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高兴烦恼互为肇因

　　一
　　姚文国皱起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哎呀——我这院子本来是个清清静静飘着药香味儿，书香味儿的地方……”
　　郭冬宝赶紧裹着他的话题说：“这不影响。就是养了狗，你的药香味书香味还能飘出来嘛。”
　　“唉——飘啥呀飘,紧飘慢飘搅合出狗屎味儿了。我这家里一个是救人性命的医生，一个是为人师表的老师……”
　　“养了狗你俩再加上一个身份，都成了保护动物的人，这多好。”
　　“好不好我不知道，反正忽然间弄上那么多狗，哗哗哗到处乱窜，汪汪汪到处乱叫，哎呀那成啥样子了。”
　　“大姐夫你别多想，狗出来顶多在院子里走走，它又不是蛇到处乱窜；狗是通人性的，养过一段时间，你不让它叫它就不叫。”
　　“哦，不让叫就能不叫？”
　　“对呀，放心吧。你辛苦点儿，到时候我们顾不上了，你帮个什么小忙的，咋能让你白干呢？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这时候姚文国虽然没说话，但明显在眨么着眼睛认真地思考。
　　郭冬宝趁着热乎劲儿问他：“怎么样，同意了吧？”
　　“我还没有彻底想通。我要说话就得算数。让我再反复考虑考虑，明天给你回话，行吗？”
　　郭冬宝最不愿意听姚文国这样说，他憋着劲儿乞求说：“行啥呀，我今天就想把这事定下来，然后该准备什么就准备什么。”
　　这事姚文国显然把控在手，他办事总是慢慢来，郭冬宝发急他不急。于是他对郭冬宝缓缓地说：“冬宝，这事得慢慢来，你要着急想定下来那你自己找地方定，爱和谁定和谁定，不要找我定。”
　　“不找你哪能定下来，这院子是你的，这是我在求你，这是咱两家都有好处的事嘛。”
　　猛然间郭冬宝站起来原地走动了几步，简直就是在宣布：“这事不考虑了，就这么定了。咱们说别的。”
　　姚文国也站了起来：“等等啊。你要养的狗如果数量不大，还能听人说话，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我，我就答应你算了。”
　　“好！”郭冬宝激动地抓着姚文国的胳膊举了一下，憋粗嗓音喊：“一言为定！”
　　他转过身托着姚文国的胳膊缓缓地坐下，像是怕打碎一件瓷器似的继续说：“大姐夫，你会给狗看病，你是大先生，咱的狗一旦有点什么毛病，不出门就解决了。用外人我还不放心，看不起他们。”
　　姚文国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自信地呵呵一乐，轻松地说：“在这一片儿能给动物看病也就我了。”
　　“大姐夫，我除了给你一份工资，给狗看病的钱你也挣。”
　　“兽医我懂，那个简单。”刚刚调起的兴致忽然间又垂落肚底，“唉，我总觉得，像我这样爱雅静的人，平时看个书呀，读个报呀，忽然间搅在一堆汪汪乱叫的狗当中，真怕适应不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仔细谈谈。”
　　郭冬宝大惊失色，马上堵口：“不谈了，太危险，再谈你又变了。”
　　“我是想问问你大姐同意不同意。”
　　“不用问，我大姐二姐那都是世上最好的人，尤其我二姐，特别支持二姐夫搞专利,那样的女人难得。你这辈子找上我大姐是修了十八辈子好才换来的。”
　　姚文国肚里一高兴，脸上的皱纹看着看着就变成了一朵开了好些日子的花儿。
　　
　　二
　　姜红梅从商场购物出来，碰上了街坊巧英她娘，听到了令她惊心动魄的一事；她们街上的三小儿到广州贩香蕉，三万块钱的香蕉到手后，运货的车皮出了问题，等了一个星期车皮定下了，等货运到当地一看，所有的香蕉全都成了黑糊糊。
　　这三小儿，也是借钱做买卖，三万块钱的香蕉扭痛了他的心，一时间掉不过头来跳楼自杀了。
　　刚改革开放不久那时候，三万块沉甸甸的钱，那简直是个惊人的数字。人人下手做买卖，人们的目标很物化——挣钱。经商是门大学问，不是说谁胆大，敢下手就能掏出金子来，既要有智慧，还得有时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无论哪个环节，只要你踩错台阶摸错门，那就黑了。因此有无数人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
　　这位街坊巧英她娘总结性地对姜红梅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不能借钱：做买卖的人不能借，他赔光了，跳楼没事了，你的钱完了；开车的人不能借，他开上车‘咚’，掉山沟里没事了，你的钱完了。”
　　姜红梅对此看法十分认同：“对对对，这三小儿可出下大事了呀。”
　　“是呀，如今改革开放谁都想发财，但发财容易吗？谁专门学过做买卖，有几个会做的，还不是都在瞎碰？”
　　“是是是，挣钱都不容易。”
　　“听说三小儿那钱全是借下的，所以才掉不过头跳楼了。”
　　姜红梅心里一阵发凉，自己的钱借给了二强，那两万块钱也不少呀，那是自己积子垒塔攒下的汗水钱，这好像也是一盆“泼出去的水，一堵推倒了的墙”，万一有点什么差错，弄没了心上会滴血，那都是勤俭节约抠自家门儿一张一张攒下的。那年头的两万块钱真能压弯人的腰，想想都能感到它的重量。她心绪不宁地应承着巧英她娘的话：“是的，好多人都吃了这亏。别说人死了没处要，我们单位那人借钱买房，活着都不给。这三小儿人都死了，钱问谁要去。”
　　
　　三
　　二强借了他们的钱赔光了，还款成了无期无望的烂事。自古道世上君子少，借钱高兴还钱恼。这是古人总结出来的训诫。但人，往往碍于面子，为人处世总有抹不开的时候，歘——钱出手了，从此杳无音信，撵着要钱就成了冤家。这就是借钱失钱，借后失友，拿钱买绝交。
　　……回到家,姜红梅和丈夫葛优德理论开了：“你想想我说的，危险得很哪。”
　　葛优德虽然内心深处也有和老婆一样的忧虑一样的预感，但他表面上挺着，不能表现出来，这样更会给红梅添加烦乱，那钱是他感情用事大大咧咧出的手，这“水包”上的窟窿眼儿是他捅的，姜红梅可以完全责怪他，他没地方怪谁，只能自己含着苦果自己嚼。他撑着劲儿对老婆说大话：“没事儿，放心吧，二强不是那人。只要缓开了，他肯定先还咱。”
　　葛优德这两句简单的糊弄话，不能打消老婆的顾虑。她那责怪的眼神看着他说：“这事不好说。你好好想想吧，二强如今赔得一干二净，连工作也没有，啥时候才能还？”
　　葛优德向她摆摆手，努力表现出愈发坦然的模样，但脸上的表情间或闪现出真实心情，这会儿只能晃着手臂自圆其说：“千万别多操心，也就两万块钱，无非是晚还几天；再说了，专利证书还没下来，咱也不等着急用钱，这不是个大事，用不着你现在就提心吊胆的。”
　　姜红梅不满葛优德对这件事的不切实际的态度，她绷着脸怪怨地说：“你快算了吧，拿这些话挡我；我也是大半辈子的人了，啥不清楚，借出去的钱嫁出去的女，说起来是自己的，就像那断了线的风筝，由不得自己。”
　　葛优德仍努力保持一脸轻松状淡淡地说：“言重了吧？”
　　姜红梅由怪怨而引出些火气，直冲冲地问他：“你是真傻呀假傻？咱们街上的三小儿贩香蕉赔光了，今天早上跳楼了！”
　　“啊！”葛优德惊讶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听谁说的？”
　　“今早上我还看到警车了，当时没在意。是巧英她妈给我说的。明白这些事的后果吧？”
　　听了姜红梅在他面前说出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葛优德再也摆不出无所谓的坦然风度了。他默默地点点头自悔地说：“这件事你说得有道理。不过现在别想了，我做的事我负责。不管二强是什么情况，由我把钱追回来。”
　　姜红梅满是怨气地责怪他：“空长个大个儿没脑子，借钱比扔垃圾还痛快。”
　　这句话刺得葛优德心上好不舒服，他有些受屈地歪着脑袋反问：“呀，我没脑子呀，就算我做错点事，也不能说我空长个大个儿没脑子吧？”他一歪脑袋拍了拍，“这里面是什么？”
　　“去。”姜红梅无心调侃较真，倒像是下通牒似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记住，会借，必须会要，懂吗？要钱要像借钱一样痛快。”
　　葛优德紧锁眉头直锉牙花子，咝咝地吸着气说：“懂了。真烦人。”
　　这种时候他真想抽支烟一解烦乱，左右一看，烟在窗户台上放着，咽了咽口水，说：“去，给我把窗户台上的烟拿过来。”
　　姜红梅足足地白了他一眼，撇撇嘴说：“不管。还拿烟，啥时候了还给你拿烟。”
　　“我……”
　　葛优德遭此尴尬却哑口无言。心里只在盼着专利证书快点下来，扫清眼前的烦乱迎来个愉快的局面。
　　
　　四
　　天有晴空万里，人有时来运转。这一天是葛优德感觉太阳最亮的一天，他终于接到通知，双耳卫生碗的专利证书下来了，让他马上到专利局领取。
　　他饱尝了等待中遭受煎熬的滋味，今天的心情空前的爽朗，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爽快惬意的心境了。他骑上自行车像赛车一样的速度到了专利局，证书拿到手之后，感觉像块金砖，又像是一把打开金库大门的钥匙，更觉着自身价值得到了想象中的提升。浓浓的幸福感将他陶醉在一片阳光灿烂的天地间。
　　走出专利局大门，他把证书端在胸前认真地看了又看，一会儿掖在衣服里，一会儿又拿出来细看，不觉间走过了一个路口，当前面又出现了红灯，自行车、小轿车、公交车很快形成一道流动的屏障，在静等信号灯变化的同时，这才猛然间想起，坏了，从专利局出来竟忘了骑自行车了。
　　
　　五
　　葛优德兴奋异常地回到自家楼院，从车筐里拿上专利证书，三步并作两步大跨步上楼梯。以前他从来没这样上过楼梯，这是第一次，幸福得。
　　开了门锁进屋后，他整个儿人开始失态了，双手高高地举起专利证书在客厅里转着圈走来走去。
　　姜红梅刚巧也推门进来，她一看葛优德的异常举动吓了一跳，以为哪儿不对劲儿了。刚要张嘴说什么，只见葛优德放下证书，上前去拥抱老婆。
　　这一举动令姜红梅一下子闪回到年轻热恋时的片刻间，但她没陶醉。立刻想到门还开着：“干什么呀，门还开着。”
　　她推开葛优德回身关上门。
　　葛优德拿起证书晃动着伸到老婆面前，无比兴奋地说：“我太激动了，我太激动了！”
　　证书封皮上的几个金色大字一下子放大般映入姜红梅的眼帘。她双手接过证书细看，令人激动的幸福感由心底渐渐升起漫溢到全身。
　　葛优德从姜红梅手里又拿过证书翻开，无由间让他联想到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一个片段，他轻移脚步低唱出声，姜红梅紧随其后边看边听，葛优德唱：“卫生碗（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哈……”之后二人幸福地相拥在一起。
　　他们回坐到沙发上，对这来之不易的研究成果深感疲惫后的舒缓，煎熬后的解脱，激发出阵阵精气神。
　　姜红梅激情难抑地说：“好，太好了，这下可以放心了！”
　　葛优德亦是如此这般说：“从今天起，咱的这个宝贝疙瘩卫生碗，在全国范围内就属于我们的了。”他又一次拿起专利证书说，“这是什么？这是打开金库的钥匙，这是推开了成功的大门，这是摆脱贫困做人的尊贵。”
　　姜红梅补充说：“这是咱们站在高处的一个台阶。”
　　“对！”葛优德这时才感到有些累了，是兴奋过度骑自行车太快，上楼梯太猛产生的疲劳。他眼睛闪射着未来前程的亮光，嘴角扩溢着幸福时刻的喜悦。轻缓缓地靠坐在沙发上，双手揉揉酸困的大腿（刚才上楼梯迈得步子太大了），目光漂移着眯缝着，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感慨不已地说，“多年的辛勤付出，才孕育了这一刻呀。红梅，咱们熬够了，该开始过富人的日子了，咱家的亲戚们也该跟上咱们沾光受益了。”
　　姜红梅说：“应该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可得好好感谢我，要不是我天天给你做红烧肉吃，这双耳卫生碗，别说两个耳朵，一个耳朵也发明不出来。”
　　两人同时嘎嘎地笑出了声。
　　姜红梅又一次想到了之前令他们的不安之处：“这事真够悬的，这么大的国家十多亿人，其中再要有一个像你葛优德这样的人，哪怕是提前一分钟抢在咱们前头申报了，这辈子咱们就要过穷人的日子了。”
　　葛优德夸张地抻开上下眼皮撇拉开嘴，心有余悸地说：“是啊，一辈子受穷省吃俭用……”
　　“想穿好衣服不舍得买。”
　　“想去旅游不敢去。”
　　“想买高档化妆品没钱。”
　　“想做好人耍大方，拿不出。”
　　“多可怕。”
　　“是啊——”葛优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窃喜这微妙的成功概率,“申报专利之前我担心的就是这，那时候的每一秒钟都存在着巨大的危险。”
　　“太幸运了。”姜红梅突然想到了一件大事，“优德，这下咱们该请全家人吃饭庆贺了。”
　　葛优德一下坐直了身子，神气十足地说：“不单单是吃，而且要好好地吃。热烈庆贺一下这难产的专利证书！”
　　“东西要买得丰盛一些；鸡鸭鱼肉王八大虾，山珍海味样样俱全。”
　　两口子高兴得晕了。
　　葛优德从书架上翻出本做菜的书来，兴高采烈地说：“咱们跟上这书的做法，认认真真漂漂亮亮来一手；到时候人聚齐了，让他们每人再来一道拿手菜，其余的咱俩包底。”
　　“没问题。”姜红梅点着头说。
　　“这次吃饭意义非常重大，必须体现出这个震撼人心的专利证书的价值和意义来。”
　　“有道理。用写文章的话来说，这叫饭菜的质量直奔主题。”
　　“哎呀，红梅，要不咱们就是夫妻呢，你这说话的水平和我相当啊。哈……”
　　“笑什么笑，小时候我也跟着我爸学了不少东西呢。”
　　葛优德内心承认妻子的水平，但此时总想转着弯儿借机夸耀自己：“关键是这些年你和我在一起，虽然你耳不听心不记，但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形成同心、同德、同相、同水平嘛。”
　　葛优德绕着弯儿夸了自己，姜红梅嬉笑地说：“行了，又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看咱们把这个盛大的日子就定在这个星期天，怎么样？”
　　“还怎么样，就是那天。先通知郭冬宝他们家，明天给大姐夫他们打电话。到那天咱们热热闹闹来一场！”
　　“行，就这么办。”
　　葛优德忽然觉得今晚上没有在家里做饭的兴致了，家里这些粗茶淡饭和今天的心情实在不相般配。他想一家三口到街上饭店先小庆贺一番：“哎，今晚上咱们家是不是该提前到街上吃一顿了？”
　　“应该。”姜红梅脱口赞成，“是个时候。一会儿等葛研回来咱们就走。”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