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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箴语谶音

作品名称:梦逝乾元      作者:文字生存录      发布时间:2020-08-05 12:33:06      字数:5472

  时辰就这样慢慢过去,厅里人等的心急,纷纷催促。宛娘走到大堂中央,笑意斐然,声音不缓不急道:“各位大爷和公子,抱歉了,让大家久等。我们绾秀姑娘昨儿做功课睡的迟些,耽搁了,一会儿就过来给各位献上一首曲子。”说着又招呼各位伺候的姑娘和丫鬟们一阵上茶献着殷勤。谁都知道这是托词,哪个大牌不是先被青楼炒的神神秘秘,这就是进钱的身价,吃饭的家什。
  大堂中央是两层的台面,通往后院的穿堂前立着一道做影壁的大屏风,折面是嵌着牡丹富贵花纹的玉石,富丽堂皇又不落俗。
  不大会儿,两个提着明烛灯笼的小丫头引着绾秀来了。不用像方才宛娘那样扯着嗓子招呼,大堂里顿时静了下来,齐刷刷欣赏或贪婪的目光聚焦在屏风前的台子上。台上摆了雕刻精美的花梨木琴架、琴凳,上面焚香缭绕。本是明亮的大堂,在灯笼跳跃的烛火和缭绕的烟气中罩上了一片朦胧之色。这种色彩给绾秀更蒙上一种神秘,让人使劲儿瞅着,越是欲罢不能。
  在少郡眼里,这绾秀并非是绝色之女,却是这万般姿色全在一个洽到好处的巧字,多一分或少一分都烘托不出这女子的妩媚娇柔。确如人所传,肤如瑶池润藕,色如天山雪莲,偏偏罩了粉红色绛纱罗裙,银红色烟霞绡紗。艳若桃花,素若冰雪,两者辉映如影随形。琴声缓慢奏出,如春风漫过。大堂里不缺熟识音律之人,却没人能说出此曲出自何处。自始至终绾秀都是轻抹慢拨,整曲没有大起大落的起伏,只是如倾诉一样娓娓道来。余音声声不断沁人心扉,像要撩人昏昏欲睡,又像入骨三分摄人心魄。
  少郡心思摇动,不禁一惊,看看场中几乎人人如醉如痴。不远处的子玉正微合双目,像是凝神运气排斥着音色的撩拨。少郡诧异间琴音骤止,只剩一道余音淼淼似是飘然入林,若不留这道余音,怕是这些人的魂魄就被这琴声甩到身外去了,好厉害的曲子。
  没等这些人回过神来,绾秀起身缓缓一礼,飘飘然入了后堂,人们只瞅见云霞般的衣阙留在眼里。当大伙儿仍然徘徊在那种不可捉摸的意境中时,一个大丫鬟走来,将手里一张诗稿贴在屏风上,说道:“这是绾秀姑娘写的一首七言绝句,四句里暗含着苍,光,淫,情四字,看谁能猜出这四个字最贴切的真正含义。众位也用七言绝句答出,我给各位爷念一下。”这丫鬟声音清脆,大概也颇通韵律,读的郎朗清晰:
  苍字千章谁解识,世俗万物不知光。
  夜阑淫处难开口,情字人间几渺茫。
  少郡听了,与赫英对视,这是青楼的常规倒无异议,只是这首诗出的蹊跷,颇有些悟道的禅机韵味儿。对诗不难,难就难在贴切上,还要应了绾秀姑娘的心思,这却难了。想起刚才音律的玄机,本不是为此而来,却也不觉生出一种对绾秀的悬念。
  赫英轻轻摇头,对少郡无奈道:“此题出的巧,单一个苍字,就有无数的释义,细想起来还真是玄妙。”少郡道:“确实如此,看似简单,里面倒含了天地人生的了悟。今日倒是没白来,咱们就等着瞧瞧是谁能拔得绾秀的头筹。”
  这首诗一出,众人立刻集中到这上头,它可是能攀上刚才那位名花的第一关。说深也深,说浅也浅,待青楼的小厮们挨个奉上笔墨纸张时,有些自认才高不输于人的儒士当即写了,落上名字。小厮们一一贴在屏风上绾秀的诗下面,一时也得了四五张。
  少郡不屑去看,就知这些人一贯吟风弄月把这诗倒当成了浅薄逗趣之意,只在文字技巧上下功夫。她拨弄着桌上的果皮果屑,时时抬眼看着被自己装在心里的那些人物,看他们或冥思苦想,或窃窃私语。
  一旁赫英道:“以明谕的才识并不难,何不也作上一首凑趣。”
  少郡道:“我们可不是为风月而来,与他们挤个什么。何况若认真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说这个苍字,苍翠、苍蓝、苍白等,似乎与颜色有关,可苍天苍生,苍芎苍凉等又与万物世事相连。可见这个字非一句就能说清,若非要简练,只能说是在这白云苍狗变化无常的世间经得久了,万事万物郁结于心不可言说的感受,便是这个苍字了。”她喝了一口茶水,接着道,“光字也是如此,茫茫大地无处没有光,可又照不透天下的黑暗,又不为光。古人一个光字追寻千年,何以为光,就是集万物原色向往飞升的一个境界罢了。至于后面的淫字……”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顺理成章的讲到这儿也难以出唇,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喝着。
  赫英见了心想,丞相大婚多年仍是如此羞涩内敛,倒是他风光显赫之外的可爱之处了。便道:“解这个淫字,当与情欲演化。因从这两句的字面来说,是拘定的男女之间。因情至性,因性生欲。情之纯为欲,欲之乱为淫。在那些粗俗之人演变下,情欲便由崇尚纯美变成了人人不耻、却又趋之若狂的淫,反而背离了人的洁净初心。所以那些夜夜笙歌沉溺其中的人,就难识得情欲与淫的界定,更体会不到情为何物了。”
  “是了,是了。”少郡应着,把有些发烧的脸颊转向大厅。却见冗叔尧与邬兆才等人在雇主家的催促下率先交了诗句,由小厮贴在屏风上。祝仕梁等几位应试的儒生谐着韩正等也跃跃欲试。等他们里面已经有三四张交出时,少郡一拉赫英的衣袖道:“走,我们也去看看他们的大作如何。”
  这君眉早想上去看了,只是碍着大人不敢乱动。一听少郡开口,拉着兰湮就走,比少郡先一步到了屏风前面,她指指点点给兰湮念着讲着。兰湮虽也跟着少郡学了不少,可只是限于公文信件需要,诗文上却是不能,被君眉这半拉子文才弄得云山雾罩。
  少郡也不去管两人的一厢点评,自己在屏风前与赫英踱步观看,凭着刚才的记忆,迅速找到了这几个人的诗句。冗叔尧写的一首工工整整的楷书,而邬兆才的行书也是清晰流畅,应是为了方便那两位雇主的阅读。少郡依次看来,轻声诵读:
  混沌世间皆为苍,陶然求索一穹光。胸中自有真情在,夜夜笙歌淫不伤。
  阅尽青山皆是苍,缤纷合契总为光。奢靡酒色堪称淫,深种情根世亦双。
  少郡读罢,指着第一首道:“冗生的这首比下面邬生的大气些,能看出是个不拘小节,行事收放自如的性情中人。而邬兆才却是个本份守拙性情随和之人。”赫英悄声笑道:“明谕眼光敏锐,不愧是统领百官的丞相。”
  少郡道:“言过了,我不过是依诗而论,等见了试卷或可再知真章。为朝廷选才,可是要通盘考较因人而用的。”
  赫英想起问道:“这次青山书院有不少人应考,听霍先生说你常去授课研习,应是人才济济了。”少郡道:“是赫英兄过誉,哪里比得上国子学府。倒是你培植的牡丹园冉冉待放,改日请兄长莅临学院欣赏。”
  赫英也有此意,两人相约好日子,继续往后观看。署名关东侠士的祝仕梁那首写的潇洒飘逸,但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内容却是有趣,他写道:苍自无妨出入世,黑白合契自成光。淫情自扰了无碍,只屑思归自嫁郎。少郡看后不语,觉得怪怪的,对他的第一印象被这首颇有个性的诗颠覆了。
  赫英也道:“有趣,有趣。”说着看了后边的祝仕梁一眼,这一眼却也发现了默然静坐的子玉,不禁拉了少郡一下道:“小王爷怎么也来了,他不是在家为王妃守义吗,这里可不是个……”少郡扯了他一下,头也不回悄声道:“小点声,我早看到了,他不过来自是有些尴尬,可能是被人强拉来的,我们装作没看见就是了。”
  接下来两人又看了柏氏兄弟和韩正、黄歧的。这堂兄弟俩不愧是应试的儒才,诗句皆是淸新不俗,也切题,只是立意上没有超过前三首。韩黄二人确实是老手,却是落了俗套,黄岐有一句还明显有讨巧之嫌,十分俗气。又看了几首,少郡心思渐渐萌动起来。,
  一个小厮端着纸墨走过,被赫英叫住,催促少郡道:“看了这么多,你也该试试了。写吧,就当凑个趣。”少郡看着他笑了一下,执笔在手,也写了一首:万感难书尘世苍,千弯新月谱辰光。众生之爱无为淫,历尽轮回情最长。
  写毕,只在下面落了一个明字,交给赫英。赫英用小厮手里的浆糊点了一下,却见屏风上满了,有的便插缝敷在上面。他刚想去粘,身后一人道:“哎!你这人咋弄,这么多地方你不盖,干嘛要盖上我的!”
  两人回头,见是冗叔尧的雇主,这位荀侯的世子,花钱买的还洋洋自得,生怕宝贝被人遮住。少郡看看,刚要遮住的正是冗叔尧的那首,便道:“抱歉,抱歉,我们换个地方。”她这样说,不过也是看冗生的面子,若论这位不学无术的世子,她可没这么好说话。
  赫英转了一下,找地方贴好,满意的又看了一下。这期间那位小荀侯靠近少郡,不知是被少郡姣好的容貌吸引,还是对自己这首诗自得其乐,总之拉了少郡一定要为他的诗做个点评。
  少郡知他是因不懂,想让人再肯定一下,便随意夸了几句。这位世子高兴之余竟对少郡感了兴趣,蹭来蹭去搭讪起来。少郡躲了一下,他反而得寸进尺,抬手想搭上少郡的肩膀。此时一枚榛果带着疾风飞来,正中他的手腕。他哎呦一声,一扭头也不知从何而来,甩甩手,又腆着笑脸凑近少郡。接着又是一枚飞来,这次打的是他的后颈。他明白是有人故意所为,不禁火了,高声道:“是谁,给我站出来!”他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种暗亏。
  屏风前面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也没多少人聚集,离厅里那些桌子又远。他这一嚷,周围的人没看出什么,倒是像看戏似的盯着他看起来。臊的他把一腔怨气撒到少郡身上道:“你这小白脸,本大爷理你是瞧得起你,你敢指使人用暗器,今天我……”他的话还未说完,一股从天而降的水流,一滴不剩的全浇到他的头上。这水的力道很大,竟呛得他鼻涕眼泪直流。
  赫英和君眉二人同时赶了过来,君眉气的扬起胳膊,被少郡一把抓住,这里不少进京的学子,她还不想把事弄大。赫英对前面的事不清楚,可对后来这道水流看的清清楚楚。他走到那位小荀侯身边,在他耳边道:“你看清楚,这里没什么暗器,可也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天外有天,难免有个把的高人在这里,你若不收敛,也得不了便宜。”
  荀世子抓不住什么把柄,也确实无理,憋了这口闷气,悻悻回了座位。
  屏风上的诗句已经密密麻麻,被小厮们收进去了,人们开始翘首以待,盼着能被绾秀选中。赫英陪着少郡走回,边说道:“刚才是小王爷出的手。这荀世子平时行事就龌龊的很,也该治他一治。”回到座位后,又对君眉道,“你这也算侍卫,只顾自己玩,也不跟着大人。”
  君眉理亏不敢反驳,确实刚才自己一头扎进人堆里把侍卫这茬忘了。她吐吐舌头,歉意道:“对不起。”
  少郡道:“也不怪她,谁知还有这种人。不过,就是他不出手我也有办法。”她抬头看看子玉,对方若无其事地往碗里倒着茶水,右手食指和中指间仍夹着一枚榛果玩弄着,显得无聊至极。她叫过兰湮小声吩咐道:“你去告诉他,若不喜欢这里还是早些回府,免得惹祸上身。”兰湮应着去了。
  子玉跟着仕梁来到春芳阁门口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又不能撇下表弟打道回府,只好进了门。所幸碰上翰林院的几位官员,既答应过表弟,便介绍表弟与他们相识。很快,仕梁便与韩正他们谈的十分融洽了,子玉倒是乐得起身告辞。可这些人不乐意,韩正他们这是第一次见子玉来这种地方,便存了今天要给他破了清规的念头。可他们低估了子玉的定力,在他们授意下,那位风情十足的女子对子玉百般挑逗,子玉却始终端庄守礼不失本份。弄得韩正他们也觉没趣,最后就由他自己品茶发呆去了。
  子玉今日既打定主意不去掺和,便对场上的气氛视若罔闻,绾秀那首诗虽也让他入了心,却无半点要写的心思。当他实在待不下去准备走时,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作为大堂里唯一的旁观者,或者说是他对恩师有意无意的那种关注,总之被他看在眼里无法忍受。当兰湮过来转达少郡那番话后,他又默默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这时,几位小丫鬟托着方盘走来,上面放着一张张的红帖,依次穿过大厅的大小圆桌发放。这就是已经入围的宾客了,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进行下一轮的比试,才有与绾秀姑娘当面展示才华的机会。
  那些选上的自是喜形于色,没选上的还不能失了清高的体面,俱是如绅士般留下银子从容退场,或是找了现任的红颜知己到楼上喝花酒去了。一时繁华散尽,子玉拱手与同桌相辞,黄歧道:“王爷难得到此,不如与我们一同上楼饮酒如何?”
  “出来久了怕家母惦记,恕在下不能作陪了。”子玉说完转身欲走,却被一小厮拦住道:“赫连公子留步,我们绾秀姑娘请公子后堂待茶。还有这位祝公子也一同去。”
  子玉一愣,说道:“你恐是弄错了,我并未写回诗。”
  “没错,就是公子,是绾秀姑娘亲自点名请的。”
  “那请你去回绾秀姑娘,就说在下还有急事,不能应邀,请她原谅。”子玉从进了春芳阁就低调,一直默默坐着不被人注意,绾秀一个请字,却让他成了众人瞩目的一员。大家这才发现子玉一身淡青色家常便服,并未掩饰住他清秀绰约的风姿,在这大堂上也算是出类拔萃。能得绾秀的青睐他们梦寐以求,这种好事却被眼前这人婉拒,不觉对子玉自视清高的行为不满,也觉他是故作姿态给人看的。
  仕梁拉了表哥相劝,怕他犯了众怨。韩正黄歧心里难免有些醋意,碍着子玉是御赐王爷又是国舅,也不敢妒忌。见他仍是不从,黄岐不禁脱口道:“我说小王爷,您就别再拿捏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范儿了,没人对你那守义褒奖,堂堂男子,还给你立个贞节牌坊不成。”
  这句话酸中带刺,迎合了周围许多人的心理,不禁有人窃笑。子玉本对这些非议习以为常,可今日听来却分外刺耳,他脸色骤变,刚要回一句,自己手臂却被人紧紧抓住,话又咽回去了。
  是霍少郡,她明白子玉是当事者迷,物以类聚,这种环境若子玉一意孤行势必得罪春芳阁。青楼连着三教九流的势力,也不可小觑,她声音和缓地说道:“小王爷不常来,还不知这里的规矩,入乡随俗,不可乱来。”然后对小厮道,“我就是你们找的明爷,一会儿我与他同去,你领路就是了。”她话说的轻巧,手上却用了力气,暗示子玉不可违逆。这位王爷平日随意谦和不想以皇亲国戚凌人,有人欣赏敬佩,却也有那些势利的人不以他为重,反而轻视浅薄了他。他一向又在这些事上不屑动心机,才让少郡一直不能放下对他的牵挂。
  韩正三人忙站了起来,少郡一摆手,他们会意,只行礼未说话。
  少郡就这样牵着子玉同仕梁一起被领进后院的二楼,在木质楼梯的转角处,悄悄对子玉说了句:“别紧张,应酬一下,又不是你自己在此。”听着子玉浅浅地叹了口气,她才把手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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