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仰望苍天”，当我在键盘上敲下这四个字时，就下意识地抬头朝窗外望去，一望无际的苍天便呈现在我的眼前。这是晴朗的苍天，湛蓝湛蓝的，非常非常的明净，没有云的踪迹，也不见太阳的轮廓。可我没有继续瞭望此刻一尘不染的苍天，而是埋头继续敲打着我的键盘。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高雪山、高雪峰、任重、楚之湘、秦弘毅、徐来、宋承文、郑琳、刘晓雯……一个又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就如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站立在我面前，但我知道，其实，他们都早已在苍天里了，除了他们，还有曾经伴随他们的那个岁月，那个硝烟弥漫的岁月。
　　“写我！”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才俊，“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牺牲了，牺牲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替我道歉”。
　　“写我！”她是“八·一三”淞沪抗战中的护士，牺牲时才十八岁，一个连吻都没有接过的漂亮女护士。
　　“一定要写我哟！”这是一个在解放战争淮海战役中的老战士，一个打过日本兵的国军战士，一个在战场上的逃兵，一个当过两次俘虏的“兵油条”，最终明白为谁而打仗时，义无反顾地拉响了集束手榴弹。
　　“还有我，你不会忘记吧？”这是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的志愿军战士，为了和平，牺牲在异国他乡，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死在了寒冷的风雪里。
　　……
　　一个又一个人在我的耳边说，声音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遥远。
　　高雪山，这是被键盘第一个敲出来的名字。在这炎热的夏天，键盘下竟然敲出来的第一个是与凉爽相关的名字，甚至比凉爽更具寒意，雪山，真有意思。那么，这个高雪山是高高的，跟他的姓氏一样；还是矮矮的，恰恰与他的姓氏相反？他是长得就跟马云的长相一般，还是跟年轻时的唐国强一样帅气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突然响起来了：“叮咚！叮咚！”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莫非又是送快递的？”我一边犯嘀咕，一边极不情愿地朝房门走去。
　　透过门镜，只见门口楼道间站着一老一小、一男一女两个我并不认识的人，老人看上去应该七十有余，小女孩则应该十岁不到，老人的手中还提着一个褐色布做的提袋，提袋鼓鼓的。
　　我没有迟疑就打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好！请问你们找谁？”
　　老人怔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请问您是蓬蒿老翁老师吗？”虽说老人上了年纪，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
　　“我是蓬蒿老翁。”我点了点头回答说，“但千万别叫老师，在您老面前，我可担当不起。”
　　见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老人笑了笑说：“还以为你是个跟我一样的老头呢，没想到蓬蒿老翁竟然是年轻的小伙子。”
　　被他这么一笑，我十分尴尬，但我还是一边请他们进屋，一边一字一顿恭敬地问：“请问您老有什么事吗？”
　　我习惯在自己的书房招待客人，将他们引进书房落座后，就去给他们泡茶了。当我端着两杯茶水走进书房室，看见老人正在看我刚落笔写下的文字，我将茶水递到老人的面前说：“您老，请喝茶。这是您孙女？”
　　“是的，这是我小儿子的女儿。”老人对自己的唐突来访表示歉意说，“蓬蒿老师，实在抱歉，打扰您写作了。”
　　“没事，没事的。准备动笔写部长篇，关于战争的，毕竟战争是极其残酷的，牺牲太大了。”我连忙解释说，“只是刚开始构思，不碍事的。”
　　“高雪山，就是我的父亲。”老人指着电脑中的“高雪山”三个字说，“不，我父亲的名讳也是高雪山，和您写的高雪山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这么巧。”我简直不太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的贱名是高嵘轩，取自曹雪芹《红楼梦》的‘峥嵘轩峻’。这是我写的书稿，主要写我父亲高雪山和他兄弟的，想请您斧正。”说完，高嵘轩老人拿过褐色的布袋，从布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摞厚厚的且没有装订的稿纸，十分郑重地递给我说，“父亲和他的兄弟都是军人，都打过日本鬼子。”
　　“我爷爷也是英雄，他也打过日本鬼子。”站在一旁的小女孩插嘴说。
　　“又在乱说，抗战胜利时，爷爷才刚满十五岁，和你一样还是个孩子，哪能去打日本鬼子呢？”
　　“爷爷就是英雄，就是英雄嘛！我没有胡说。”说完，小女孩就嘟起了小嘴巴，一脸的不高兴。
　　我一边十分随意地翻阅着稿纸，一边礼貌性地问：“高先生，您老今年高寿？”这是高嵘轩老人用钢笔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写得不怎么工整漂亮，但十分清晰。字的颜色也有好几种，有蓝色的，也有黑色的，还有红色的，一看就知道写了很多年。
　　“再过两个多月，就八十五岁了。”高嵘轩老人用手指比划着说，“我没有读多少书，写得不好，让您见笑了，但我写的都是真实的。”
　　“八十五？看不出，真的看不出。我看您最多就是古稀之年，七十岁。”我再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连连摇头说。眼前的这位老人除了头发花白外，怎么看都不像是八十五岁的老人，无论是他说话的底气，还是他走路的神态，甚至连他的皮肤和头发，都让你觉得他最多就是刚过七十岁。
　　“要是真的还只有七十岁就好了。”高嵘轩老人笑了笑，他一点也不在意地说，“现在我已经是离天远，离地近的人了。”
　　“高老先生，就您这身体，还早得很呢。”在羡慕他之后，我就好奇地问，“您老以前是不是也在部队干过，打过仗？”
　　“哦，那都是老皇历了，不足挂齿。”他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他那肯定的回答，令我肃然起敬。八十五岁的高嵘轩老人在新中国刚刚成立之际，就进了部队当了兵，一定上过战场，要么剿匪过，要么就去了朝鲜，打过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经历过硝烟与枪炮、血与火、生与死的人一定是大写的英雄，他的身上一定有我想写的故事或者传奇，或许，他和他的父亲高雪山本身就是故事，就是传奇。
　　“伯伯，我大哥是武警，他是神枪手。”说这句话时，小女孩一脸的骄傲和自豪，好像她自己就是神枪手似的。
　　“就你多嘴。”高嵘轩假意批评他的小孙女后，接着解释说，“她说的是我的大孙子高擎志，我们一家四代都是军人。”
　　“高擎志，是您的孙子？”高嵘轩老人说出的这个名字再次令我震惊了，一个刻在我记忆中的名字，一个令我钦佩得五体投地的狙击手。
　　“怎么，您认识我孙子高擎志？”
　　“不认识，但我知道他。”我摇了摇头说，“就在去年的世界军警狙击手射击锦标赛中，有一个‘刀刃射击’项目的标靶，要求在50米距离上命中插在树桩上一把军用匕首的刀刃，使子弹被切开，在刀刃后方的纸张上留下两个弹孔，而刀刃的厚度只有0.8毫米。也就是说，子弹头的中心必须击中0.8毫米的刀刃，子弹才会被一分为二，打偏一丝一毫都会失败。但高擎志做到了，竟然神奇地做到了。”我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近五十岁的年龄和作家的身份，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跟他人说对一个武警哥哥的崇拜之情一样。
　　“不算什么。”高嵘轩老人不以为然地说，“比起我的父亲，我的战友，甚至高擎志的父亲，这算不了什么，插在树桩上的匕首那是死的东西，你只要屏住呼吸，瞄准它就可以一击而中，而战场上的敌人是活生生的，如果对手跟你一样，也是狙击手呢。”
　　说着说着，坐在我面前的高嵘轩老人有点激动了，他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泪珠，显然，他又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回到了一场生与死的对决中……
　　过了好一会儿，缓过神的高嵘轩老人突然起身，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那一摞厚厚的稿纸，想要把它重新装进褐色的布袋中。
　　对他的这一突然举动，我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好奇地问：“怎么不打算让我看了吗，高老先生？”
　　“对不起，打扰您了！”
　　“不不不！您和您的父亲，还有您的战友都是我敬重的人，我会用心的，请您放心。”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对他们有什么怠慢之处，于是尽力解释着，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什么，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或者……”
　　“您误会了，我看您正在写《仰望苍天》，怕耽搁您写作了。”
　　“别这么说，您带来的稿纸和您父亲、您及您战友、甚至您儿子、孙子的故事比我写的更精彩，如果您信得过我，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将您写的作品完善。”
　　或许是因为我真诚的语言，高嵘轩老人再次将稿纸从布袋中取出，郑重地交给我说：“那就麻烦您了，蓬蒿老师。”
　　我双手十分恭敬地接过来，就像一个新兵接过老兵递过来的枪说：“您老请放心，我会非常认真对待的。”
　　“那我们就告辞了。”说完，高嵘轩老人就起身准备离开，小女孩见状赶紧牵住了爷爷的手。
　　我一边放好稿纸，一边说：“我送送你们。”
　　走到电梯门口时，高嵘轩老人握着我的手十分平静地说：“仰望苍天，这个名字非常好，我很喜欢。小时候，每当我想念父亲时，母亲就会带着我来到户外，陪我一同仰望苍天。”
　　“爷爷，什么是仰望苍天啊？”小女孩总是有问题要问的，她十分好奇地问。
　　“就是白天看天上的云朵，晚上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高嵘轩老人给小孙女这样解释说。
　　“那我也喜欢仰望苍天。”小女孩很天真，很可爱。
　　“我们都喜欢仰望苍天。”我立刻附和着小女孩的话说。
　　“仰望苍天”，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一个人无所事事或者百无聊赖时，我就喜欢抬头去仰望苍天，这是小时候就养成了的习惯。幼小时，听老人讲神话故事后，就爱仰望苍天了，其实，也多半是出于好奇，总觉得遥远的天空有种神秘的力量。慢慢长大后，尤其是上了中学，学了一些天文地理知识，仰望苍天，是因为在苍天里，可以看地平线上初升的旭日和绚丽的晚霞，而在晴朗的夜晚，就喜欢盯着银河看，椭圆形的银河两旁有无数颗眨巴着眼睛的星星，诸如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等，有时也会遥望神秘孤冷的月亮，它有时像弯镰，而有时像磨盘，但始终没有看到嫦娥和她的玉兔。而现在的我，喜欢仰望苍天，更多的是喜欢苍天的静谧和深邃。
　　就在电梯关闭前的一霎那，高嵘轩老人突然说了一句：“春为苍天，夏为昊天。”声音格外洪亮。
　　是的，“春为苍天，夏为昊天。”出自《尔雅·释天》，苍天除了有“上天”、“上苍”的含义外，也有专指“春天”的意思。
　　亲爱的，你确定你仰望的苍天是上天，还是春天？
　　“苍天啊！”高雪山和他兄弟的故事就从这三个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