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想你娶我

　　梅素已经是第三次走出院门了。
　　这次梅素仍旧装作若无其事，在门楼下站定后左右看看，看到街上空无一人，才抬头望向街口。
　　街口恰巧有人影晃动，梅素一阵心悸：景琰，像是景琰！随着人影渐渐清晰，梅素扭身走进门楼，沿着回廊走进后院。
　　暮色渐近，霞光染红了院落，梅素在柿子树下站了一会儿走进堂屋。
　　堂屋正中供着菩萨。梅素走到供桌前取了三炷香，点燃后摆了摆，待明火灭掉将香插进香炉，后退几步跪了下去。
　　景琰四天前去青城收账，说好昨天傍晚回来，却没回来，梅素的心便乱了。
　　今天上午慧仪又过来，说是去东院给太太送药顺便过来看她。但她心里明白，慧仪是来打探景琰消息的。
　　梅素磕了三个头，起身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抬手抿抿鬓发，望向窗外，望见景琰从影壁墙后闪出往这边看，忙扭头起身拿起茶壶倒水。待梅素倒完水又端起茶盅抿了两口，景琰已经穿过天井走进屋来。景琰说：“嫂子，我回来了。”
　　梅素问：“怎么晚了一天？”
　　景琰说：“路上遇到冯玉祥的兵进城，我在麻石庄住了一宿。”景琰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粉色小盒递给梅素：“胭脂，花汉冲的新货。”
　　梅素接过小盒，拧开，右手食指在盒里抹了一点涂到左手背上，闻了闻说：“味不错，颜色也好。”然后把小盒拧好，放到桌上，翘起白皙的手指推着小盒：“你还是给慧仪吧，我不要。”
　　景琰说：“给你的。”说完去拉梅素的手。
　　“只给我？”梅素抬眼看景琰，景琰眼神躲闪，梅素笑了，抽回手。
　　“我，我去柜上看看。”景琰说。
　　“去吧！”梅素望向窗外。
　　霞光已经褪去，满院子的昏暗，梅素看着景琰的背影移过天井移到影壁墙后面。
　　4年前梅素嫁到这里时景琰16岁，至今梅素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景琰时景琰满脸通红想看又不敢看她的样子，以及那些长在景琰唇边的绒毛。
　　梅素一直奇怪在那个时刻她怎么还能注意到那些浅黄色的绒毛。那些绒毛后来变黑，变硬，变成一团让她心慌意乱死去活来不顾一切扑上去的火。
　　景琰是景睿的弟弟。
　　梅素和景睿结婚才8个月，景睿就死了。景睿死了以后梅素独自一人住在后院，寂寞时便坐在窗前望着天井里那棵柿子树发呆。
　　太太说：“梅素命硬，过门不到一年就克死了男人。”
　　梅素心里委屈。景睿是个病秧子，不停地咳血，为了冲喜才娶了她。
　　那之前梅素在城里的女中读书，父亲做生意失败跳了河，姨娘以父亲死后欠下一屁股债，债主天天堵着门要账为由，硬逼着她嫁给了景睿。
　　景家人丁不旺，到景睿这辈只有景琰景睿两兄弟。
　　景睿死了以后，老爷变得心事重重，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太太便成了一家之主，她一面让景琰退了城里的洋学堂回家接手生意，一面张罗着给景琰娶媳妇。
　　“娶媳妇，赶紧给景琰娶房媳妇。”
　　在太太的催促下，媒婆来了走，走了来。柿子树叶变红的时候，太太选中了慧仪。
　　媒婆说：“门当户对，面娇人俏！”
　　太太说：“俏不俏不打紧，我喜的是她又圆又大的屁股和那银盘大脸，屁股大能生，银盘大脸是福祥，赶紧定亲。”
　　太太说的时候剐了梅素一眼，梅素当时正要进屋，一脚迈入门里，一脚还在门外，太太的那眼让梅素立马收回了门里的脚。
　　景琰就是在那年夏末闯进她心里的。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她刚刚睡醒，正慵懒的倚在窗前，景琰突然从影壁后面闪了出来，阳光从天井上方射下来照在景琰身上，景琰举着两个香瓜冲她笑，她恍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后来景琰告诉她，她走到门口时，景琰正要进屋，一脚迈入门里，一脚还在门外，她的样子让景琰惊呆了，明明知道应该把迈进门里的脚收回来，却不顾一切地抱住她。结果两人就摔倒在门槛上。
　　那以后景琰对慧仪就不冷不热了。遇到太太催他结婚，他就推三阻四地说：“等等！”太太急了便问：“等到什么时候？等到猴年马月？”景琰就嬉皮笑脸地哄太太，“等不到猴年马月，等过了年好吧！”
　　景琰就那么一年一年地推，推到今年夏天，景琰突然答应太太年底结婚。
　　梅素觉得，景琰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她若近若离的，看她的眼里也多了些东西。
　　天渐渐黑了，梅素离开窗户，走进卧室，点亮炕桌上的油灯。油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夜深时梅素走出堂屋。
　　前院一片寂静，东厢房窗前映着月光，门突然开了，梅素闪了进去。躺在炕上的景琰腾地坐了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不去？”梅素问。
　　“你瞎想，我正要去呢。”景琰说着拉梅素。
　　“别碰我！”梅素推开景琰。
　　“又怎了？”景琰继续拉梅素。
　　“我说别碰我，就别碰我！”梅素急了。
　　“好，好！”景琰退回手。
　　“慧仪上午来了。”梅素说。
　　“我不喜欢她。”景琰说。
　　“不喜欢，为什么不和她说，不喜欢干嘛还给她买胭脂？”
　　“你，你怎么知道？”景琰盯着梅素，梅素眼里闪着光亮。那光亮似乎刺穿他的魂灵，让他又爱又怕，他忙低下头说：“我，我和她定过亲，我妈一再催促，再说……”
　　“再说什么？济仁堂药店老板的千金，敞亮亮三间店铺，二百亩良田，一大座院落是吧？白落下一份家产，还收了个胸大屁股大的美人。后院还藏着一个，时不时过去解闷，寻点刺激……”梅素眼里的光亮变成了火。
　　“别说了！”景琰抱住梅素，“别说了，好吗！”
　　梅素哭了：“你想过我吗？”
　　“我爱你，爱的就是你这种样子，爱的要死！”景琰把脸埋了下去，伸手解梅素衣服。
　　梅素推开景琰，往门口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背对着景琰幽幽地说：“我想你娶我，敞敞亮亮地娶。”
　　梅素在房里和景琰这么吵的时候，有两个黑衣人从墙头翻入院子，两个黑衣人在墙下听了一会儿，相互比划了两下，向梅素住的后院走去。
　　
　　梅素说完走出房间，留给景琰一个孤傲的背影。
　　景琰呆坐在床上看着梅素走出房间。梅素的话让他无法回答，他怎会退了和慧仪的订婚，娶梅素呢？
　　梅素走出东厢房时月亮正往下落，东厢房隐没在阴影里，门前一片黑暗。
　　梅素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她以为景琰会追出来，可景琰没有。梅素悄然泪下，她有些后悔，刚才没告诉景琰她怀孕了。
　　告诉他又能怎样？难道景琰会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和慧仪退婚吗？应该不会。即使会，老爷、太太会怎么办？镇上的人怎么说？梅素想着走过回廊，穿过月亮门，走进过道。
　　不说？不说，孩子怎么办？打掉，怎么打？找谁打？打掉以后呢？打掉后，看着景琰高高兴兴地娶慧仪，她还做景琰的秘密情人。那样的日子可比现在苦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慧仪发现，后果难以想象。即使不被慧仪发现，景琰也总有腻了的时候。那以后，她就在这所院子里孤独终老？
　　梅素走进后院，在影壁墙这边站住了，倚在墙上望着清凉的月光继续思索，景琰没勇气退婚娶她。那么多的舌头会把景琰压死。太太？太太当然不会对景琰怎么样。景琰是太太的命根子。但太太会把她恨死，恨得眼睛冒火，手指变成魔鬼的爪子，把她撕吧撕吧吃了。
　　自从和景琰好了后，梅素就不怎么走出自己住的院子，一走出自己住的院子她就感觉有很多眼睛盯着她，那些眼睛好像发现了她和景琰的事。
　　她和景琰约会都是在夜里，大多是景琰去她那儿。偶尔她找景琰，但提心吊胆。她本能地感到走进自己的院子就安全了，所以现在她不急于走过影壁墙，进到那个孤寂的院落。可她没有想到，影壁墙那边正藏着两个黑衣人。
　　影壁墙后面的两个黑衣人已经等了一会儿，见梅素不走了有些着急，相互用手比划了几下，刚要动作，梅素又走了。两个黑衣人立刻屏住呼吸，在梅素走出影壁墙时，扑了上去。
　　梅素突然被人抱住，刚要叫喊，嘴已经被一团东西堵住。梅素又手抓脚踢地挣扎，一支麻袋从头到脚罩了下来。
　　梅素顿感漆黑一片，黑暗中有一把刀顶在她腰间，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别动，动就捅死你。”声音很低，紧贴着耳朵，梅素立刻冷静下来。
　　套在麻袋里的梅素不再挣扎，任由两个黑衣人把麻袋口捆紧，抬了起来。
　　遇到劫匪了，他们干嘛截我？梅素很冷静，她想判断出截她的人要干吗？把她抬到哪儿去？
　　一切都像是事先设计好的。梅素感觉到她被抬着走向她堂屋左侧的月亮门，从月亮门进的三进院。三进院住的是伙计，睡觉死，抬她的人脚步很轻，很快，没惊动任何人。她就被抬着很快地穿过了三进院，进了后罩院。后罩院是柴房、磨坊、仓库，没人住，抬着她的人两三下就弄开了后罩院的小门。
　　后罩院紧靠着北山，小门右侧就有一条上山的路……万一这两个人是土匪，就会往右走，然后……梅素仔细地判断着。
　　怎么？他们真的……梅素的心彻底凉了，她只有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