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秋米回娘家

　　那年，大双儿十二岁，桃儿七岁了。
　　三秀没有姐姐秋米那么好运气。她开胎生了一个女娃儿，女娃儿像豆芽菜一样细细弱弱的。等到她会走路时，她张开四肢到处晃悠，真让人担心她的细腿子细胳膊一不小心摔倒就会被折断。等到第二年春天三四月里，倒口湾到沙桥门这一段新河完成了，三秀又躺在自家的床上，由朱三养摆布着生下第二个女儿。
　　只有姐姐秋米带着两个儿子来看月窝里的三秀。她积积攒攒给三秀带来了半木桶鳝鱼，一只麻花点点的母鸡和鸡蛋鸭蛋，还有一斤红糖，晒干了的雪里蕻，当然还有两个男娃儿穿窄了的衣服。
　　三秀撅着的嘴巴可以挂一只油壶。她把衣服扔到床角落里，心里责怪自已肚子这么不争气的，酸菜都吃了几簸箕，不是说酸儿辣女吗？到头来提出来的还是一个丫巴子？
　　秋米喊贵儿你给哥哥弟弟吃桃子呵，三秀纠正说她现在叫大贵，这个癞葫芦丫头叫小贵，哼！爷爷给两个女娃儿取的高级名字！这叫起来哪像我们穷家小户女娃儿？倒像戏里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秋米忍不住笑了。就问三秀宋家湾她奶奶来送足米(小孩生下来后月子里请客受礼)没有？三秀说生老大时，他的肿腿子妈只送來半边腊鸡子二十个鸡蛋，这次没给音信他娘屋里！想吃她家的鸡子鸡蛋还不如把自已嘴巴捶两下！三秀又补充说，他大哥大嫂倒是给了三块钱的，二哥也送了布料的，这次又生个丫巴子，懒得去把信！
　　秋米摇摇头叹口气，把奶巴子抱起来贴到她自已的胸口上。她仔细打量着奶巴子的五官，说这小的额头长的好，你没听说前款(Kuang)金后款银吗？说不定这两个女娃长大了还真大富大贵呢！喂，老二，我拿小儿子跟你换这一个好吧？
　　三秀的头摇得像拔浪鼓，好像她姐真的要换走她的娃儿似的。两姊妹低声说着话，三秀不知怎么的被她姐逗笑了，脸也红红的像屋后头的桃花，可能是姐终于告诉她生儿子的秘诀了吧！
　　秋米跟五儿回了裴家台已有四年了。刚开始的一年里，两口子时不时带孩子回来住一，两个晚上。后来秋米怀老二时，还在家住了四，五天呢！只要他们回来了，妈就到稻场去捆两梱稻草回来开地铺。等地铺垫好了，大双儿桃儿都围着哥哥姐姐逗贤宝子玩。玩一会儿，她们两姊妹也赖在地铺上不肯上床去。
　　秋米回家了，她跟三秀就有说不完的话。她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五儿，五儿回去后的第一年就学会杀猪了。每年冬至前后一直到腊月二十几，他和两个叔伯兄弟三天两头就要杀一头猪，很远的人都来找他们约时候排队！猪杀了刨洗干净分成块后，他们只管坐一边喝酒吃肉。主人家都会给他们每人一小块肉一两样猪内脏几斤猪红什么的，包得好好的等他们拿回去。
　　三秀打断她的话说:“姐，你婆婆腌的猪肝好香！今年我还要吃……哥这人可真好，他去学杀猪，一定是为了你和侄儿们有肉吃。”
　　秋米点头笑了。她坐在床沿上，用屁股摇一摇三秀的床:“这床有四五年了，也该重新打一张床了。前年落翠爹帮我们打的新床，好宽！床上睡我们四个人都挨不着边。”
　　三秀叹口气说:“水远哪有哥这么能干！他从来就没有为家里添一点什么，也不想把家里搞体面一点！他就好像是来做客的，从来不愿意多操点心的。”
　　秋米安慰妹妹他再过一、两年就老成了，只可惜这次当兵没有走成。她笑着说:“老二，我妹夫长的像早些时候落难的公子。肚子里又有点墨水，说不定哪天就洗了脚上的泥巴走出田埂了……喂，你要把他看紧点，小心给别的女人勾跑了！”
　　三秀嘁嘁地笑:“勾跑了算了，除了我谁要他！狗屁本事都没有，要是姐不回裴家台，我也不会招他来做上门女婿！”
　　秋米亲吻一下奶巴子对三秀说:“我拍拍屁股跟男人走了，可苦了你！姐对不起你！”
　　三秀也不掖着藏着，苦笑道:“我的命有你一半好就行了！都是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怎么就那么好看的！”
　　秋米就拿老人留传下来的话来说:“人生好比一根草，总有一截好！按我们爹说的：只有心眼好，手脚勤快，总会有好日子过的！”
　　秋米本来想说，说家里要拆了老屋盖新房了，做屋的领子都泡水里了，可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堂屋里三个小家伙为几个桃子打闹起来了。秋米的小儿子虽然比大贵小两岁，走起路来还歪歪倒倒的，有时着急了就趴到地上手脚并用。这会儿他鼓着腮帮子举着手臂一掌就推翻了大贵。大贵张开嘴哇哇大哭，半盆子桃子滚得满地都是。
　　桃儿正在屋外面与几个女娃跳房子，她今天输了几间房给许家的莲儿，心里正愤愤不平。听见大贵哭声，她便从门外几步走进来，提起脚照着秋米的小儿子就踢一脚。
　　秋米看了，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她叫囔道：“这是什么狗屁幺幺？我们还是小客人我们还站不稳呢！好，好，你踹我儿子！我还跟你做书包吗？荷花儿都快绣成了，不知有多好看！下次带来给大双儿也不给你了！”
　　桃儿两眼一翻，干干脆脆丟出两个字：“不要！”说完给大贵擦泪。她气鼓鼓地蹲下去，往肩后伸出两只手，背起大贵出去玩了！
　　她在心里对大姐说：“我上次去你家，你为什么不准我跟我哥睡一头的？我才不稀罕跟贤宝奶奶睡，嗨，这么老了还跟男人一样打鼾！夜晚些起来撒尿，灯都舍不得开，结果一脚踢翻了尿罐让我闻半夜的骚臭！”
　　秋米哪里知道桃儿的心思！见妹妹翘起嘴巴不高兴，便走过来与她套近乎:“喂，桃儿，我们门口水塘里菱角都有米了，过几天就可以摘了。你是不是跟我去玩几天就回来上学呀？”
　　桃儿当然想去玩几天，但她不愿意跟贤宝奶奶睡，她只想跟哥哥睡一头。凭什么你和你的两个儿子都可以跟哥睡一床，就我一个人不行？想到这，桃儿摇摇头，又去跳房子了。
　　秋米和三秀见桃儿当真了，便相视一笑。说这死丫头长大了不是个好东西，拐(厉害)得很！
　　三秀告诉姐，说桃儿有好多天都不理水远不喊他二哥了。为么子事？爹上次与水远不晓得为什么事吵起来，水远摔了碗和筷子冲出门去，大双儿只当没看见。桃儿不一样，她睁着两眼看在心里，就再也不理水远了。
　　秋米“哦”了一声，想起桃儿今天的表现，就笑嘻嘻地断定这个小妹妹今后长大了是替妈赶本来的。我妈这一辈子活得太憋屈了！三秀喝口水点点头说：“姐，桃儿每隔一天下午都发温烧，睡床上盖一床厚被子还喊身上冷呢！”
　　秋米正想搭话呢，她的大儿子贤宝子撅起屁股往床上爬。贤宝有三、四岁了，长得又黑又壮嘴巴有点大，跟他爹裴五儿像一个巴掌拍下来的。他嘴里塞半只桃手里捏一个桃，就往三秀床上爬。想爬到他妈身上去，因为他不能容忍妈妈怀里抱的不是他。
　　他的弟弟并没有被小幺幺踢痛，他只撇撇嘴巴做做要哭的样子，然后拖着洋瓷盆子玩起来。盆子里有几个桃子滚来滚去，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咦咦地笑着。笑过了就站着把尿撒到盆子里一一他穿着开裆薄裤，撒尿方便得很。不一会儿他就把桃子送到嘴巴里去，他边啃边歪着脑壳想：这家人的桃子味道怎么是这样的？
　　
　　彭老幺这四个女儿中，只有大双儿长得跟她爹一模样。她身子骨瘦瘦精精，腿杆子也细细长长的，鼻梁有点挺，上嘴巴皮子厚厚的。
　　大双儿的头发又厚又密，里面还匿藏着很多的小虱子，桃儿妈不止一次用农田里打药的六六粉给她杀虱子，可不怎么的越杀越多。最后有几个小害虫不堪农药的残害，在某一天深夜逃亡到桃儿的稀疏而绵软的黄毛头发里躲起来(正好她们头挨头睡着了)，并在新的环境里吸收养枓，茁壮成长繁衔后代！
　　三秀在临产前几天总是坐在太阳下给两个妹妹捉虱子。捉到了就用两个拇指壳子拼拢来一挤，虱子一个个被活捉，杀死后陈尸累累摆放在椅子上。桃儿正好练习数数：“1，3，9……二姐，死了九个了！”三秀用鼻子嗯一声，继续扒开大双儿的头发找虱子，她的手指上留下了不少暗红色的血渍！
　　大双儿这天放了学，见大姐和两个侄儿回来了，就取了书包脱下鞋子要去张兜子门口的水塘里扯蒿苞(茭白)抽藕肠子。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总得弄点好菜给她吃是不是？大双儿连走带跑向水塘奔去，桃儿提着篮子跟在她后头。
　　桃儿妈从家里跑出来，她捉住了溜出门跑上路的大贵，把她夹在夹胳窝里，低声威协她说水塘里妖怪专吃小孩子。她站在路边用一只手搭在眼前，大声喊道：“双儿，你小心点噢，塘里水还凉呢！桃儿，坐塘梗上不要下去(塘里)哟！”
　　桃儿应一声，她看见太阳金晃晃毛刺刺的。耳朵里嗡嗡的像虫子响，腿子重重地拖不起走不动，鼻孔里发热背心里发凉。她见大双儿跑出很远了，就跺着脚尖声叫道：“三姐，等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