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关于我本人的故事 2 3
作品名称:龙图腾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20-08-09 14:31:07 字数:4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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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看,爷爷并非身染什么沉疴,或者所谓的某种不治之症。说得确切一些,那完全是一种自然衰老所致。时至今日,他老人家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已相当老化,与生俱来的生命活力也已达到某种极限。那情形,也许更像一架老式挂钟,看上去似乎还在分分秒秒地向前迈进,实际上那一个活力所在的钟摆每时每刻都有停止运动的可能。
毋庸讳言,那也就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然而,爷爷仍在顽强地活着。也许,他老人家是在等待着什么,这一现象不能不令我颇感费解。
这一天,爷爷的精神状态似乎稍好一些,又开口为我讲述一些有关孟氏家族史的往事。爷爷再一次提到,当年是太爷爷牵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地把他带进了孟氏义塾。就连他们父子二人走在路上的那一番对话,他也记得清清楚楚,并一字一句地说给了我。
爷爷还说,他至今仍为那一幕情景感伤不已。尽管岁月如流,弹指间七十余载的时光已经化为云烟而逝。那许许多多刻骨铭心的过往,却常常可以让他生出一种恍然如昨之感。
讲述中,爷爷的声音已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戛然而止。我停住手中的笔,抬头看去,只见老人家的喉头一阵艰难地蠕动,仿佛是把那一句尚未出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似的。转瞬之间,一阵鼾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他老人家手中的蝇甩子终于不再挥动,似已进入睡眠状态之中。
爷爷就那么四平八稳地仰卧在炕上,手上仍紧紧握着那一支蝇甩子,神态安详一动不动。看上去他老人家已是精疲力竭,实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那些讨厌的苍蝇们却来打扰爷爷,不停地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寻找机会向他老人家发动进攻。我正要出手帮忙,上前代为驱赶之际,却出现了一个奇迹——爷爷手中的蝇甩子竟飘飘洒洒地拂在半空,如同龙摆尾一般,将那些苍蝇们纷纷击退。
这之后,但凡有苍蝇袭来,爷爷手中的那一支蝇甩子总能适时而动,而且百发百中。
我不能不为之纳罕不已。仔细地打量着爷爷那一副姿态,分明已经熟睡过去。他又何以对苍蝇们的进攻如此敏感,把一支蝇甩子使得恰到好处,无异于一种清醒状态呢?这样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难免让我颇感费解。也许他老人家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假寐状态之中,抑或是他老人家已经修炼出常人所不能及的某种特异功能吧!
一念及此,我竟对爷爷手中那一支蝇甩子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它虽是手工制做而成,却显得十分精巧而又别致。其实,它不过是一支颇为完整的马尾,再配上一截打磨得相当光滑的木柄,经过一番手工制作,将二者巧妙地合为一体而已。粗略一看,给人一种浑然一体之感,仿佛那就是一支活生生的马尾似的。
也许它太古老了,看上去那短短的木柄已是乌黑发亮,仿佛涂过一层厚厚的油漆似的。那丝丝缕缕的马尾,也已白中泛黄,失去当初的光泽。我进而想到,它也曾附着在一匹高头大马的臀部,并供其驱使,摇来摆去地驱赶着蚊蚋。那时节它可以飘洒自如,完全是一种蓬蓬勃勃的生命力所致。由此我不能不想到一个问题,举凡世间万物,至尊至贵者非生命莫属。当生命远离我们而去时,一切都将失去应有的意义。
为了让爷爷睡得塌实一些,我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拿过那一支蝇甩子,颇感好奇地把玩不已。我很清楚,它的杀伤力极强,一旦甩动起来,几乎可以将目标纷纷击中。加之我的使用技术已渐趋娴熟,可谓屡试不爽,让那些可憎的苍蝇们无处逃脱。我又一次向苍蝇们宣战,手执蝇甩子,大开杀戒,开展所谓的灭蝇行动。动手之前,我往往还要念念有词地宣判一回,而后正式执行。
有一只苍蝇,极为狡诈,飞来飞去,起起落落,从不肯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一会儿。据我猜测,它一定是在苦苦地寻觅着什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后来它径自落到一个留有食物残渣的去处,开始了自我陶醉般的吮吸,完全忘记自己已经置身于险境之中。我看在眼中,差一点儿就骂出口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已一饱口腹,也可谓死得其所了。说毕,手中的蝇甩子只轻轻一抡,那一只苍蝇顿时血肉横飞,死于非命。
另有两只苍蝇,当是一雄一雌,在半空中追逐着闪转腾挪,翩翩而飞。看那情形,倒很像是在玩着某种爱情游戏,显得好玩而又刺激。后来,也许是一方终于征服了另一方,它们寻觅到一处幽僻的所在,开始了忘情的缠绵,让我觉得十分好笑。普天之下,早已是爱欲横流,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在轮番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爱情悲喜剧,令人啼笑皆非。一介苍蝇,充其量只是动物界中的一个小丑而已,竟也为那片刻的欢愉而煞费苦心,置安危于不顾,不死更待何时?在那种忘乎所以的时刻,它们的自我防范能力也许更差一些,我轻而易举地就结束了它们的生命。自然界里,又多了一对殉情者。
后来,那一种发泄式的杀戮渐渐让我感到了厌倦。于是丢开了手里的蝇甩子,无精打采地在沙发上坐了下去。
恰在此时,我发现一只苍蝇仍在惶惶不安地飞来飞去,似乎再也寻找不到一个足以安身立命的去处。我不禁突发奇想,也许它是惟一的幸存者吧!它很孤独,我也很孤独。留下一个孤独的它,陪伴着一个孤独的我,也是一桩极有情趣的事情。
仰面望去,那方方正正的玻璃窗,犹如一个硕大无朋的取景框一般,把蓝天和白云一并纳入我的视野之中。那浩渺无垠的碧空,堪称深邃广阔的背景。而那变幻莫测的白云,成群结队,联袂而去,看上去永远没个尽头。那情形,算得上一幅流动的风景,转瞬即逝,再也无处寻觅。
直觉告诉我,时光也和那些白云一样,一去不再复返。逝者如斯夫,也许就是这样一种道理。我也很觉诧异,当这一想法突兀而现时,似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于刹那间洗劫了我的心灵,甚至连思维活动也为之中断,脑海中顿成一片空白。
不知不觉中,我已沉浸在一种怅惘的思绪中难以自拔,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格外沉重。恰在此时,母亲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她上前仔细地打量着我,颇为关切地提出了一个建议:孟真,你还是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算是开一开心,回来的日子也不算少了,总是这么心事重重地哪能行呢?
我出去了,爷爷咋办呀?我当然乐于出去散一散心,母亲的这一提议可谓正中下怀,但一想到病榻上的爷爷,心里终归有几分犹豫。
你只管去吧!爷爷刚睡过去,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这不是还有我嘛,你还有啥放心不下的呀!
也好,我也一直想着去看一看那座龙桥,索性抽空儿走上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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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有一辆摩托车可以代步,我一口气轰轰隆隆地驶出了镇外。一路向北,再往东拐,很快就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那一座凌空飞架的龙桥已是近在眼前了。
应该说,家乡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座颇为不凡的龙桥了。它的学名本该叫做渡槽,乍一开始,人们习惯地把它叫做水桥,顾名思义,倒也无可挑剔。它原本由钢筋水泥铸成,高高大大,长近百米,远远望去壮观得很,足以给人一种横空出世之感,倒很像是一条凌空飞舞的蛟龙一般,所以卧龙镇人也就异口同声地改叫它龙桥了。也对,既是卧龙镇人,有关龙的诸多传说何曾稍忘,有此一改当属正常嘛。龙桥的设计颇具人性化特点,两翼各有宽大平坦的护板,尽可供人来回行走。槽内水流潺湲舒缓,绝对是一处难得的野浴所在。把一个光光的身子置于其中,水流如注,就如同有无数双温柔的小手,在从从容容地为你按摩一般。那一种舒适感,比之时尚的冲浪浴也许更胜一筹。渐渐地,龙桥成了一处闻名遐迩的野浴场所,十里八村的男人们大都喜欢在这里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再也想不到,女人们竟也不甘寂寞,乐于凑一回热闹。一个个吆三喝四,成群结队地来到桥旁,先是远远地逡巡一回,继而来到近前驻足观望,直至生发出某种按捺不住的欲望,以致跃跃欲试了。一干生性顽劣的小伙子们,在水桥上探出光光的身子,频频招手,热情地向女人们发出邀约。这种行为颇为粗野,有一种挑衅之嫌,难免会招惹是非。后来的一系列情形让小伙子们更为纳罕不已,一群女人拉拉扯扯地来到了桥下,为首的一位婆娘三两下扯掉身上的衣裤,率先跳入水中。而后,女伴儿们也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下了水,一个个旁若无人地洗了起来。弄到这一步上,那一干小伙子们张口结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仿佛转瞬间都变成了怂包软蛋一般,避之惟恐不远,也就把偌大的水面拱手相让了。就从那一日起,龙桥上形成了一种男女共浴的格局。女人在上游,男人在下游,可谓界限分明,几十年里都不曾有所改变。所谓习惯成自然,见怪不怪,倒也算得上难得一见的风景了。
龙桥的名气越来越大,来此观光的人们逐渐多了起来,也就成就了一处小有名气的人文景点。每逢盛夏时节,人们从四面八方来此沐浴,常常弄到人满为患的地步。在此期间,是否衍生出与之相关的诸多风流轶事,成为卧龙镇人酒后茶余的谈资笑料,却也无从考证了。
奇哉怪哉!眼前这一座龙桥已不是当年的那一座龙桥了。原有的那一座钢筋水泥铸成的渡槽已不复存在,而是由一座钢铁结构的渡槽取代了它。就在我颇感诧异连连打转之际,有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仔细一看,竟然是赵神仙,让我颇感惊喜,赶忙迎了上去:路可不近呐,你老人家是自己走过来的吗?
赵神仙见到我也很高兴,呵呵一笑说:我老人家腿脚不好,早就走不动这么远的路了,这不是搭上人家的方便车了嘛,也算是顺便过来看看,你不知道,龙桥今年开春刚刚换成,我这也是头一回来看看它呐。
不会是专程过来洗浴的吧?
还洗什么洗呀!你也不仔细瞧瞧,这新一代龙桥精巧得很,桥身窄,水溜急,一旦下了水,压根儿就站不住脚,还咋个洗法啊?听说前些日子出了个愣头青,非要下去试巴试巴,刚一下水,一下子就从桥这头出溜到桥那头,一头钻进人家捕鱼的网兜里,差一点儿就成了光溜溜的大嘴鲶鱼,没把他下锅炖了,也算是便宜他了。赵神仙一口气把话说完,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若有所思地一笑,而后不无感慨地说:嗐,再也想不到,钢筋水泥打造的东西竟也扛不住岁月的消磨,想必它已是百孔千疮,不堪重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一回,龙桥带给人们的欢乐也该就此宣告终结了吧!
唉,都说这钢铁结构的龙桥结实耐用,可我就是忘不了原来的那一座龙桥,你说怪也不怪?
见怪不怪,世间万事万物,前赴后继新旧交替,原本就很正常嘛。
你倒是想得开,到底是文化人呐,那我问你,你就能忘掉那一座龙桥带给你的欢乐了吗?
忘不掉又怎么样呐,它毕竟寿终正寝了呀!
嘴硬!
不是嘴硬,唯有如此,才能算得上发展和进步嘛。
得了,得了,咱爷俩就别再吵嘴了,难得在这里遇上一回,你还是陪我老人家走一走吧!
或许是为了追寻难以忘怀的过往吧!我们两个人不再打嘴仗,信步在桥头走来走去。看那流水一泄如注,奔腾而去。许许多多的秋虫在长长短短地低吟浅唱,其声不绝于耳。茫然四顾,却又无从知晓那些小生灵们究竟隐身何处。放眼看去,一畦又一畦方方正正的稻田里,插着一排排的稻草人,就如同列队的士兵一般,在秋风中不知疲倦地摇旗呐喊,驱赶着赶来觅食的鸟儿们。不远处,似乎有人一直在引吭高歌,仔细听来,竟是一首记忆中的家乡小曲,旋律优美而又缠绵,让人听得如痴似醉一般。
流水一去不回,留存在记忆中的龙桥也已无处找寻。世事人情,大抵如此吧!
临到分手时,我拉住赵神仙的双手,动情地说:真没想到,你老人家能够不辞辛苦,专程来看一回龙桥……
都是卧龙镇人,这有啥想不到的呀!你不也来了嘛。赵神仙连连摆手,打断我的话头。
咱俩不能比,我长年离家在外,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呀!
嗐,也许我还不如你呐,土埋脖子的人,只怕是有一天没一天了。
可别这么说,你不是活神仙嘛,阎王爷一时半会儿地还找不到你的头上。
我们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仿佛都很开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