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压抑的日子熬人心

　　一
　　二强和老母亲仿佛是荒野里的两棵孤单小草。娘儿俩蜗居在一间半简陋的平房里，雨水留痕的污旧的外墙顶上盖一层油毡、塑料布，压着砖头，看上去披挂不雅，酷似一顶破草帽；走形的木窗户贴着塑料封带；屋内阴暗潮湿墙皮剥落家徒四壁，几样陈旧过时卯榫松动的旧家具诉说着这个家的清贫。
　　母亲住在进门的大房间，兼作三功能：卧室、厨房、客厅；二强住在里面仅可容床立足的小半间。
　　从小失去父爱的二强在艰难中忧虑中，在希冀摆脱困苦中，日日熬盼着长大成人。什么叫苦孩子？少年失去父亲，旅行失去马。二强是真正的苦根苦苗苦孩子。他最懂得老妈的艰辛不易，责任感伴着个儿头一起长大。
　　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臣。二强是孝子，他懂得心疼老娘。稍稍长大便自觉挑起了家里的生活重担，这样的生活环境使他缺失了好多他本应该得到的东西。本应在青春浪漫的旅途中得到良好的教育和生活质量，但他却从跋涉中一步一步走来，且浑身都有过“伤痕”；处处有着他人不可理解的窘迫。
　　在同龄男孩子当中他成熟得最早，学没上完就去街道办的小工厂上了班，为人意识中有了男子汉的胸襟。但现实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要给与每个人的东西都在同一个地点摆放着，需要每个人自己去拿回来才能得到。
　　二强的知识面太有限了。单凭一股决心和毅力辞掉工作做起了小买卖，他要撑起这个家，必须要撑起这个家，摆脱长期以来的窘况。这几年的买卖做下来，让他称心事少拂意多；在经验、教训、欢欣、失意的多重交织中探索人生道路。
　　这次毁灭性失败的服装生意让他深深感到了什么是压力，什么是承受不住的打击，什么是千辛万苦的劳力者的困苦。如此货物严重积压的局面，不胜震撼这个低微不过的布衣人家。
　　今天他回到家，脱下上衣扔在床上，便倒身闭起眼睛假寐。
　　辛劳过度的老母刚年近六十，本应是身体健朗，谈吐利落的老人；但生活的艰辛和无处不在的压力，使她早早地弯下了她挺值的腰身，现如今龟背佝偻白发苍苍，看去像是七十多岁的病态老人。自中年时失去了丈夫，老人家拼着全力为儿子付出，把今生的希望全数寄托在这个攥在心上的儿子身上。
　　有人曾对天下母子关系说出过这样的拳拳母爱之心：“对世界来说你只是一个兵，对母亲来说你就是整个儿世界。”这话是针对全天下有着一片慈心的母亲说的，说出了母爱的无私，母爱的廉价，母子间的连心相系，说出了她生命的全部。老太太最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这些天遇上了大麻烦。她颤巍巍走到床边坐下，轻声地问：“强子，今天买卖还是不行吧？”
　　二强只是“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老妈转过身自叹失意，失意间唤起了从前的日子。改革开放前，计划经济集体化模板化那年头，虽然缺吃少穿日子紧，抛头露面受窘迫，但那时候的日子十分平静，平静到了一碗饭一件衣，面目呆滞思想空洞，家家如此户户皆然。但是，仍能感到它的优越性一面，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对比而言，没有什么自我挑战冒风险一说，大家都是和尚的帽子——平布塌，虽然激不起生活的浪花，但也没有撞击岩石的疼痛。
　　自从国家吹响了改革号角，“沉睡中”的人们睁大了眼睛，竞争马达的轰鸣声骤然间在耳畔响起，人们冲着物化的目标，陆续一批批站到了发家致富的起跑线上，一批接一批向前冲，自己的儿子也加入了行列。老人家无时无刻在为儿子担心，高兴了，能流出喜极而泣的泪水，天不亏人，我有这么个好儿子；烦心了则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这些复杂的生活酵素引发了怀旧的淡然情怀。她深深地感叹着对二强说：“唉——其实还是以前上班好，多稳当啊。”
　　二强坐了起来。面对比自己还心苦的母亲，装出一副不在意的笑脸说：“妈，不要紧的。走，咱们做饭，吃了饭我去优德哥家坐一会儿。”
　　无奈的日子熬磨着破矮平房里这一对母子的心。
　　
　　二
　　葛优德两口子因儿子的出面制止，以相同的爱子之心，被儿子蒙蒙的成人化的暖心贴肺的指责化解了矛盾。俩人坐在沙发上低声交谈。葛优德认识到自己身上有世俗的男子汉大丈夫为我才是的恶俗，他心平气和地向老婆解白认错：“红梅呀，今儿是我说话不对，以后坚决不能这样。录音机本身没错。”
　　葛优德这么说话，姜红梅也是温声低语顺气柔肠地说：“这就对了。甭管什么事，说话办事要按常理来，怎么能产生矛盾呢？”
　　“对对对，有道理。”葛优德自责自怨，自悔不当，连连点头说，“人都需要天天学习，天天改造自己呀。跟你生活在一起，更得改造好自己。你跟我结婚的时候就是刀子嘴，你们家这几个姑娘都是刀子嘴。你大姐只是说话声音低点，你们三个当中数你厉害。这都多少年了，你的水平越高刀子越快，确实割得人肉疼。”
　　姜红梅笑笑说：“可能是吧。”
　　“咱们确实得注意在孩子面前的形象问题了，他长大了，懂事了。他今天的劝架行为触动了我自省，让我很感动；儿子回报父母的意识已经出现了。我们俩再要是不注意自身形象，这些低俗的家庭矛盾行为搞不好将影响他一生，那太对不住他了。”
　　“这话我爱听。你看我们家，我大姐生了个女孩儿，说是还要生，但未必生出来就是个男孩儿；郭冬宝他们两口子到现在还没生，也不知谁有问题。咱家的这个男子汉，老一辈，小一辈，几家人的独苗啊。”
　　说到郭冬宝、姜红菊两口子结了婚没孩子，葛优德夸张地调侃性地妄断：“我估计可能是郭冬宝那小子有大问题，绝对。”
　　姜红梅立刻告诫说：“你可不敢瞎说啊，万一不是，郭冬宝敢跟你翻脸。”
　　葛优德自我会心地笑了：“是是是，我跟你瞎说呢。男人最怕别人说这方面有问题。也就是咱俩悄悄地说废话。”
　　姜红梅转而一想到儿子心里就充满了希冀的亮光，说：“你看啊，现在就咱们家生了个男子汉，将来对你们葛家也好，对我们姜家也好，咱葛研是‘门面’，是两家人的牌子；尤其是那么好的学生，更得珍惜。”
　　葛优德自豪地说：“那当然了，我儿子嘛。”
　　两口子一说到这个令他们得意的儿子，那种满足感幸福感便油然而生。
　　姜红梅满怀希望地对葛优德说：“全家所有人都对咱儿子十分看好。这么个重要人物，你要是把他带坏了，影响坏了，我可不饶你。”
　　葛优德不停得点着头认同姜红梅的告诫，说：“说得太对了。你这人就这样，说话噎人的时候能让人喘不过气来，好话说开了也是一套一套的，让人爱听。”
　　姜红梅自得地站起身说：“好了，叫葛研吃饭。”
　　姜红梅把饭菜摆放在桌上，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
　　葛研看着爸爸妈妈和颜而坐，心里感到暖意融融。端起饭碗时幽默地说：“看来还是‘和平年代’有饭吃啊。”
　　一句话给小饭桌洒满了会心的欢乐。葛研继续对爸妈说：“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对你们说话有点不客气，你们俩都别在意啊。”
　　葛优德心里一动，‘嗯——这真是父子俩啊，不高兴还能同一天。’他边吃边问：“今天你也心情不太好，怎么，考试没考好？”
　　姜红梅紧接着问：“谁到了你前面？”
　　葛研轻松地竖起拇指，说：“张佳丽。”
　　葛优德不在意地随意说：“你是第二名了啊。——张佳丽，女孩儿还这么厉害，这不阴阳颠倒了么。”
　　姜红梅觉着这话有问题，重男轻女乃世俗偏见。于是她直言直语地说：“这是什么伪大男子主义在作怪，什么叫阴阳颠倒？那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偏见意识。灭了女人抬高自己，还给女人把脚缠上，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卑劣。女中豪杰有的是。说男人比女人力气大这是真的。”
　　葛研也觉着爸爸的观点不对，说出了他的看法：“爸你轻视女孩儿，这叫性别歧视。小脚女人不是这个年代的人了，女人不是弱者的符号；别说现在，唐朝还有个武则天呢。”
　　葛优德今天说话张口就失利，但只能哑口无言。听儿子又说：“爸，当今这社会，比武则天才气大的女人多的是。大男孩儿爸爸，知道吧？”
　　葛优德装愣卖呆地明白了：“呀，知道了。不得了，今天你们俩谁都比我厉害。”
　　葛研和妈妈现出微笑、自得。
　　葛优德不在意地说：“葛研你今天说话明显向着你妈，这是种不公平现象吧？”
　　葛研不失分寸地说：“爸，明说了，向就向呗。您就拿今天的事来说，我妈学英语这是时代的需求，哪儿错了？”
　　姜红梅即刻恰入话时：“对对对。儿子，你好好给你爸解释解释，要不然他真不明白。”
　　葛优德明显觉出了母子俩话语中的味道：“呀——你俩虽然没商量，但在软攻击我啊。”他点头摆手示意葛研继续说。
　　“爸，今天的事我听着就是您不对。如今是八十年代，英语将成为没有国界的语言，谁都该懂，早学比晚学好。我妈现在学英语是种超前意识，认识快，跟得快，能适应这个社会。这方面您应该向我妈好好学习。”
　　葛优德完全接受了儿子的说法，对这件事的合理性一面身同感受。他点点头说：“深刻、明了、准确。看来爸爸也得学英语？”
　　姜红梅接过话茬儿说：“那当然，这是社会趋向，更是种需要。你这会儿没开始学，已经落伍了。”
　　葛优德像是突然间惊悟出什么：“哦，不学英语的后果这么严重哪；我这样的人已经落伍了？”
　　葛研和妈妈同声说：“对——”
　　葛研趁着现在一家人的融洽交流氛围，又提出了自己有关家庭成员之间的生活观：“我说个好像是不该我说的看法啊。今后咱们家不论身份，不论男女，说话办事都要占在客观性的理字上，任何人不得搞‘强权’，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家里来，否则这家就要发生矛盾；一个有矛盾的家庭太不幸福了。”
　　葛研说罢一本正经举起了右手。姜红梅也举了手。
　　葛优德吃着饭，瞟了他们两眼不以理会，继续吃饭。
　　儿子开始调侃了：“爸，举手呀，还等啥？饭凉不了。”
　　葛优德放下筷子佯装害怕举起了双手。他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