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吉野公馆的枪战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爆发了震惊中外的芦沟桥事变，天津城危在旦夕。日本帝国的军队向华北大举进攻，虽然是早已料到的事情，却仍然引起了一片恐慌。然而，在腥风血雨中，人们并没有沉睡，爱国志士正在悄悄地行动着。但是，这是一个鱼目混珠的年代。若想认清每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谈何容易？
　　这天夜里，阴云密布天津城的上空，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昏黄的路灯，在街道两旁不安地放射出微弱的灯光。雨前的空气，闷热得象蒸笼，却没有人敢出来纳凉。尤其是日本租界地，，更是死气沉沉。突然间，一股狂风席卷而来，搅起了地上的灰尘。昏黄的灯光，，只能看见一圈黯淡的光环。正当狂风猛烈袭击整个城市的时候，一道银灰色的闪电，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引来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继而，雷电交加，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小卧车，沿着日租界芙蓉路疾驶而来，骤然停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黑暗中，使人很难看清它的车身。车门打开后，从车里钻出一个身穿日本军用雨披的人。他迈开大步，急匆匆地斜穿马路，来到对面一幢灰色的楼房前。银灰色的闪电，照亮了悬掛在铁门上的一块方牌，上面醒目地写着四个黑漆仿宋字：吉野公馆。
　　这家公馆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日本人，名叫吉野川秀，官衔少佐。他出身于日本陆军大学，曾任天津日本驻屯军参谋。由于在天津染上吸食鸦片的恶习，奉调回国后，有一次竟因烟瘾发作而从马上坠落下来，受到军部勒令退伍的处分。至今，他的左腿仍留有残疾，走路时离不开拐棍。他能讲一日流利的中国话，不但熟悉中国的风土人情，而且在天津结识了不少官僚、政客，以及青帮分子。因而又转由日本陆军参谋部，再次派到中国。从此，天津日租界的芙蓉路上，就出现了这个负有秘密使命的吉野公馆。
　　公馆里的灯光，彻夜不熄。因为里面有烟、有酒、有女人，供那些亲日分子尽情享受，故而网罗了不少朝野要人、巨商富贾，以及流氓土匪，使这里俨然成为他们消魂的极乐界。但是，局外人却无法混迹其间。
　　穿雨披的人，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公馆的大门。当他穿过院落来到楼前，正欲拾级而上的时候，楼房门口葛然出现了一个彪形大汉。穿雨披的人没有停住脚步，径直走向前去。
　　“喂，”彪形大汉冷冰冰地说道，“请出示派司。”
　　穿雨披的人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个大汉一眼，便从怀里取出证件，漫不经心地递了过去。彪形大汉仔细地辨认了一下，直到相信不是伪造的，才皱着眉头间道：“先生，你既然是玄洋社的人，我怎么不认识？”
　　“这不奇怪。”穿雨披的人不屑一顾地说道，“若让你把玄洋社的人全认出来，中国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况且，我刚来天津不久，也并不认识你。如果你不放心，就把吉野先生请来吧！”
　　那个守门的大汉见穿雨披的人口气很生硬，态度顿时缓和下来。他虽然是吉野公馆的保镖，却是个中国人，自觉在日本人面前矮三分。况且，他在吉野公馆当差多年，知道玄洋社是日本黑龙会的秘密团体，自然更不敢招惹。
　　“对不起，”守门的大汉学着日本人的样子，向穿雨披的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操着半生不熟的日本话说道，“先生请进！”
　　穿雨披的人傲慢地把证件重又揣进怀里，便信步走进了楼房。他刚来到左侧的客厅门口，只见一位身穿和服的侍女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殷勤地替他摘下了湿漉漉的雨披。此时，华丽的大客厅里，热闹非凡。留声机的喇叭里，播放出优美动听的日本民间乐曲。两名身穿宽衣大袖的日本女人，正在边歌边舞。围在她们周围的男女，一个个笑逐颜开，有节奏地使劲拍着巴掌。
　　“请问，”脱下雨披的不速之客问道，“吉野先生怎么不在客厅里？”
　　侍女忙说道：“他正在楼上会客人，需要我去通报一声吗？”
　　不速之客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侍女温顺地向不速之客行了一个屈膝礼，便拿着那件雨披退去了。这时候，客厅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两名载歌载舞的日本艺妓，在一群男人的簇拥下，跌坐在腥红色的长沙发上。有几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殷勤地向她们献酒，吵嚷声充满了整个客厅。很显然，这两名日本妓女，来自于日租界“游廊地”的日本妓院。另有几个男人，分别挤坐在三位袒胸露臂的女人身边，耳鬓厮磨地低语着，而且不时地搞些小动作。
　　不速之客没有卷进乱哄哄的调笑行列里，他尽量不惹人注意地躲在客厅的一角，慢慢地啜饮着血红的葡萄酒。然而，他的眼睛里，却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忽然间，他感到有一双冰冷的目光向他投来，使他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于是，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抬眼望去，只见客厅的另一角，有一位美貌的女子正在注视着他。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女人，竟情不自禁地呆住了。倾刻之间，他发现那对冷目变幻成一双妩媚的笑眼，却又是那样深不可测。此刻，他感到一阵心灵的迷乱，几乎忘记了自己肩负的使命。须臾，那位神态端庄的女子站了起来，款款地走向另一个房间。绛紫色的旗袍，在柔和的莲花吊灯下，勾勒出她那修长娉婷的身姿，使她在一群丑态百出的男女中间，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尤其当她踱到房间门口，蓦然回首冲他莞尔一笑，顿时使他感到自己的魂儿被勾出了躯壳。他忘情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视着那位宛如天仙般的美人儿，恨不得随她而去。就在这个时候，公馆里所有的灯光，突然一下子熄灭了，客厅里霎时变得漆黑一团。正在尽情调笑的男女，不禁发出一阵惊嘘声。不速之客浑身一震，慌忙跳了起来。
　　正当客厅里一片混乱的时候，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座的男女一听，就知道是吉野川秀来到了客厅。
　　“女士们，先生们，请不要惊慌。”吉野川秀不慌不忙地说道，“可能由于雷雨的缘故，线路出现了故障，已经派人在检修。我以为，诸位秉烛夜谈，兴许更有情趣。”
　　俄顷，大客厅里点燃了十几支粗大的蜡烛，虽然不及电灯明亮，却果然别有一番情趣。猛可里，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原来不知是谁趁黑暗的时候，扯下了她的短裙。所有的男人，不期而约地把那贪婪的目光，一起向她的下身扫去，恨不得有人连她的三角裤衩也一同剥去。在一片放肆的谑笑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客厅中少了两个人，那就是不速之客和那位美貌的女子。
　　偌大的公馆里，尽管点燃了很多蜡烛，却无法照亮每一个角落。尤其楼道里，不时有穿堂风吹过，蜡烛的火苗忽明忽暗，就像是坟地里跳动的鬼火。此时，暴风雨仿佛要加重公馆里的神秘而恐怖的气氛，伴着电闪雷鸣，拼命地砸着门窗玻璃。一时间，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几乎不敢在房间之间随意走动。就连躲在二楼一些房间里吸鸦片、玩女人的头面人物，也收敛了兴致。这样一来，倒省去了当差的许多麻烦。
　　不速之客瞅准了这个时机，沿着铺着地毯的楼梯，像鬼魂一样直奔三楼。那轻捷的动作，如同一只窜跃的野猫。恍惚间，他好像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便机敏地将身体隐入黑暗中，紧张地窥视着。然而，楼梯上空无人影，只有二楼的楼道上闪动着跳跃不停的烛光。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便潜身奔到三楼的一个房间门口，用钥匙轻轻打开了房门。随着一道闪电过后，他的身影在房间门口倏忽消失了。
　　房间里，黑古隆冬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当闪电从窗口射进来，才能在瞬间看清屋里的摆设。他背靠着门，镇定了一下紧张的情绪，然后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手中的白色蜡烛。刹那问，房间被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尽管风雨声很大，脚下又是柔软的地毯，他依然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向左边墙壁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这个房间，是吉野川秀的密室，任何人绝对不允许入内。就是玄洋社和三同会的头面人物，也不例外。左边的墙壁上，嵌有一个秘密的保险柜，被一輻唐伯虎的字画遮掩着，里面存藏着他与日本陆军参谋部，以及天津驻屯军司令部来往的机密文件。
　　不速之客伸手揭去了字画，立时显露出质地浑厚的保险柜的铁门。他仔细地端详了几分钟，便迅速地行动起来。沉重的铁门，终于被他巧妙地打开了。借着烛光的照耀，他看见保险柜里有很多文件。而在这些文件的最上面，是一份只有几页纸的名册，显然是吉野川秀刚放入不久。顿时，他的眼睛一亮，面部的肌肉因极度的兴奋而痉挛着。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切都干得如此顺利，真乃是天遂人愿啊！在他的眼前，立时闪现出一条金光灿烂的五彩路。那里有醉人的美酒、舒适的洋房、华丽的汽车、闪光的金银，以及令人心迷的美女娇娘。这所有人生的快乐和享受，转眼之间就要变成现实，怎能不使他激动万分！
　　然而，就在他把颤抖的手伸向那份名册的时候，冷不丁觉得脑后吹来一股凉气，没容他反应过来，手执的蜡烛便“噗”地一下熄灭了。他心中一惊，慌忙回过身来，并随手抽出了腰间的手枪。漆黑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他急忙重新点亮蜡烛，并高高地举过头顶，除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房间里依然是空荡荡的。他不敢再拖延时间，忙又回身去取那份名册。刹那间，他惊呆了，原本放在那里的名册，此时却无影无踪了。代替那份名册的，竟是一朵粉红色的绢制桃花。恐怖的阴影，立刻笼罩了他的全身，额头上也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猛然间，响起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吓得他两腿一哆嗦，差点摔倒在地上。他顾不得多想，便发疯般地向门口扑去。冲出房门之后，他仍然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正在向他伸出黑色的魔爪。猛可里，他脚下踏空，沿着楼梯“咚咚咚”地滚了下去。
　　连续而沉闷的响声，惊动了楼下的人。立时，有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在大厅的空间纷乱地晃动着。同时，有两个保镖也持枪向楼上冲来。曾被恐惧震慑住的不速之客，此刻已经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若不立即冲出楼房，决逃不过对方的搜捕。于是，他从黑暗中挺身而出，抬手就是两枪。枪声中，只见一个保镖的身子晃了晃，便从楼梯上栽了下去。对方看到这种情况，被激怒了，也举枪还击。呼啸的子弹曳着弧光，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了十几个弹痕。溅起的墙皮白灰，纷纷落地。倏忽问，他腾身而起，翻过二楼的栏杆，飞身向楼下跳去。
　　“抓活的！”
　　吉野川秀恼怒的声音，在楼道大厅的上空震响着。五、六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保镖，迅猛地扑了过来，将不速之客团团围住。顷刻问，一场激烈的搏斗，在大厅里展开了。不速之客凭自己精湛的击技，奋力抵抗着。但因寡不敌众，故此不敢恋战。他左冲右突，死命向楼外突围。然而，去路已被死死地堵住，几次都没有冲出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虚晃一招，一个鱼跃向客厅里冲去。．此时此刻，客厅里的男女，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眼见不速之客猛冲进来，便叽哇乱叫地四散逃开。
　　“快往楼上跑哇！”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那群惊慌失措的男女，便蜂拥着冲出客厅，向楼上跑去。几名保镖断定不速之客企图破窗而逃，早已堵住了窗口。正在这个时候，客厅里突然一片明亮，被切断的电流接通了。在灯光的照耀下，不速之客的面目清晰可见，这时候的形势，对他是十分不利的。尽管他使出浑身的解数，最终还是被生擒了。
　　吉野川秀拄着黑色的硬木拐棍走入客厅，恶狠狠地盯视着不遠之客。突然，他哈哈地大笑起来，回身坐在了沙发上。
　　“你是个英雄，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吉野川秀翘着大拇指不住地称赞道，“你单枪匹马，敢于独身闯入我的公馆大打出手，其胆量与技击都令人折服。不过，请问先生，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
　　不速之客默默不语地看着吉野川秀，他一时闹不清对方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温和？
　　“如此说来，我并没有得罪过你。”吉野川秀察言观色地继续说道，“那末，是谁指使你来的呢？”
　　不速之客避开了吉野川秀的目光，不愿意回答对方提的问题。忽然间，他的目光凝住了。他看到那位美貌的女子，正站在客厅门口的人堆里，秋波闪闪地望着他。
　　不速之客仿佛没有听见吉野川秀的话，依然凝视着那位美貌的女子。他似乎觉得曾经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她，却又回忆不起当时的情景。正当他极力唤起旧日的记忆时，蓦然感到有一股又甜又腥的东西涌上了喉咙，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此时，他只觉得浑身酥软，嘴角流出了一道黑红的血水，头脑也变得昏沉起来。然而在他的眼前，只有一个面影，就是那位美貌女子的脸庞。
　　“啊，我想起来了，她……”
　　不速之客喃喃地自语着，那微弱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此时，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那张漂亮的面孔，瞬息之间变幻成一朵粉红的桃花，在他的眼前旋转着。啊，就是那朵催命的桃花，夺去了自己的一切！
　　“……桃花党！”
　　不速之客恐怖地大喊一声，接着身体一晃，沉重地倒在了地上。这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吉野川秀赶忙奔过去，俯身抓起了不速之客的手腕，发现那人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搜查不速之客的所有衣袋，结果除了那个玄洋社的秘密证件，并没有其它的东西。他冷不丁地站起身，顾不得地上的尸体，急急忙忙地冲出客厅，直奔三楼而去。
　　当吉野川秀不安地步入自己的密室，一眼就看见秘密保险柜被打开了。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保险柜的跟前，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那份名册，是遵照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部的密令，在日军武力占领天津之后，立即成立治安维持会，而由吉野川秀秘密拟定的人员名单。一旦走露风声，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并给吉野公馆带来致命的打击。今夜的不速之客，肯定是为那份名册而来。可是，为什么在他的身上，却没有搜到呢？
　　吉野川秀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保险柜内的文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绢制的小桃花。他的心里不由得一惊，慌忙将那朵小桃花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这朵粉红色的桃花，做工十分精巧，泛着鲜艳的光彩。然而在吉野川秀的眼里，却是一个可怕的魔物。
　　这时候，雷雨已经渐住。曾被不速之客搅得鸡犬不宁的吉野公馆，又陷入空前的死寂之中。吉野川秀坐在硬木雕花椅子上，呆呆地瞅着那朵粉红色的小桃花，在苦苦地思索着。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正在受到严重的威胁。
　　街道上，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吉野川秀知道，公馆的枪战惊动了日本警察署和宪兵队。于是，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向密室的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