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不是，你到底啥意思？该不会是你打算让我跟你一起跳槽，去博众精工自动化厂面试吧？”我将信将疑地问。
　　“没错。”佳乐向我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跟你说啊，这个人我在刚才你洗澡的时候就已经联系上了，他跟我说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可以明天早上就过去找他，跟他聊聊。”
　　“那挺好啊，那你就去呗。”我说。
　　“什么叫‘我就去呗’，是我们俩一起去。”佳乐说。
　　“我们俩？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找个工作可不容易，我怕博众精工厂又嫌我胖，又嫌我文凭低的，再不要我，到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啊。你行，你年纪也轻，文凭也高，长得也帅，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说。
　　“那可不行！”佳乐直接反驳了我，并给出一番奇怪的解释来，“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特别舒服，虽然不怎么开心，但就是舒服。虽然你嘴巴有点儿损，但是懂得多呀，而且人还特别真诚，我就喜欢跟真诚的人在一起。不行，说什么你都得跟着我一起去。”
　　“你这是在夸我吗？”我搔了搔头皮，疑惑地、冷冷地说。
　　“当然是在夸你呀。”佳乐抿嘴笑说，笑得很自然，也很诡异。
　　“我再想想吧。”我说。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呀。我就问你一句话，你难道喜欢一辈子当个流水线工人吗？”佳乐劈头盖脸、触抵吾心地说。
　　“当然不！”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不就结了嘛。你不想一辈子当流水线工人，我也不想一辈子当了流水线工人，可我们又没有太好的关系背景，太高的文凭技术，但我们又不甘心就这么向世俗低头，向命运低头，所以我们就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怎么改变？找一个能让自己进步，能让自己有所收获的工作，苦点儿累点儿咱不怕，主要就是去学东西，等到学成了，咱们也就能摆脱此时此刻的苦困现状啦，做个技术工人，受领导重用，又不致被压榨得惨不忍睹。你说，我说得对吗？”佳乐针砭时弊、一阵见血地说。
　　我认真听着，在听着的过程中香烟始终不离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听得更专心，不致遗漏他这番话里的一字一句。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非常有道理，况且我也绝对不是一个甘于平淡，甘于流水线作业，像个机器零部件似的什么时候被人家用坏了，被人家扔掉了再哭天喊地。如果我真是那样的人，炼钢厂转炉工作我就不会辞去，但我辞了，辞的理由不是因为有更好、更轻松、更舒适的流水作业等着我，而是我迫切渴望自由，多年的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倒时差的生活我早就受够了，那可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下来的逃兵，而是至少十年的苦痛伤病熬出来的，或者说是悟出来的对于人生的见地——一辈子如此，便是对吗？
　　鲁迅先生在许多年以前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从来如此，便对吗”，不，从来如此未见得对，也未见得错，看各人的心境，而当时我的心境并不认为从来如此是对的。所以我逃了，以一种还算客气的方式逃了。
　　现如今，佳乐的话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刺中了我的心弦，让我得知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我心境相同的人，他的每一句话不仅仅是对他自己的激励，也是对我的拷问。同样是挣钱，同样是工作，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相对自由些，相对揣着理想些呢。
　　“你是政治系毕业的吗？”我微笑着看着佳乐，缓缓地说。
　　“政治系？你这话什么意思？”佳乐愣住了，一双不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说。
　　这个时候的佳乐我仔细看了看，非但不帅，反而很丑，人的丑与帅也是分时候，分心情的，这个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帅，甚至还没我帅，只是瘦弱的身躯在当下已然成为了某种定式，基本帅的定式。而胖人的定式嘛，则为基本丑。
　　“没什么意思，我是说你既然说得这么好，像洗脑似的反复冲刷着我的思想，我的神经，让我差点儿就陷进去了。我认为你对于政治或者宗教一定有所了解，有所研究。”我说。
　　“别胡说八道的啊，我可实话告诉你，我读大专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政治课，语文也不太喜欢。”佳乐说。
　　“那你喜欢什么课程？”我问。
　　“数理化。”佳乐说。
　　“难怪你只想当一个技术工种呢。”我淡淡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佳乐似乎听出来了我的话里有话。
　　“没什么意思，人嘛，都想往上走，但真正能上去的又有几个呢。所以我觉得你的这种想法没毛病，我们就应该务实点儿，你说呢。”我说。
　　“怎么突然之间说起话来云山雾绕的呀。我已经够务实了，大哥，现在我就等你做决定了啦。”佳乐急切地说，看得出来，就差冲我吼了。
　　“容我再想想，可以吗？”我说。
　　“当然可以。不过呢，明天早上一定得给我答复。”佳乐说。
　　“好的，没问题。”我承诺说。
　　我们俩原本就毫无睡意，如此一来就更加没有睡意了。我们漫无目的在这座偌大的厂子里走来走去，由宿舍楼走到车间，再由车间走到娱乐区。我们俩始终在聊天，但却很少涉及有关博众精工的话题了，即便他想，也被我打岔转移了。
　　我这才发现，敢情这家中达电子公司对员工们的业余生活也做出了相当大的投资，娱乐区不单单只是一两个篮球场，三五个单、双杠那么简单，不仅有正规的足球场，以及足球场外圈的正规跑道。周围还附以好些羽毛球场、一些健身器材。
　　我痴迷了，痴迷灯光球场上的人头攒动。跑的，跳的，说说笑笑的，有三五个男人一起溜达的，也有三五个女人一起畅笑的，更有一男一女耳鬓厮磨的。
　　我放缓脚步，慢悠悠地，后来干脆驻足凝视，凝视这片绿色、健康、清新的环境，感受着放松、舒悦、悠哉的氛围。一时间，我也好想到球场上走走，虽然我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足球，但我却格外喜欢健美与活力，这是我从降生以来都不曾具备的，而这里，应有尽有。
　　“你要干什么？”佳乐从背后拽住我，问。
　　“我想进去溜达溜跶。”我说。
　　“溜达溜跶？有病吧你，这么晚了溜跶啥呀，赶紧回去睡觉吧。”佳乐说。
　　“想睡了，可就是睡不着，连困我都不困。”我说。
　　“咋了你这是，病了？还是没吃饱，晕了呀。”佳乐吓的直捏我脸，就差掐我人中穴了。
　　“你干啥呀？”我嗔道。
　　“我怕你得病。”佳乐说。
　　“滚犊子，你才有病呢！我没病。”我气鼓鼓地说。
　　“没病你跟中了邪似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还准备进去，咱该回去啦，大哥。”佳乐说。
　　“我知道哇，不用你说。”我说。
　　“知道还不走。”佳乐说。
　　“这不被美女迷住了嘛。”我笑嘻嘻地说。
　　“美女？哪个美女？”
　　佳乐明显不是在问我，而是瞪大双眼在娱乐区里一通儿扫射，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发现目标。
　　“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到。”我冷冷地说。
　　“哦，看到了，那个在跑道上慢跑的，对吧。”佳乐说。
　　“对呀，就是她，你看她多美，背心、短裤、运动鞋，高挑的个头，长长的头发，小小的脸蛋，除了皮肤稍显黑了些，其它方面，简直完美！”我俨如古之文豪骚客似的极尽赞美之词。
　　“嗯，真的很美。不过大哥，你呢，纯粹就是单相思，一厢情愿。你再看看她旁边，不是有个男的陪她一起慢跑吗。你呀，别想啦，要我说呀，这种女人，要不早就名花有主了，要不就是要求太高，到现在还没找到呢。”佳乐对我进行良言苦劝。
　　“什么单相思，什么一厢情愿，别胡说八道的啊，我又不喜欢她。”我说。
　　“你不喜欢她？你不喜欢她你会这么盯着她看？你看你看，你的眼珠子都跟着她的步伐乱动，还说不喜欢她，你呀，就别自欺欺人了，好不。”佳乐连损带贬带取笑地说。
　　“你呀，啥也不懂。”我说。
　　“还我啥也不懂。你呀，就别跟我俩藏着掖着了，这种感觉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就是欲望，性的欲望。”佳乐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在向我说教。
　　“你呀，就是个俗人。我这不叫性的欲望，性的饥渴，我这叫欣赏，懂不懂，欣赏。我的眼睛只看到她一个人，就连她旁边的男的我都看不见，这是欣赏，不是性的欲望。再说了，我是个纯洁的男人，纵然恋爱，我这辈子都只爱一个女人。所以呢，不会是她，懂不。”我反而向他说教起来。
　　“是，是，我俗，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这一点我承认。但是呢，男人在爱一个女人的同时也可以玩很多女人啊，这一点我也承认，你难道不承认啊。”佳乐说。
　　“要不怎么说你是俗人呢。”顿了一顿，我又说，“当然了，这个世界就是俗人扎堆的世界，你的这种想法很正常。但请注意，不要把我带上，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可不是俗人。”
　　“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看呐，你也挺俗的。”顿了一顿，佳乐问我，“对了，大哥，你说你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那她是谁呀？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啊？除了她之外，你再没跟别的女人有过关系？你敢发誓吗？”
　　“我当然敢发誓了。但是发誓又有什么用呢，就跟宣誓似的，屁用都没，真违反了誓言，是雷公电母能劈死你呀？还是你会自杀成仁啊？没用的。”我说。
　　“说来说去，还是不敢。保不齐呀，那个女人在哪儿你都不知道呢。我估计呀，她在梦里吧。”佳乐取笑说。
　　她在哪儿？她究竟在哪儿？到底有还是没有？可能真的如佳乐所说，在梦里吧，这样的话，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她了。可遗憾的是，我这个人从来不做梦，只知道什么叫冥想，冥想出来的，又会成真吗？
　　亲爱的，你人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