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长华公司的秘密（下）

　　賴正浩倚靠在拘留所的铁门上，抽着烟。
　　一个警察轻轻地走了过来，低声叫了一声。
　　“賴正浩。”
　　賴正浩笑着转过了身：“警察同志，有什么吩咐啊？”
　　警察看了看四周。
　　“替人传个话儿，我只说一遍，你记住了。”
　　“您说！您说！”
　　“停车场那些增加的停车位，是你为了多挣钱，自己划上去的，和其他人无关！记住了！想要以后过得舒坦，就得这么说！明白了吗？”
　　賴正浩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明白！明白！”
　　
　　杨宇和李晶带着赖晓明等四个停车场的承包商走了进来。
　　杨宇出示了一下证件。
　　“长州市监察委员会，请给这四个人办一下羁押手续。”
　　賴正浩看见了人群中的赖晓明，招手呼唤起来。
　　“晓明！晓明！你怎么也来了？出什么事儿了？”
　　赖晓明看了賴正浩一眼，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拘留室。
　　李晶走了过来。
　　“怎么样，賴正浩，在里面还习惯吗？”
　　賴正浩哭丧着脸：“又不是家，哪儿能习惯啊！？
　　李晶笑了笑，转身欲走，賴正浩叫了起来。
　　“监委同志！监委同志！你们上次让我思考的问题，我已经想清楚了！”
　　李晶转过了身。
　　“哦？那你这次怎么说啊？”
　　“其实，那些个停车位……是我想多挣钱，自己划上去的……”
　　李晶看着賴正浩，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賴正浩傻了眼：“怎么？你不喜欢我的回答？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要的是事实和真相，不是喜欢什么！看来，你还得在里面待下去！”
　　“监委同志，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一天一夜了，还要待多久啊？”
　　杨宇走了过来。
　　“看到你堂弟赖晓明了吧？他的回答可跟你不一样啊！”
　　“他是怎么说的？”
　　“你别管他怎么说，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李晶笑了笑：“赖晓明估计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你可就不一定了。”
　　賴正浩急了起来：“监委同志，你们要关我也得有个罪名吧，我到底犯什么罪了？”
　　李晶正色说道：“涉嫌行贿！这个罪名够不够？”
　　
　　谢志文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在门口的把手上还挂上了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
　　一个工作人员走到办公室门口，看了看“请勿打扰”的牌子，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谢志文双手撑着头，十指深深插进头发林里。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哪个领导过来，他也会是这样的态度和方式。
　　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具体有多久，他也说不上来，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难道要保持一辈子？
　　谢志文缓缓抬起头，拿起了桌上的手机。
　　“雨菲，我搞砸了！他们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利剑，每一剑都插在我的心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一个星期以后，我的个人影展就要在香港开幕了，我……我可能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谢志文低下头，轻轻啜泣了起来。
　　“志文！志文！你别激动，冷静一下好吗？究竟发生了什么？”
　　“雨菲，你什么都别问，你就听我的，马上离开长州！马上回香港！长州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不用管我，我留下来……该面对什么就面对什么吧！”
　　“不！志文，要走一起走！我不会丢下你！”
　　谢志文惨然一笑：“走？我能往哪儿走？我身边连护照都没有……”
　　“就算没有护照，我们也能去别的地方呀！要不，我给我哥打个电话，问问他有什么办法？”
　　“别打了，你哥现在也在麻烦头上，你没看报纸吗？”
　　“我知道，是那些豪车的事儿吧？他的确已经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了。”
　　谢志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雨菲，你还是先走吧，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志文，你说过，我是你下半生要厮守在一起的人，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好不好？如果我哥帮不上忙，可以去找老陶啊！”
　　谢志文感到黑暗中仿佛划过了一颗流星，眼睛也睁了开来。
　　“老陶？行，我马上给他打电话，看看他怎么说。”
　　话别杨雨菲，谢志文立刻拨打了陶成业的电话。
　　“老陶，长话短说，我现在有麻烦了！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你现在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一些，刚才还和赵局讨论形势的发展，总的来说，情况不妙啊！”
　　“你现在掌握了哪些情况？”
　　“纪监委已经对四个承包商实施了羁押，看样子多少掌握了一些情况。我和赵局分析过了，接下来纪监委马上就会约谈吴华锋和杨洪永，慢则一天，快则半天，就轮到你了！”
　　谢志文急了起来：“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跑啊！难道在这儿等死，坐一辈子的牢？”
　　“可是，我……”
　　“我知道，你还有些东西放不下，你的钱还有你的作品。可眼下是什么时候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还在，这些东西都会再有的！”
　　“那你认为我该去哪儿？”
　　“当然是境外了！待在国内哪儿都不安全！最起码也得先跑到香港、澳门吧！”
　　谢志文一头的汗水。
　　“可问题是，我的护照还在市委啊！”
　　“眼下最紧迫的是先离开长州！你先去深圳，到了深圳再考虑护照的事情。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能不能从他那儿想想办法？”
　　谢志文看到黑暗中又划过了第二颗流星。
　　“也对啊！还有文培……老陶，我就先走一步了，希望我们今生还有机会再见面……”
　　
　　坦率地说，陶成业不是对谢志文没有一点儿意见。
　　他并不吝啬花钱为谢志文买的那些高档相机，他只是觉得谢志文在女人和兴趣爱好上花的时间和精力过多，这必然会导致在主业上投入不够，对风险的警惕就更不够。
　　从这个角度上说，谢志文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合作伙伴。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果不能帮其善终，那就必将被其所累。
　　陶成业思索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拨打了赵长海的电话。
　　“赵局，形势危急，我再和你确认一遍，你确定杨洪永不知晓其中的内情吧？”
　　“我刚刚也再捋了一遍，可以确定杨洪永不知内情！他的问题主要还是和吴华锋之间的那些勾当，这些事情可都是背着我们偷偷干的呀。”
　　“那……警局里面呢？没有警察参与此事吧？”
　　“这点也可以放心，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个警务人员知晓此事。”
　　陶成业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老谢呢，他现在怎么样？”
　　“刚刚才和我通过电话，我已经叫他马上离开长州了。赵局，你离书记比较近，那边的情况你可得盯着点儿。”
　　“你放心，书记那边我会盯着的。老谢就算离开了长州，在没离境之前还是存在风险的，他那边就得你去善后了。”
　　“没问题，咱们各守一边，确保情势平稳！”
　　
　　谢志文打开房门，走进客厅，反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马慧容闻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志文一边回答一边匆匆向卧室走去。
　　“回来拿点东西……”
　　马慧容看着谢志文的背影，疑惑地摇了摇头，又走回了书房。
　　谢志文拉开旅行包的拉链，将几件衣服快速塞进包里，匆匆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谢志文忽然又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满怀深情地看了一遍墙上的摄影作品，闭上眼睛，深呼出一口气，才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马慧容仍旧坐在书房里看着书。
　　谢志文站在客厅，看着安静、投入的马慧容，心底泛起一丝留恋和愧疚之情。
　　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这一去，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张开嘴很想说点儿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满怀着悲凉的心情向门口走去。
　　
　　当吴华锋第二次走进讯问室的时候，他深切地感受到，一切都不同了。
　　如果说第一次还勉强算得上无懈可击的话，那这一次，吴华锋觉得自己就像罩上了一张渔网，浑身都是漏洞。
　　“吴总，今天请你来，还得继续聊聊前两天的那个话题，那些增加的停车位究竟是怎么来的？”
　　吴华锋不自然地笑了笑。
　　“这个话题……不是已经谈过了吗。”
　　沈永捷的笑容，却是十分的从容。
　　“正是因为谈得不够清晰、透彻，所以还得再谈！怎么，这么大的事儿，你回去之后就没查查？”
　　“当然查了！现在已经能够确定，那些增加的停车位，就是停车场的承包商为了多挣钱，自己划上去的！与长华公司和交管局都没关系！”
　　段风丽冷笑了一声。
　　“是吗？可我们查实到的情况，怎么和你说的完全相反呢！已经有好几个承包商向我们坦诚，是他们通过向你行贿，你才同意为他们增加停车位的。是这样吗，吴董事长？”
　　吴华锋感到自己的舌头开始有些不利索了。
　　“不可能！这……这纯属造谣诽谤！我是党员，党纪国法我很清楚的！他们这是栽赃陷害！把自己做的事情推到我的身上！”
　　段风丽拿起桌上的资料晃了晃。
　　“吴华锋，是不是要把他们叫到你面前，和你当面对质，你才相信啊？”
　　“这……这……”
　　“还有啊，承包合同的拟定、签订和相关账务的流转，都是由你的助理和公司的会计在负责吧？”
　　沈永捷用手一指隔壁。
　　“他们就在隔壁几个房间，和你同步接受我们的讯问。吴华锋，你可别等到他们什么都说了，而你什么都没说，那形势可就对你太不利了！你要考虑清楚。”
　　吴华锋面部抽搐，思考了片刻。
　　“既然……事已至此，那我就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还是先明确回答刚才那个问题，那些增加的停车位究竟是怎么来的？”
　　“是……是我收了承包商的钱，然后给他们增加的。”
　　“具体收了多少钱？是凭感觉收钱还是有一个收钱的标准？”
　　“有标准……一个车位一万块，具体收了多少钱，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反正增加了多少停车位就收了多少钱。”
　　沈永捷翻出了一份合同。
　　“以湖榕路停车场为例，賴正浩一共增加了27个停车位，你就一次性收了他27万，对吗？”
　　吴华锋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一个车位一万块，那是一年的费用，第二年承包开始，还是按这个标准收钱……”
　　段风丽发出一声冷笑。
　　“我还以为这27万是终身制呢，原来还是以每年收取租金的方式来收受贿赂啊！”
　　“我算过了，每年一万块也不算太离谱，他增加一个停车位，一年至少可以多挣三万……”
　　段风丽有些恼火。
　　“那是不是该对你通报表扬啊？在收受贿赂上没有狮子大开口？”
　　吴华锋尴尬地笑了笑。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永捷问道：“从你收受第一笔贿赂开始到现在，你一共为停车场的承包商增加了多少个停车位？你有记录吗？”
　　“这个倒没记录，不过……至少也有上千个停车位了吧，反正你们仔细一查就清楚了。”
　　“你自己也知道，只有公安交管局才有规划停车位的权利，你收了钱之后，是安排长华公司的人去划停车位，还是借助了交管局的力量？”
　　吴华锋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
　　“我去找了交管局的局长杨洪永，给他说了我的想法，杨洪永对这条赚钱的路子也很感兴趣，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我的想法。”
　　段风丽问道：“你给了杨洪永好处吗？”
　　“我每次去找杨洪永，都会拿个五、六万给他，然后他就会安排交管局的人，到我们指定的停车场去划停车位。”
　　“这两年你一共给了杨洪永多少钱？这个有记录吗？”
　　吴华锋想了想：“这个有记录，好像有……三百二十万左右吧……”
　　沈永捷感到有点好笑。
　　“怎么你自己收钱的时候不做记录，给别人送钱的时候倒记得这么清楚？”
　　“这不一样嘛，谁想增加多少停车位，杨洪永收了多少，最后实际增加了多少，我不记录的话是会搞错的。”
　　段风丽说道：“你倒挺精细的嘛。吴华锋，你们增加的那些停车位，绝大部分都违反了《长州市机动车停车场管理办法》的相关规定，在不允许规划停车位的地方划上了停车位。你们这样做，就不怕人民群众反对吗？”
　　“我跟杨洪永提过这个问题，他也让交管局的队员实地考察过。不过，杨洪永总的想法是，只要不是太过分，老百姓顶多发发牢骚、骂两句也就算了，不会闹多大的。”
　　段风丽又冷笑了起来。
　　“是吗？那你们看看现在的局面，老百姓怨声载道，各路记者明查暗访，国资委主任谢志文在新闻发布会上出尽洋相，这就是你们设想的不会闹多大？”
　　吴华锋实在不敢抬头直视段风丽的目光。
　　“这个……确实没想到……”
　　沈永捷继续问道：“你们和承包商签订的承包合同是真实的吗？就以湖榕路停车场为例，你们和黄靖伟签订的是每年五十万的承包费，这里面有没有问题？”
　　吴华锋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个……”
　　“前面的问题你都交代得挺清楚，怎么，到了最后你还想藏好你的尾巴？”
　　吴华锋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没什么好隐藏的了！你们从公司调阅回去的都是假合同！真合同……我们藏在公司一个秘密房间里面，所有的一手承包商我们都打过招呼，拿出来的都是假合同！”
　　“具体说一说，怎么个作假的方法？以湖榕路这个停车场举个例子。”
　　“我们和黄靖伟实际签的是每年一百万承包费的真实合同，然后再签一份每年五十万的假合同，真合同双方都藏起来，假合同摆在外面可供查询。”
　　段风丽问道：“那承包费的收取方式呢？”
　　“我们是在合同签订的时候就收取本年度的承包费，黄靖伟一次性交纳一百万的承包费，其中假合同上面载明的五十万，采用银行转账的方式收取，可以进行公开查询，另外五十万收的是现金。”
　　“也就是说，黄靖伟的这个停车场，你们是采取对真合同打了五折的方式，对另外一半的承包费进行了截流，对吗？”
　　“是的。”
　　沈永捷问道：“你们对每一份真合同的承包金额，都采取了打五折的截流方式吗？”
　　“是的。”
　　“那可是一笔很大的金额！这些钱你们收到以后，又是怎么处理的呢？是进了某个企业的账户？还是某个私人的账户？”
　　“我们把钱收齐以后，先暂时存放在公司一个秘密的房间里面，然后再找个时间交出去。”
　　“交出去？交给谁？”
　　“交给谢志文。”
　　段风丽大惊一惊：“谢志文？你是说……国资委主任谢志文？”
　　“对，就是谢主任。”
　　“就是说谢志文知道你们的事情，他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吴华锋苦笑了一下。
　　“其实，这些事情都是谢主任叫我们这么干的，我这个长华公司的董事长，也不过扮演了一个执行的角色而已。”
　　沈永捷问道：“既然是谢志文出的主意，你又是其中的执行者，那谢志文给过你好处吗？”
　　“有啊，每年一百万的封口费！”
　　吴华锋的脸上带着一种滑稽的笑容。
　　“你们也觉得奇怪吧？才一百万！这两年，长华公司每年收取的停车场承包费高达3.2亿，我们截流以后，账面上还有1.6亿，按照股份分配协议，长华从1.6亿里面抽取51%，差不多就是八千万上交国资委和市财政……”
　　段风丽皱起了眉头：“另外1.6亿全都交给了谢志文？”
　　吴华锋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们想想，1.6亿得是多大一堆钞票！得用多少个大皮箱来装啊！他谢志文就这么拿走了1.6个亿，给我留下的竟然只有一百万！这才是真的黑啊！”
　　沈永捷微微一笑：“看来，这一点深深地打击了你，对吗？”
　　吴华锋又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想，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才得到一百万，还不如自己想办法从里面捞钱呢！好歹我也是长华公司的董事长吧！他谢志文可以捞，凭什么我吴华锋就不能捞？”
　　“所以你就想出了增加停车位的办法？”
　　吴华锋摇了摇头。
　　“其实，这个办法是那些二手承包商想出来的，他们被一手承包商加价宰了一遍，要想多挣钱就得拥有更多的停车位。有几个二手承包商找到我，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段风丽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谢志文在策划这件事的时候，有没有另外的合伙人？”
　　吴华锋再次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就算有，他也不会告诉我啊。”
　　沈永捷沉吟着问道：“有没有警方人员参与此事？”
　　“应该没有，这两年从来没有警察过问我们的事情。”
　　沈永捷思考了片刻。
　　“吴华锋，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相关情况我们还会查证、核实，有问题会再来找你。”
　　
　　谢志文走出深圳机场候机厅的时候，夜空已是繁星点点。
　　逃离了危机四伏的长州，谢志文觉得，深圳的空气都是那么清新、怡人。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谢志文愉快地掏出了手机。
　　“文培，我是你大哥志文，这是我新的手机号码。我这几天休假，来深圳看看你……我已经出机场了，四十分钟后就能到……不用准备什么，咱们可是亲兄弟，别弄得跟外人似的！见了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