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不速之客

　　那箫声竟似不知起于何处，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在这满江月影中攒行，连采儿和叶先生都是行家，如何听不出这是一首古曲《平沙落雁》，原本整个曲调中有一种柔和含蓄之意，但现在听起来则更多一种悲凉之感，就好像一群大雁在月光下飞翔，寻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而不得不一遍遍在江面徘徊，偶尔头雁发出一声嘶鸣，群雁则纷纷相应，天地间的如水月光都被他们惊醒了。
　　“这是什么人？”王母看左右江面并无人影，这声音好像在对面镇江焦山传过来一样，但是船距离焦山足有三四公里的距离，竟然有箫声传过来，这有点不太符合常情。
　　连采儿也向远处张望，轻轻叹一口气：“又有高人来了！我原以为是董阿姨，可这箫声绝非她能吹奏，董霖浩更是没有这种造诣。”
　　叶大师面色凝重：“这声音有一种怀古的声色，更多慈悲为怀，应该是一位佛教中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找我们？”
　　连采儿云淡风轻，并不在乎：“这也不会是那尼泊尔喇嘛的手笔，他们是演奏不出这种民乐的，另外叶伯伯，这箫声好像是在寻人，多了几分焦灼，可不是你说的那般悠闲呀。我觉得很有可能和我们没关系。有人早晨在扬州做下那般大案，有点欺负扬州无人，这箫声应该是找她的。”
　　王母吃了一惊，她是普通人，对于大案这个词非常敏感，忙问道：“什么案子？”
　　连采儿笑着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吓唬了人一下吧。”的确，那个妇人就是对开枪令很愤慨，才有意调戏了一下扬州警方。
　　船已经抛锚，罗叔忽然走过来，看他脸上很是凝重，连采儿忙问道：“罗叔，是不是洞箫声有点古怪？”
　　罗叔点点头，他和叶大师打个招呼才说道：“这箫声我很是熟悉，只是他已经近十年没出江湖了。我和你武叔叔夫妻当年来扬州，也是出于好奇，想动个园里边的一件东西。来之前你爸爸就说来不得，结果到了个园就听到了这种箫声，当时曲子和现在的不一样，可也是给人一种差不多的感觉。你武叔叔说了一句，此人果然在扬州。就和我走了。后来听武叔介绍，说吹箫之人应该是当年国家警卫局里的一位高手铁鹰，他一直奉命镇守扬州，因为这里是龙兴之地。既然他在，我们就动不得扬州一草一木，我曾以为十年江湖变迁，他已经离开扬州归位警卫局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他应该是找董霖浩母子的。”
　　连采儿心提了起来，她听着这箫声里并没有太多的敌意，却也担心罗叔说的是事实，她虽然和董阿姨接触不多，可也知道她的性格是那种桀骜不驯，如果她和铁鹰为敌自己真不能袖手旁观。
　　就在这时，箫声忽然停了，江面上又恢复了平静。几个人不由面面相觑，却在这个时候王母惊喜的喊道：“香成了！天呢，蓉蓉居然真的制出了大浪淘沙！”
　　中秋夜的风已经颇为清凉，但众人在倏忽之间，居然被一种暖洋洋的气息笼罩了，只是这种气息很有层次，先是觉得微微有点发涩，但继而是那种木质的深沉和芬芳，同时又有一种清新柑橘的味道，随即传过来的是一种力量，一种深沉永恒的力量，就像前赴后继的江潮拍岸，卷起千堆雪。令人心潮澎湃，一种牺牲，一种永不放弃的感觉油然而生，罗叔是一个老江湖，经历过浴血战斗，他身上那种想要爆发的雄性也最敏感，好像是战士上战场前那种特有的血液和酒气掺杂的味道。再过一会儿，却又有一种小甜蜜慢慢升腾，硝烟背后，英雄立马横枪傲视天下。整个香更多的是一种雄性的力量。如果说一种相思是让人再回首的痛悔和不舍，那这种大浪淘沙则是笑傲江湖的舍我其谁。
　　它有点颠覆了香的概念，香一直受佛教文化的熏陶，讲究一种平和温顺，似乎对人的教化和对佛的虔诚，更对出现在书房或者殿堂之上，有一种威严，但更多追求的是雅致，可现在这种香让人联想到了一个词：香味从不独行，而是和记忆历史关联在一起！每个人除了有自己的平平淡淡，也一定有自己梦想中的金戈铁马，现在这种香勾起的就是这种欲念。
　　董连声是最先被这种味道降服的人，也许在王蓉点燃这种香的同时，他就有点醍醐灌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般浑浑噩噩，每天去到水文站看一下数字上报，然后就消磨自己的生命，生命是有价值的，要有意义，更要有目标和方向！
　　他深情的看一眼王蓉，眼角有泪花闪动。
　　王蓉伸出手来，毫无声息的抓着自己的爱人，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制香是极端耗费心神的活动，这种新香虽然有香方，可是各种细微之处需要用心体验，无论是配料的均匀度，以及水温和时辰，王蓉刚才刻意在月光跃升到中天的刹那，放进去最重要的那味龙涎香，当时天上有明月，江面上有若远若近的洞箫，身边有爱人，这应该是人生难得圆满的时刻，这也是英雄一生追求的难得闲逸时辰吧。这种香能一次成功，也让王蓉充满了自信，要不是四周都开着悬窗，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母亲看到，王蓉都想扑进董连声温暖的怀抱里。
　　连采儿是第一个跑上来的人，她故意把楼梯踩的山响，这显然是提醒董连声那位大叔，她脚步轻盈，瞬间就已经推开舱门，抬手就给王蓉打手语祝贺：“蓉蓉姐姐，你真棒，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我也想制香。”
　　王蓉羞涩的笑了，她打手势说：“采儿，你也要教我很多东西才行，我真佩服你什么都知道。”姐妹俩手拉手研究起摆在桌子上的香来，其实每一种香都有改进之处，有的是材料配比，有的则是不同的感觉，连采儿比比划划说着自己的感觉。王蓉拿纸笔记下来，有些东西真的需要用心体验。
　　董连声走下楼船，他先对着王母笑了笑，没想到路路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围着他转了两圈，这让董连声有点害怕，忙转身防备这个一直对他不太友好的家伙。
　　罗叔和叶大师站在船尾，二人也都是陶醉的神情：“老罗，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自己出师那年，在郑州火车站遇到一群窃贼，一对十三，我打到了五个，自己也被人家揍得头破血流，但是我最后举起他们中间一个最瘦小的人一声断喝，他们剩下的人都被我吓得跪下了。我那时感觉是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可以不怕死，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罗叔微闭着眼睛，任月光抚摸着他的脸庞，满脸幸福，一种曾经做过英雄的幸福！
　　叶大师点点头：“是呀，我也想我当年在扬州烟花三月美食节上，我挑战来自广东的大厨，他做了一道名菜“龙虎斗”，又叫““豹狸烩三蛇”，这道菜在广东号称第一菜，所用的材料都是名贵至极，另外为了让评委认可，他弃用薄脆、柠檬叶丝和菊花瓣佐食，而是用江南七头做辅，可谓匠心独运，而我只是做了一道扬州最普通的文思豆腐，用最简单的方式挑战那种最复杂的菜式。”他用嘴舔了一下嘴唇，似乎在回味那个时候的味道。
　　“你胜了是吧？很了不起！怪不得采儿说你的手艺在扬州城能排进前三名呢。”罗叔笑道。
　　“没有，我输了！”叶大师摇摇头。“虽然输的很惋惜，但当时是评委打分，我和他杀成了平手。一位大人物出面说让我发扬风格，退让一步，我照办了。只是从那以后我就退出了体制。不过那次比赛之后广东粤菜五年之内走不进江南各大城市，现在咱们江苏都知道食疗并不是最重要的。就像今晚上我带来的螃蟹，只是蒸一蒸才是原汁原味，胜过一些千奇百怪的做法。我一会儿给你们做一次真正的蟹黄包。”叶大师用手悄无痕迹的擦拭了一下眼角，他曾经是英雄，英雄在于时点，也许每个普通人都有过高度闪光的时刻，这种香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勾起人心里那种最为壮观的回忆。
　　江面不远处突然传来船桨声，是那种木浆破水之声，罗叔耳聪眼明，他第一个发现了，看月光下不远处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在慢慢靠近，他刚要出声喝问，却听对面船上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请问，你们船上有种什么味道？是不是南禅寺的迦南长老在你们船上？”
　　罗叔刚要说话，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连采儿已经和王蓉走了下来，王蓉嗅嗅远处的味道，打手势说：这不是董霖浩的家人，而是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曾经做过和尚。连采儿点点头，她知道这是谁了！这应该就是刚才吹箫的主人：铁鹰。他到这里是来寻找董霖浩母子的。只是很奇怪，既然是想找人，为什么要用洞箫打草惊蛇呢。
　　连采儿笑道：“铁鹰大师是吧？我们船上新制成了一种英雄香，请您过来品相饮茶可好？”
　　对方船上静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传来：“说英雄，谁是英雄？我们都不过一些蜉蝣之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