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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龙遭虾戏(一、二)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8-17 21:40:56      字数:5139

  一
  忽听到角落一桌客人大喊大叫,扭头去看,见那一桌围坐着六、七个人,一个个衣冦不整,敞胸露怀,一看便知他们是汴京城里寻常可见的混混,划拳行令,大呼小叫,桌子上杯盘狼藉。
  欧阳修等众人不禁心生厌恶。
  酒楼饭店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强者为王,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在这里比谁酒量大,比谁嗓门高,比谁花钱冲。
  店家强,偷工减料、漫天加价,骗你没商量,客人只能乖乖交钱走人。
  客人强,能吃霸王餐,能让店家伺候的舒舒服服。
  一拨一拨的客人,互相间更喜欢寻衅滋事、借酒闹事、大打出手。
  即便是同一伙客人,也各存机心,以酒遮面,偷奸使诈,相互占尽便宜。刚才还搂搂抱抱、称兄道弟,一转眼便叫骂的狗血喷头,互相把对方的祖宗三代问候个遍。
  只见一个方面脸黑,左眼角有一条红红疤痕的三十岁上下的汉子站了起来,抬起一条腿,一脚踏在条凳上,张着一张鲇鱼嘴正说得兴起,满嘴唾沫星子乱飞,饭渣喷了一桌,眼见得这一桌子菜算是腌渍了,稍有点儿体面的人已是不能再下箸了。兀那汉子还在手拍胸脯信口开河,开口便是想当年……。
  “哼,瞧他那样子,肚子里装不下二两大油的主。”梅圣俞不忿的道。
  欧阳修听那边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嚷,感到有趣,接碴道:“可不嘛,越是这种没有底气的人,嗓门越粗,到哪儿都得摆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吓唬人。”
  刚好那人一双牛眼扫向这边,欧阳修赶紧闭上嘴。
  柳三变、欧阳修等众人正在高谈阔论文章词赋,被隔着两张桌子的一众无赖搅得饭堂内一片鸟烟障气,众人没了兴致,正商量着要走,猛听得一声喊喝:“闭上你那张臭嘴!”像是晴空响了个炸雷,震得屋顶嗡嗡响。
  众人扭头去看,见靠墙一桌两个年轻人在饮酒,其中一个细腰乍背的小伙子站起身来,指着那边胡吹海哨的黑脸汉子说道:“你这大呼小叫的还有完没完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云山雾罩的,老虎放屁——山哨,要放屁回家放去,要吹牛回家去吹!”
  黑脸汉子见对方是个外乡人,说话如此放肆,勃然大怒道:“你他娘的是哪儿来的东西,敢来教训爷。你也不打听打听爷是干什么的,这么半天你都没过来敬爷一杯酒,爷这火还压不住呢。”
  见对方只有两个人,自己这边明显人数上占了上风,嘴一撇接着道:“你小子贼胆不小,敢拦着爷说话。告诉你,爷们就是吃开口饭的,你不爱听就滚!”
  “你敢骂人?”
  “骂你待怎的?我这人生来练就了脸皮厚,嘴皮子溜,张嘴就骂人开口就损人。漫说是你,老子上骂天,下骂地,中间骂……”,这小子说顺了口,差点把“皇上”那两个字带出来,还好及时打住,险些咬了舌头。
  “中间、中间……,我连自己八辈祖宗都敢骂,你行吗?你一个小白脸子乳臭未干,外乡来的野种,就你这样的还敢上爷们面前撒野!”他那里不依不饶的连说带骂,唾沫星子满天飞。
  柳三变他们听的哑口无言,碰到这种泼皮无赖,你能如何,跟他讲理、计较?最好是绕道而行。
  可就有不买帐的,年轻小伙跨前两步,手一扬,啪啪正反两个巴掌搧在黑脸汉子脸上,打的他身子一晃歪倒在椅子上,脸上立时起了几道红红的手印,嘴角也淌下血来。
  黑脸汉子捂着脸,另一手指着小伙子骂道:“你他娘的竟敢打我!爷今天让你出不了这汴京城。”
  小伙子嘿嘿一笑:“你不是张口就骂人嘛,爷是动手就打人。小太爷我是教师爷出身,习惯了张手就打抬脚就踢,先打你个兔崽子再说,也替你那八辈祖宗出出气。”
  黑脸汉子这一方倚仗人多势众,又是地头蛇,有着地利之优势。那几个泼皮见大哥吃了亏,便一齐哄抢上来,抄起酒坛子和大碗就要动手。
  小伙子一看对方架式,抬腿一脚将桌子踢翻,只听得唏哩哗啦,盘盘盏盏碎了一地,汤汤水水溅的这些人满身都是。
  混乱中,忽的一只酒坛子甩了出来,直飞向小伙子面门,小伙子身法灵活,一侧身,坛子从耳边擦了过去。
  这只坛子直向柳三变他们这桌飞去,石介背对着这面正拥着香香看手相,对于打架斗殴之事充耳不闻。这只沉甸甸的坛子直向他后脑飞去,这要真砸到石介头上,肯定是一场命案。
  眼看小伙就要吃亏,柳三变正在紧张的思索是否上去劝架,刚要迈步,坛子已然到了面前。柳三变一看不好,情急之下右臂一伸,右掌一横,使出全身力气迎向呼啸而至的酒坛。
  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坛子被柳三变的肉掌震碎成几十块,碎片哗啦啦掉落一地,满坛的酒像雨箭一样飞溅到几个人身上,柳三变这桌的人纷纷站起躲避。
  瑶卿、佳娘早已见惯各种场合下的打架斗狠,只有香香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吓得她连声惊叫,一头扎进石介怀中瑟瑟发抖。
  另有几块碎片径直飞回那群无赖中间,吓的他们顾不上脚下的汤汤水水和破碎的盘碗,狼狈的闪躲腾挪,脚底下一片声的哗啦乱响。有两个滑倒在地,被锋利的盘碗碎片划伤了手。
  一时间,全厅的人都惊呆了,楞楞的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谁也想不到柳七还有这样的功夫,厅里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还是欧阳修反应快,带头鼓起掌来,连连夸赞:“柳兄真神功也!简直是铁掌击石,武功盖世,真是文武双全之才!”
  尽管众人附会着欧阳修赞叹不止,只有柳三变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刚才的壮举完全出自本性,根本来不及过脑子去想。此时他的右臂已几乎抬不起来,手掌也火辣辣的疼痛难忍,这股钻心般的巨痛顺着手臂直延伸到肩膀。
  柳三变故意将双手背在身后,向那帮无赖那边跨前两步,显得轻松自若。却又在心里默默祈求上天保佑,千万不要弄个骨折,眼见大考临近,到时连笔都握不住,岂不坏了大事。尽管他咬牙强忍着疼痛,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但他强作笑容,是不想让人看到破绽,特别是不想让那群泼皮无赖看清底细,免得眼看就要化解的一场斗殴再节外生枝。对这帮无赖光靠嘴上劝说解决不了问题,必须露一手刚才那样的“真功夫”才能镇住他们。
  早已躲到墙边的梅圣俞见事态平息,这才走回原位,他禁不住怒火冲天,恶狠狠的道:“真是杀风景,比松下喝道还可恶!好端端的一场酒会让这些人给搅了。”
  历代文人认为几种行为最是扫人兴,破坏了诗情画意,痛斥为“杀风景”,或者说“煞风景”。
  杀风景的行为主要有:清泉濯足,花上晒衣,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这些杀风景的事在不同时期也有变化,例如对花啜茶,唐人谓之杀风景。而宋人则不然,习惯了在花前品茗,不单不认为是杀风景,反而以此为韵事了。
  刚猛的刘沆摩拳擦掌的就要过去找那几个无赖去理论。
  另有几个散客见势不妙悄悄溜到门外。
  厅内气氛凝重,谁也不知事态会不会就此打住。
  “呔!”
  一声暴喝像晴天霹雳震的人们耳鼓膜嗡嗡作响,耳边只听得呛啷啷一声响,小伙的同伴手中已掣出一把明晃晃亮闪闪的钢刀。
  刀一出手,露出手臂上刺的一团锦绣,像是虎头又像是狻猊,看不太清楚,只是呲牙裂嘴的很是唬人,他嗓音阴森森的道:“刚才是哪个兔崽子扔的酒坛子?给老子滚出来!”
  看到那人凶神恶煞的样子,那几个泼皮顿时矮了半截。
  “不好啦,要出人命啦!”
  忽然门口一声惊叫,接着是妈呀惨叫、叽哩咕咚一串声响,原来是黄算盘听到楼上有人闹事前来查看,刚一探头,迎面一把钢刀晃眼,吓的他连声叫着向后退,一脚踏空,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黄算盘这一下摔的着实不轻,摔了个鼻青脸肿,后脑勺上肿起两个大包,腰也闪了,脚也崴了。
  楼内众人也被这阵响动惊住,一时僵在那里。
  柳三变息事宁人,不愿事情闹大,一看是个机会,过去向众人一抱拳道:“二位都各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看你们两方也是素不相识,何必为点儿口角,把事闹大呢?这天子脚下,谁把谁伤了都躲不开一场官司。”
  本来两边的人都有些忌惮对方,见有人说合正是求之不得,两个年轻人收拾一下东西,冲柳三变这边略一抱拳,便向门外走去。刚才打人那个小伙走到柳三变近前,看了柳三变一眼,停顿片刻,又是抱拳施礼,说声道:“多谢这位兄台出手相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容待日后相见。”
  又小声道:“这里是两贴膏药,回去后贴在手腕上,活血化淤,有两天功夫就好了,不妨事。”边说边将手心里握着的一个小包塞到柳三变手中,匆匆下楼去了。
  柳三变心中明白,这位青年身手非同一般,肯定身怀绝技,只一眼已看穿柳三变在接这一掌时吃了亏。
  柳三变酒楼上露出的这一手,震住了汴京城的混混,一传十,十传百,声望日隆。以至后来京城再传柳三变词人风采、浪子情怀诸多风流韵事时,还要加上武功绝伦,内力深不可测等溢美之辞。一般无赖地痞见到他都点头哈腰、客气三分。又兼他挥金似土,平等待人,人缘、口碑极佳。
  不久后京城流行这样几句童谣:俊柳七,美如玉。填词度曲称第一,武功高强无人敌。歌儿舞女想发迹,必得虔诚拜柳七。
  
  二
  柳三变刚回到自己座位上,偏是那刚刚吃了点亏的黑脸汉子却径直走到这一桌来,众人只道此人是到这边来找茬出气,那香香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吓得一劲儿的往佳娘身上躲。
  柳三变见那人黑红脸膛,原本还算周正的面相却因左眼角那条一寸多长紫红色的伤疤而有些狰狞。他不知对方来意,只能暗中戒备着,以防对方前来寻衅滋事。
  不成想那汉子却压低声音道:“你等休得惊慌,我不是要来寻衅滋事,我来一是感谢诸位出面相劝,二是我在那边听得你等高谈阔论,知你们是今届举子,心下好生羡慕,早就想过来,有心结识诸位。”说罢也不客气,拉了一把椅子挤坐在柳三变和欧阳修中间。
  “你们休要看不起我,我也读过几年私塾,也算得半个文人。听了半日,这个人我却晓得,肯定是名噪京城的柳七柳三变兄。”
  听他叫出自己名字,柳三变便礼貌的点点头致意,算是默认。那汉子再次对柳三变一抱拳道:“多谢柳兄刚才出面解劝,要是真打起来,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不被我们揍扁了,完了我还得吃官司。”
  柳三变心里好笑,还不知道谁把谁揍扁了呢。
  梅圣俞诗作的好,名气很大,向来自恃清高,很少与市井之人来往,见那汉子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心中便是老大不高兴,暗暗埋怨柳三变多管闲事,招惹上这群泼皮无赖。
  那汉子却不知道柳三变、梅圣俞心里想的什么,兀自自我介绍:“在下姓赵,大宋朝第一姓氏,名小光,五百年前与当今皇上是一家。当朝一品大员夏竦是我表姐夫,我是夏府大管家,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像你们这些举子既便金榜题名做了官,恐怕也得熬几年才到的了我这身份。”
  这番话听的众人极不是滋味,柳三变很想打发他离开,说话便不客气:“你说完了吗?说完请回。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欲看到事情闹到不可收拾,说句实在话,此事怨不得那位青年,你们在公众场合下的行为有失检点,污言秽语,大声喧哗,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确实影响到他人,我们不愿与你多事,刚才正商量着要走。幸亏那个青年站了出来制止,凭心论,在你和那位青年人之间,我想我更多的是同情后者。”
  柳三变向来说话随意,不过脑子,他的这番话,放在他人是不会说的,最多表现为爱搭不理,臊着你让你自己走人,这就是柳三变嫉恶如仇的性格所使,说得赵小光一张刚刚还是豪迈之气的黑脸一阵红一阵黑,顿时只剩下讪讪的假笑。
  换上个人既使不立刻翻脸也会掉头而去,偏是赵小光有这一份儿能耐,涎着脸不笑强笑道:“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老大的看不起我,只是一个个嘴上不说,还不如这位柳兄来的爽快,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们别一个个的故作清高,以为我是来巴结你们。说实在的,你等遇到我是你们的福分,也是你们祖上积德。知道我是谁吗?呃,刚才我已经介绍过自己了,不多说了,抛开我是堂堂夏府管家,我的表姐夫乃是朝中大员不提,就凭我个人的本事,就能在汴京城里呼风唤雨。不单如此,我这个人还好交朋友,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我断言在座诸位今后少不了麻烦我。”
  柳三变轻蔑的一笑道:“别人会否麻烦你,我不知道。我遇到你肯定不会麻烦你,但肯定会遇到麻烦,今天就是个例子。”众人听了齐笑,心道这个柳三变说话真损。
  这还不算,柳三变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请回吧,我们还有事要谈。”
  赵小光却脸皮厚过汴梁城墙拐弯,索性将椅子往前拉拉,面向着柳三变。另一边的欧阳修只得厌恶的挪动自己的椅子,离开他远一点儿。
  赵小光见柳三变说话直来直去不留情面,他的痞子习气开始暴露了:“你也不要看不起我,我刚才夸你名气大那是抬举你,是客气话,也是为了答谢你刚才的举动。其实你虽说是读书人,不见得比我高明多少,都知道你会填词度曲,你就是那个精通音律的柳三变。可我听说的不太一样,说白了你就是文人眼里俗不可耐的柳三变,歌女追捧的浪子词人。别看你今天和这些人凑在一桌,据我看你和这些人根本不是一类人。”
  他一指欧阳修等人,他人默默的听着,只有梅圣俞听了却颇感顺气。
  赵小光一见梅圣俞脸色,便知自己刚才这番话挑起了梅柳二人的心结,心里想到自古文人相轻,果然。你们看不起我,我就不让你们安生。
  赵小光鲇鱼嘴一开一合道:“这市井花街上的事瞒不过我赵小光。我若没猜错,这个大个子的叫梅圣俞,他的诗在东京是大有名气的,连那后宫里都有他一号,喜欢他的诗。这位梅大诗人的诗就是比你柳三变的词高明的多,虽然他的一些诗也很俗。”
  这话又让刚刚有些顺气的梅圣俞老大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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