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六、七、八、九节）

　　（六）
　　
　　身体和精神的欺压同时开始了。七点半时，村部又响起了大喇叭，此时讲话的正是这位“德高望重”的村长。应该是夜晚的原因，传出来的声音格外的刺耳，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富农戴立民的批斗大开始，大家可以勇敢的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有我们村部为大伙撑腰，让戴家吃了老百姓的通通吐出来，有村长为大家做主，大家别怕！村长抄着一嘴的方言，咿咿呀呀地重复喊了三遍，看到老百姓不断地涌来，村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一会儿村部门口便挤得水泄不通。
　　一阵沉默后，终于有人说话了，“戴老爷您不是很牛逼吗？没想到您也会有今天，当年我赵三跪着求您，让我在戴家做短工，您不但没要我，还把我赶出了戴家大门，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大伙随着声音朝人群中看去，一个黑黝黝的中年老汉，披着一件满是污垢的破棉袄，腰里系着一根麻绳，麻绳上挂着一个油光满面的汉烟布袋子，衣襟处被烟头烧了几个窟窿，脏兮兮的棉花也漏在外面。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烟瓶，活像一个乞丐。戴老爷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他有无缘无故赶人出门吗？想了许久，戴老爷终于想起来了：
　　赵三确实是当年被戴老爷赶出家门的短工，当年他负责采购工人们的伙食，背着戴老爷会偷偷的捞些油水，戴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戴老爷觉得他也不容易。而赵三觉得他的这种行为没人会发现，于是变本加厉的拿回扣，厨娘们发现后，他便开始打骂厨娘，也经常说一些阴阳怪气的淫秽话刺激厨娘们。一次后厨打杂的小花看见他正在和村口的几个贩大烟的家伙混在一起，拿着买菜的钱逍遥自在，小花实在看不下去了，打算告诉戴老爷。被这个赵三发现后，狠狠地殴打了小花，并威胁小花，如果小花走漏风声，便会让小花一家人都尝到好果子。就这样，戴老爷实在忍无可忍，便给赵三一些生活费，然后辞退了赵三！
　　没想到几年后，他并没有悔改，而且更是变本加厉，经常殴打老婆孩子，老婆挣点钱，他便偷偷地拿出去吸大烟，老婆一阻拦，她便毒打老婆，老婆的身上经常被他打的青一道紫一道的。后来老婆实在没钱了，他以为老婆把钱故意藏起来了，便开始拳打脚踢老婆，瘦弱的身体哪能经得起这般殴打，就算是块铁，也该散架了。孩子看到父亲毒打母亲，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赵三一气之下，便把孩子从炕上摔了下去，孩子胳膊腿都骨折了。老婆实在受不了了，带孩子回了娘家。现在的他孤苦伶仃一人，每天在东家借西家乞讨过日子，像一个哈巴狗一样守着别人家门口要饭，如果有人不给，他便阴阳怪气地诅咒，村里的人见了他都像瘟疫一样躲着。想必这次村长也给他了好处，他才这么理直气壮的血口喷人，要不给他十个胆子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感觉骂着还不解气，干脆拿起菜叶子朝戴老爷头上身上砸去，其他的走狗们也跟着打了起来。
　　戴夫人带着戴叶青和两个儿子在一旁看着。此时，戴大成（戴老爷的大儿子）实在忍受不了他们这般欺辱父亲，便跑上去抱住了父亲。还有嫌事不够大的走狗大声喊到，“不怕死的都上来，一块打！”这帮没人性的家伙，开始拳打脚踢起来，老百姓们也开始议论起来，但谁都不敢替戴老爷说话。
　　这时，戴夫人在人潮中大喊，住手！然后牵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手慢慢朝台上走去。这时，大伙都住手了！戴夫人走到台上，面对着乡亲们喊到:乡亲们，这么多年，戴老爷对大家如何，想必大家都记得吧？李婶家孩子生病了，几年的医药费是谁出的？老刘家老母卧病在床十多年，老老少少十几口人的生活费是谁给的？还有，王姨家的羊是谁帮忙卖的？难道你们都不记得了吗？如今，你们只听信他人的一方谣言，开始这么对待你们的恩人吗？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对得起眼前的这位戴老爷吗？戴夫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几个孩子抱着父亲母亲痛哭起来。
　　一阵沉默后，高志强大喊，我要保护我的戴叔叔！然后高成兵也跟我大喊，我们保护戴老爷，群众开始慢慢向高成兵靠拢。这时村长有点紧张，便吩咐手下，拦住这帮不要命的家伙！一边哆嗦着喊着，一边念叨着，“要造反了！”高成兵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村官和一些走狗们吓得开始哆嗦。高成兵大喊，打倒这帮贪官污吏，然后大家都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各个都热血沸腾地厮杀起来。村长看着形势不妙，吩咐手下保护他，他便狼狈的逃走了！
　　
　　（七）
　　
　　村长和那帮走狗们逃走后，百姓们又开始拥护戴老爷了！而戴老爷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气，一病不起。现在他最牵挂的就是大儿子戴大成的婚事，本应该这几日是筹备婚礼的时间，而现在大伙都在担忧戴老爷的病情，似乎忘记了大成的婚事。
　　眼看着离大成的婚事越来越近，戴老爷便开始忧心起来，他害怕村官们又会闹事，尽管上一次被大伙吓走了那帮贪官，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其他的倒不害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他们在大成婚礼上闹，不吉利，农村人就讲究一个顺字。
　　那天下午，戴老爷召集戴夫人及高成兵夫妇悄悄地商议了此事，并交代大伙一定要小心行事，别提前声张，安安全全的将媳妇娶回家就行。
　　伙计们连夜备菜，布置婚房，准备马匹。第二天四点多迎亲马匹就出发了，戴家大院也布置的喜气洋洋。戴家应该好久都没办过喜事了，所以伙计们都精神抖擞地迎接这门喜事。戴老爷今日也精神了不少，一大早戴夫人就给戴老爷穿上了他最喜欢的长大褂，带上黑色礼帽，这还是他的发小，也是拜把子兄弟刘宇航从英国带回来的，他一直舍不得穿，除非有重要的场合他才舍得拿出来。不过现在衣襟处还有袖口处都有点发白了，戴夫人便拿去染坊染了一下，熨烫后，崭新了很多。整理了头发，剃了胡须。看到镜中的他，确实比往日苍老了不少，鬓角也已经有了斑白的头发，烦心事也将额头的皱纹印的很深。戴老爷耸了耸肩，打起精神，准备给儿子迎娶婚事！
　　到了八点，伙计们已经迫不及待了，大家摆好了礼炮，敲锣打鼓的也已经蠢蠢欲动了。按照时间，八点迎亲队会在河对面敲锣打鼓，让家门也准备迎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河对面依旧很安静，没听到任何动静。大概到了八点半，戴家人开始不安起来。
　　就在这时，“风匣子”大声喊到，迎亲队来了，迎亲队来了！戴夫人扶着戴老爷兴致勃勃地出了门。戴老爷很快就发现，迎亲队有问题，迎亲马匹的头花都不见了，大家也走的有气无力，迎亲队的喇叭也没有响起来。
　　迎亲队到了家门口，戴大成从马匹上垂头丧气地下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婚房，然后把门锁了起来！高成兵慢慢的走到老爷面前，小声的把迎亲途中遇到的事讲给戴老爷及夫人听！原来，大成未过门的媳妇被他爹卖给了马家土匪，他们也是早晨迎娶的新娘，大成的未婚妻有可能都不知道她嫁给了谁，而大成的丈人丈母娘也不承认是他们把女儿卖了，一口咬定他们不清楚！大成气不过来，去追马家接亲队，可刚到路口就被马家土匪打伤了，他们各个都张牙舞爪的，马家队伍的实力大家都清楚，他们是当地出了名的土匪，如果和他们硬碰，怕是有去无回，他们还有土枪，大成只好回来了。
　　大成吃了哑巴亏，心灰意冷地回来后在没出门！戴老爷听到这里，猛的吐了一口黑血，大伙慌忙抬戴老爷进屋了！不到晚上，戴老爷便断了气，戴家的红事便成了白事，到了晚上戴家大院挂起了白灯笼和白灵，大家穿上了白色的孝义哭成了一团，大成哭得最厉害，大成似乎和疯了的一样，抱着父亲大人嚎啕大哭，然后中了风，再也没起来！
　　
　　（八）
　　
　　戴家沟当天下了好大的雪，白茫茫的雪覆盖了道路、房屋、树木，风也不停的嘶吼着，一团团的白雪从这边吹到了那边，道路堆积了一个个的小山丘，村子格外的安静，好像整个天地都在为戴老爷戴孝。戴老爷出殡时，戴家哭成了一片，似乎老天爷也在哭泣。高成兵夫妇帮戴家料理了丧事，戴夫人伤心的几天未起。
　　人走茶凉，这话真的一点都不假。
　　尽管戴老爷生前对这些工人们关照有佳，但戴老爷去世后，戴家生意大不如从前，很多布匹都断了销路，油坊、染坊的生意也不景气，伙计们怕自己拿不到工钱，大家开始各自盘算自己的利益，另寻出路，这几日工人们也开始闹着要工钱！戴老爷走了，戴夫人也绝不会亏待工人们，这是戴老爷生前的家规。戴夫人交代高成兵和账房先生给要走的工人们把账结清，让他们走人，工人们谢过戴夫人便匆匆离开了！
　　祸不单行。戴老爷去世后，戴大成也是一病不起，就在前几日也病死了。也许冬天真的要来临了吧，这时候风刺骨的寒冷，天地灰茫茫的一片，一切生物都准备冬眠了。不到一个月，戴夫人经历了丈夫和儿子的离世，她悲痛地快要发疯了一样，每天对着窗外一会哭一会儿笑，然后整个人颤抖的昏了过去，歇上大半天再醒来后，然后继续哭，已经往复了一个多星期！戴叶青看到痛苦的母亲，她便开始揪心的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母亲，别再让母亲受刺激！
　　看到戴家的产业江河日下，高志强心里也不是滋味，那天他从学校将戴叶青的书本都带回来了，有几本书的书皮磨破了，他便用手磨平，然后用胶水粘了起来。粘好的书本，他还是觉得皱皱巴巴，又找了牛皮纸重新包了书皮，然后小心翼翼的写上了戴叶青的名字。但光去给戴叶青送书本，难免有点尴尬，所以高志强又请求母亲，让做着夜宵他送给戴夫人，顺便看看戴叶青！
　　高夫人答应了儿子高志强的请求，高夫人也想为戴家做点什么，于是和儿子用心的做起来甜点，高志强知道戴叶青爱吃奶酪，便在甜点里多夹了一层奶酪！闻着香喷喷的点心，高志强心满意足地准备给戴夫人他们送过去！
　　就在这时，高志强听见有人急促地敲门，这大半夜的，会是谁呢？高志强听了一会，发现有人开始踹门了，高志强放弃了送糕点，而是回头去通报父亲大人！这时高成兵也听见了动静，赶忙穿衣下炕，这时已经到了大门口。
　　那夜没有月亮，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星在夜空中孤独的挂着，使得夜晚更加的黑暗。没等高成兵开门，他们便踹开了大门，来势汹汹地朝上房走去，他们十几号人，看来来者不善！不过，他们都是陌生的面孔，高成兵并没有见过！带头的带着墨镜，穿着中山服，大腹便便的，说起话来，脸部肌肉都在颤动，活像一头饥饿的肥猪！到了上房，他四周环顾了一下，看到还有灵堂，他便抄写嗓子喊到“谁是戴夫人？听说还违抗交公粮！”说话的正是抢大成媳妇的马家队伍土匪头头，马邢。村长从那夜逃走后，便投靠了马邢，也是这个贪生怕死的村长将戴家的事告诉了马邢。马邢做事一向心狠手辣，就靠着欺压百姓维持生计。这次又抢了大成的未婚妻做老婆，可那姑娘总是把马邢当成了大成，尤其是当马邢和老婆进行房事时，老婆总会情不自禁地喊到大成的名字，这使得马邢很不快活。这不，终于有了机会可以整治一番戴家了。这不打着讨公粮的旗号给戴家一个下马威嘛！
　　自从解放战争开始，地方的各个恶霸势力便开始打着“征集粮草，支援前线”的旗号，处处欺压百姓，马家队伍便是当地最凶狠的土匪帮。这几年来，又开始了“三反五反”的口号，他们更是有了偷盗抢的油头，见到钱财便是抢，能拿的都拿走，拿不走的都砸碎，对于弱小的妇女儿童更是打骂、凌弱。老百姓们更是不敢反抗，在之前还有戴老爷撑着，戴老爷去世后，他们更是肆无忌惮了。
　　“不知您是何方神圣？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高成兵说着，将这几年交的公粮账单亮到桌子上。请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我们哪年的落下了？戴老爷不但按时交公粮，而且还做善事，行善德，这都是账单，请你们看清楚再说话！
　　肥头大耳的马邢看到高成兵有备而来，便收敛了一下刚才的嘴脸，又问到“你又是哪根葱？不是说戴家的男丁都死完了吗？难不成那个连自己媳妇都保护不了的窝囊废戴大成活过来了？”说了便咧开嘴哈哈大笑了起来。听到这话，高成兵“啪”的一声，拍的桌子颤抖！“今天有我高成兵在，我看你们谁敢再从戴家拿走一斤粮食！”“原来，你就是那个不怕死的伙计？我以为是谁了，竟敢这么大口气，弟兄们上，往死里打！”马邢恶狠狠地看着高成兵，得意的想到，戴家真的是没人了，手下们已经开始拳打脚踢了，高成兵搏斗了一番，但一个人终究打不过那么多人，高成兵也觉得这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然后大喊一声“儿子，快通知戴夫人和小姐走！”高志强看到搏斗的爸爸，他心里痛恨死这些土匪了，但他还小，没办法帮助父亲，所以只好听父亲的指挥向戴夫人通风报信！
　　
　　（九）
　　
　　北方的冬天格外的冷，尤其到了夜晚，风飕飕的刮着，大家更是不敢出门。戴叶青给母亲倒了杯热水，正在暖母亲冰冷的手。戴夫人最近以泪洗面，憔悴了不少，往日的精致容颜也没有了，尽管戴叶青每天都给母亲梳梳头，但戴夫人还是没有了往日的精神。戴夫人一有时间便去灵堂给戴老爷上香，祈求祖宗们能保佑他们母子平安，保佑戴家度过难关，一跪就是好几个小时，腿脚都发麻，有时候连路都没法走。二儿子戴成强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每天只是忙着高叔叔打理家务。
　　戴夫人听到高成兵一个人周旋那么多人，想去帮忙！可高志强拦住了夫人，请求夫人尽快离开，不然真的凶多吉少！戴夫人看了一眼儿子女儿，看到他们胆怯的眼神，戴夫人明白，她是戴家目前唯一能掌事的，也是孩子的母亲，她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好孩子！正当戴夫人犹豫不定时，上房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戴夫人知道，这是高成兵的声音，他应该快撑不住了！如果她现在还不走，肯定对不住高成兵的好意，想到这里，戴夫人带着戴叶青和二儿子还有高志强从后门离开了！这个后门很少有人知道，是老爷生前唯一告诉夫人的一个通道！沿着一条隐蔽的小路，拨开一些积雪和干枯杂草，便看见一扇铁门！戴夫人赶紧打开门，让孩子先走！戴叶青出去，戴成强让母亲先走，当母亲走出去时，戴成强一把反锁了门，然后哭着让母亲和妹妹先走！
　　在出来的路上，戴成强就看出了高志强的心思，他的父亲还生死不明，母亲也在戴家大院了，他不可能跟母亲离开！又因为此次来的是马邢，马邢对大哥甚至对戴家的伤害真的是不共戴天，戴成强早已很透了马邢，他早就想替大哥和父亲报这个血海深仇了。戴成强和高志强也是好朋友，再说了，高叔叔是为了救戴家，才和马邢他们拼命的，他又是戴家唯一的男丁了，他不能不管他们！所以戴成强和高志强商量先把戴夫人和戴叶青送走，他俩去救高叔叔和高母！
　　看到哥哥和高志强都没有出来，戴叶青急得哭了起来，戴夫人也使劲拍门，戴成强隔着铁门说“母亲，照顾好妹妹，快点走，等我们救出高叔叔就去找你们，你们别担心我们，我们是男子汉！”说完便一溜烟地朝戴家上房怒气冲冲地跑去了！
　　等戴成强和高志强赶到上房时，戴家上房白色的灵堂下血淋淋的一片，而高成兵就躺在血泊里，鼻子眼睛都在冒血，棕色的褂子已被血洗了。看到马邢等人正丧心病狂地在各个房间砸东西，贵重的东西他们统统带走，带不走的便砸碎了。看到诺大的戴家大院，一夜之间将变成一片废墟，马邢快意地仰头大笑。看到这个丧心病狂的马邢，戴成强气得握紧了拳头，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狠狠地从马邢的腰间刺去，马邢正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快乐中，没有发现戴成强，直到一把明晃晃的刀从脊梁穿透时，他才反应过来。戴成强看着马邢的血溅到了他两手，吓得颤抖地松开了刀把。马邢喷了一口鲜血，凶狠地看了一眼戴成强然后倒下了，其他人也都慌乱了一片，高母乘大家没注意时，赶紧带着两个孩子慌乱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