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出祖父的世界 2 3
作品名称:龙图腾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1970-01-01 08:00:00 字数:5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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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一生酷爱书法艺术,也曾发生过两件与之相关的趣事,值得一提。
那一次,一伙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冠冕堂皇地打上门来,提出了一个要求,无非是想借爷爷手中的那一支笔,为他们抄写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大字报而已。那中间,想必也不乏所谓“炮轰”父亲的内容吧!
不难想象,当那些年轻人们说明来意之后,当即遭到了他老人家义正词严的拒绝:这种事情我做不来,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年轻人们毕竟有备而来,也就一本正经地开始了所谓的劝说工作:老人家,你别把话说绝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应该充分利用你的一技之长嘛,仔细想一想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个道理不妥,我已经老了,早就不中用了。
你好好地考虑一下,再给我们做出答复好不好啊?年轻人们不耐烦了,口气开始变得强硬起来。
爷爷也倔强得很,当即不假思索地做出回答:我早就想好了,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提笔写字了!
这能是真的吗?
日子长着呐,你们尽可以睁大两只眼睛往后看嘛。
爷爷也不多说什么,回身去了里屋,把他保存完好的笔砚一并取了出来。他亲自动手,把那些笔砚一股脑地砸了个粉碎。而后,他老人家气咻咻地坐了下去,再也不吭一声。
年轻人们讨了一个老大的没趣,却又拿爷爷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灰溜溜地一走了之。爷爷不仅仅是替自己出一口恶气而已,他说到做到,果真就此搁笔了,那之后再未提笔写过一个字。
我第一次回卧龙镇探亲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初,个体经济已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有一家私营商店准备开张营业,老板亲自登门拜访,恳请爷爷为他书写几个大字,用来制作匾额,爷爷竟一口回绝了人家:老板,实在对不起了,我多年不写字,手早就变生了,也写不出什么好字来的。
孟老爷子,咱们卧龙镇人谁不知道您的大名啊!我今日特来登门求字,不会白白地麻烦您老人家,润笔费也早就预备下了。老板不慌不忙地把话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大大的红包,毕恭毕敬地放到爷爷面前。
乍见红包,爷爷粲然一笑。那笑,有几分苍凉,也有几分无奈。临到末了,爷爷还是坚决地把头摇了又摇,说:这一码事儿和钱应该没啥关系,我写了一辈子的字,还从未收过别人的一分钱呐,我说不写自有我的道理,别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吧!
爷爷这一番话,不能不让我想起一些与之相关的过往。看来,当初他老人家那一句搁笔的旧话,决不是什么权宜之计,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也许那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执著,堪称言出必行,有始有终,让我由衷地生出一种钦佩之感。
至此,大家都再无话说,场面显得十分尴尬。不知何故,我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当即开了口:这位老板,你也不必为难,我爷爷把话说得够明白的了,他说不写就不写吧!不是还有我嘛,这个任务就由我来承担好了。
老板听了这一番话,不无诧异地打量着我,问:年轻人,你能行吗?
爷爷瞥了我一眼,当即厉声呵斥: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开什么玩笑,别误了人家的正经事情啊!
我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只要这位老板信得过我,明天一早尽管过来取字就是了。
也许老板只是自找台阶而已,他当即爽朗地一笑,答复我说:好的,小伙子,我看好你,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送走老板以后,爷爷气冲冲地朝我发起火来:我可告诉你,别看往日里我如何疼你,今儿个这事儿我绝对不会给你打圆场的,你想让我写一个字都没门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答复人家?
我调皮地冲爷爷做了一个鬼脸儿,而后快步走出家门,跨上哥哥的摩托车,一阵风似的飞驰而去。
第二天,我早早地赶了回来。当我把那一幅大字摆在爷爷的面前时,他老人家一下子惊得呆住了。
那一行棱角分明的大字,酷似瘦骨嶙峋的柳体,刀劈斧削一般,蕴含着一股老到的硬气,看上去简直可以称为妙绝。
看罢多时,爷爷大惑不解地开口问我:孙子,你告诉爷爷,昨天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县城。我不无得意地回答爷爷。
县城!这不大可能啊!据我所知,县城里那几位知名人士也是写不出这么一手字来的,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出自哪一位名家的手笔呀?
是我……我一拍前胸,一句话脱口而出。
是你!这不是说梦话吧!你啥时把字练到了这种程度啊?
噢,不能说是我写出来的,说是我制作出来的还差不多……我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做出更正。
爷爷越发感到纳闷:是你自己制作出来的?
是的。
到底是咋回事儿啊?好孙子,你得给我仔细说说。
至此,我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我专程去县城找了一位同学。这一幅字,是我借用他家的电脑制作出来的。我告诉爷爷,那一台小小的电脑,简直神了,要哪一种字体都有,现成得很,变化无穷,可以任你选择。
电脑制作……真有那么神吗?
爷爷,我咋会糊弄您老人家呢?
照这么说,往后那一支毛笔还真的没啥用场了呀!爷爷口中喃喃自语,两行浑浊的老泪已于不知不觉中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却再无一句话好说。
我呆呆地看着爷爷,既不无惊诧,又若有所思,心里竟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那之后,我仿佛觉得爷爷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衰老下来。他已变得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一日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百无聊赖地打发着自己的时光。
母亲也曾狠狠地责备过我,她说:你呀!你呀!咋就这么不懂事儿呐,人活在这个世上,总得有一个想头儿才是,心里空空荡荡的怎么能行呢?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那该叫什么来着?
那叫精神支柱。我一脸苦笑说。
对了,就是精神支柱,我没啥文化,也说不大好。
我告诉母亲,所谓精神支柱,应该是一种极其美好的东西,年轻时,它是对未来的一种理想与向往,年纪大一些时,它可以算做一种情感寄托,一旦到了晚年,也许就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心灵抚慰了吧!
你说得倒挺明白,咋尽办一些糊涂事儿呐,你仔细想过没有啊?留给你爷爷的心灵抚慰原本就不多了,这一回可好,生生又让你给连根拔了一个干干净净。
怪我,这事儿怪我……妈,你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一下吗?
还能有什么办法补救啊!人一旦活到你爷爷这把年纪,就如同一棵根枯叶焦的老树,断一枝少一丫,永远也不可能再生出新芽来了,你一个年轻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爷爷的苦衷。他老人家虽已搁笔多年,但那一生钟爱的书法艺术,仍不失为留在他心底的一个情结,称之为一种精神支柱也不为过。我如此一种莽撞行为,对他而言,不啻一种残酷的精神打击。他老人家已是垂暮之年,又如何承受得了呢?
为此,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母亲有此一番谈吐之后,我竟生出一个念头,并为之跃跃欲试——在孟氏家族史中,母亲应该占有一席之地。也许,没有什么突出事迹可以说明母亲有多么重要,但她总能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的面前,显示某种不可或缺的作用。她应该做的事情,往往都能做得恰到好处,让人无可挑剔。这一类的实例应该有许许多多,我完全有把握浓墨重彩地写好自己的母亲。
3
卧龙镇人大都喜欢弈棋之道,对那一方小而又小的楚河汉界,他们一直情有独钟,而且久而不衰。
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一直是卧龙镇人的公共娱乐场所,也是那些棋道爱好者们的绝好去处。茶余饭后,闲暇无事,彼此携得棋盘来此一聚。将那杀伐决断系于股掌之间,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趣。
在诸多的弈棋场合上,有一种场面一直为众多的卧龙镇人所关注,那就是孟周两大家族中各有一人同盘对弈。一旦出现这种场面,下棋也不再被称为下棋,而改叫斗棋了。每当出现这种斗棋的场面时,小广场上的气氛就显得格外热烈,以至闲看热闹的人也就更多一些。
两大家族之中,各自都有一位人所公认的棋坛高手,他们分别是孟氏家族的孟老怪与周氏家族的周大山。两人堪称棋逢对手,经过多年苦斗,虽互有胜负,却至今也无法分出一个高低上下。有一点尤其值得一提,两人虽是多年的棋坛对手,却私交甚厚,算得上莫逆之交。而一旦坐到棋盘之前,他们又都显得格外认真,就如同遇上冤家对头一般,互不相让,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据说,他们两人曾经足足地下过一个通宵。
那一个晚上,前来围观的人特别多,而且大都是孟周两大家族的人们。大家身临其境,也就很难不为那种情绪所左右,一个个嗷嗷乱叫,宛如两军对垒一般,必欲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
两位主角相对而坐,还没等到动棋子呐,先开始了一场口舌之争。
孟老怪头不抬眼不睁,似乎并未把周大山放在眼里,他一脸不屑地把嘴撇了又撇:大山呐大山,今儿个我非得把你踩趴下去不可,让你在我的脚底下变成一个小小的土包子。
周大山白了孟老怪一眼,一番回答也相当幽默风趣:你孟老怪也平常得很,我早就领教过了,一旦到了我的手里,也就是那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而已。
就你,永远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想赢我,就等下辈子吧!
我十步之内,就可以赢你!
我让你一副车马炮,想赢你也不会超过十步!
……
那些围观者们听得格外开心,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种舌战场面比那棋盘上的拼杀还要精彩,更可以令人开心一笑似的。
乍一开始,围观者有增无减,越聚越多。他们一次次为棋盘上变幻莫测的局势扼腕叹息,一次次为双方那妙语连珠的舌战喝彩不已。两位当局者也就越下越来劲儿,一盘又一盘,输来赢去,彼此也都记不清到底下过多少盘了。
时间一长,那些围观者们终于坚持不住了。一个个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哈欠一个连着一个,上下眼皮也就打起架来。可不,说出花来,也就一盘棋嘛。一不赢房,二不赢地,到底能有多大的看头儿呐,还是回家睡觉要紧,热乎乎的炕头一躺,身边再有个千娇百媚的女人陪伴,那真是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围观者们在陆续散去,人数已越来越少。临到末了,棋盘前只剩下了对弈的双方。孟老怪看看周大山,周大山看看孟老怪,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咱俩还下吗?天可不早了呀!
怎么不下?再来上最后一盘!
下?
下!
说话之间,两人又下了一盘。这一盘,孟老怪赢了周大山。一旦成为胜利者,孟老怪不无得意地摇头晃脑,说出话来,也就难免让人有一种飘飘然之感了:我说大山,还是赶紧回家睡觉去吧!让我踩在了脚底下,你这一晚上就别指望做啥好梦了吧!
别介,再下一盘!周大山一脸祈求地说。
方才说过最后一盘了。
这一回才是最后一盘,谁再张罗谁是儿子。
此话一出,这一盘棋自然也就非下不可了。不过,这一回却是周大山占了上风。周大山摆出一副扬扬自得的神态,自然也没有什么顺耳的话说给孟老怪听:这一回,也该轮到你回家做噩梦去了,千奇百怪,够你受用的,要不你咋叫个孟老怪哪!
别介,再下一盘!孟老怪可怜巴巴地说。
方才说了,谁再张罗谁是儿子。
儿子就儿子,算啥大不了的事儿嘛。
两人又下了一盘,这一回是周大山输了,他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再下一盘,也让我当一回儿子,咱老哥俩总得闹个平局,谁也别占谁的便宜,那有多不好意思啊!
那就最后一盘?孟老怪虽有几分犹豫,嘴上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就是最后一盘!
谁再张罗谁是孙子。
对了,谁再张罗谁是孙子。
……
再也想不到,两人输来赢去,一盘又一盘,直到天光大亮时,才发觉他们已整整地熬了一个通宵,彼此竟毫无一点儿倦意。
这一桩趣事被众人传播开去,成为卧龙镇人的一大谈资笑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让人们津津乐道。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并不缺少胜负,只是没有一个足以令人信服的结论罢了。有一次,在赵神仙的极力怂恿下,他们两人也曾进行过认认真真的较量。赵神仙还特地为他们约定了与之相关的具体事项,比如以三局两胜为原则,谁输了谁做东道主,请在场的人们打一打牙祭等等。
大家听了都拍巴掌,说赵神仙这个主意不错。既是一本正经的比试,就得出血带彩才行,看着也像那么回事儿不是。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这一提议就算正式通过。
赵神仙又自告奋勇,当上了这一场民间棋赛的裁判员。他一声吆喝之后,孟老怪和周大山两人算是正式开局。
孟老怪旗开得胜,拿下了第一局。
周大山也不甘示弱,他抖擞精神,扳回了第二局。
这一来可好,弄成个一比一平局。也就是说,第三局成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局。无形中,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不要说对弈的双方,就连孟周两大家族的旁观者们也都屏息凝神,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一方小小的棋盘,惟恐错过一步好棋似的。
第三盘开局之后,孟老怪长驱直入,直捣对方老巢。周大山赶忙调兵遣将,全线反击。局势竟也随之变化多端,一忽儿大局已定,一忽儿扑朔迷离。眼看着孟老怪即将全军覆没,几步棋后,偏又力挽狂澜,绝处逢生。明明那周大山已是山穷水尽,无力回天,孟老怪却来了个一招儿不慎,马失前蹄。周大山有了喘息之机,一番挣扎之后,终于支撑住自己的半壁江山。
这一盘棋堪称波澜迭起,变幻莫测,不能不令围观者们为之啧啧称奇。只是那结局却大煞风景,令众人始料不及。几经殊死拼杀之后,双方打成了平手,竟是一局和棋。也就是说,双方各占一胜、一负、一和。结果等于没有胜负,不分上下。
不消说,对这样一种结局,人们纷纷表示不满。能让孟老怪和周大山的名次之争有一个定论,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情,如此不上不下的结局,岂不令人大失所望!还有那打一打牙祭的美事儿,只怕也要就此宣告泡汤了。于是,人们乱纷纷地开了口,孟氏家族的人们埋怨孟老怪存心相让,周氏家族的人们则嗔怪周大山有意失招儿,且都言之凿凿,有凭有据。其实,那一盘看似不明不白的和棋,局外人也许未必说得清楚,他们本人却都心中有数。所谓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谁又肯置多年的交情于不顾,让自己的老朋友当众出丑,无法下台呢?总之,面对这一特定的棋局,他们似乎别无选择,只能是以和为上了。于是才各自手下留情,出现了一盘奥妙无穷的和棋。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来也未必尽然,这一回倒不是那么回事了。
最终,这一场棋赛的结局倒也皆大欢喜。孟老怪与周大山各倾囊中所有,共同来做东道主。赵神仙张张罗罗,打发人分别购买了一些熟食和酒水,让大家兴致勃勃地大吃大喝一场。那场面显得堂皇而又体面,说是一个小小的庆典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