食堂就是说这事。”
　　姚文国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这点事你交给三舅一万个放心吧！”
　　“好，您把这事办了。”
　　“没问题。找个人样儿好的，身体好的，手脚勤快的，绝不要那搽油抹粉的。”
　　“对，就是要找这样的人。咱们这儿临时工的标准工资是伍佰，管吃管住。”
　　姚文国一听，自觉非常满足，那年头五百的工资是矿上有钱的高标准，比其他地方几乎高一倍。他愣睁眼羡慕地说：“哎呀可是不低，村里面一个后生种半年地也抵不过这儿一个月伍佰的工资。伍佰呀！（八十年代初期）”
　　杨主任又说：“工人们要发什么福利也少不了他们。但有一点，人必须要合适，好吃懒做可不行。”
　　姚文国又拍着胸膛说：“放心，三舅给你找的人就没那号人。”
　　“这就行。”
　　姚文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眯缝起双眼像是看着远方，说：“哎呀呀，你把这么大的权力给了三舅，三舅在圪遛村更成大能人了。”
　　以上两件事均已说妥，杨主任看了一眼地上摆着的土特产皱了皱眉，说：“您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多累呀。那什么，您要是不嫌累的话，还是带上回吧。”
　　姚文国脸上的表情扭扭曲曲在变化，嗓子眼儿嗯嗯啊啊在哼哧：“嗳——看你说的，农村里也没啥可带的，这叫礼轻人意重。不过这些东西全是真正的好东西，化肥农药都没上，全是施农家肥长起来的。”
　　听姚文国这么一说，杨主任心里高兴了：“好好好，现在的好东西越来越少了，让化肥农药折腾得都不是以前的味儿了。”
　　姚文国蹙着鼻子“嗯——”地出了一声，亦表示深有感悟：“是呀，吃的东西都很危险了，遇上个农民二愣子瞎喷农药，危险性更大。你们这些给公家当干部的人身子金贵，就是要吃这些好东西。”
　　杨主任忽然间心头泛起感激之情：“这么热的天，这么远的路，您再挎上这两样东西……真得谢谢您了三舅。”
　　这个时候外甥谢舅舅，姚文国可不让，他又是翻白眼又是吐舌头，说：“嗳——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你，你反倒谢我，真不愧你是念过书当了官的人哪。”
　　顺情话句句说到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认成功。巧舌如簧的嘴把事也办了，还额外得了一件送人情的美差（给别人找工作）。
　　
　　六
　　姚文国中午在矿食堂吃了饭，下午坐上返程车将要回到圪溜村。
　　一路上沿途的风景本来很平常，但在他的眼里产生了变化，看草更绿了，看山也峻了，感觉车的速度没有他的生活速度快。坐在客车上感觉是被人八抬大轿抬着。他晃晃悠悠闭着眼开始享受来喜旺惊喜感恩的神情，捧颂的话语。
　　
　　
　　《大地回音》第一部完作者：秋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