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煮酒论英雄（上）

　　会议厅的正前方挂着一条长长的横幅，“长州市2019年经济工作会议”。
　　市政府副市长以上的干部以及各区县党委、政府的一把手均悉数到场，偌大的会议厅几乎座无虚席。
　　徐建辉的开场白很是让人惊讶。
　　“今天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我想先从民政事业开始说起。”
　　张建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徐建辉一眼。
　　“诸位可能会奇怪，民政事业不都是公益性质的吗？怎么会和经济工作扯上关系呢？在此，我想举一个案例，再例举一组数据，诸位就清楚这里面的意义了。”
　　孙赫走到徐建辉身边，将一份资料轻轻放到徐建辉的面前。
　　“这是我们的邻省西梁省在民政殡葬事业上的一个实例，去年9月西梁省完成了全省第一个城市公益性公墓的开发，该项目位于青川山，距西梁省会城市的城区约30公里，占地五百亩，政府共投资8个亿。”
　　徐建辉环顾了一下众人。
　　“该项目完成开发距今一年了，销售情况和与之的社会效益如何呢？在此一并告诉大家。”
　　徐建辉猛地提高了声调。
　　“迄今为止，这座投资8个亿的公益性公墓只售出了30%的墓位！原因很简单，市民不认同！市场反应很冷淡！对此，政府也进行了调查和总结，开发选址、定位、流程控制、市场宣传，哪个环节都不完善，哪个环节好像都有问题！这就是西梁省城市公益性公墓的真实现状！”
　　徐建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说完邻省，再来说说咱们扬德省的情况。我是省委副书记，这个事情我来告诉大家，至今，扬德省都没有一座成型的城市公益性公墓！省会城市嘉州，目前还处于论证、立项的阶段，倒是我们长州已经确定了两个即将开发的项目！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在仙乐山，占地四百亩，还有一个在西义山，占地五百亩。”
　　徐建辉放下了茶杯。
　　“同志们，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即便我们想借鉴一下兄弟城市的开发经验，那也是不行的呀！人家还等着看我们的进展情况呢。我们唯一可借鉴的就是西梁省和青川山，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那还是一个失败的项目！”
　　徐建辉又环顾了一下众人。
　　“由此我就想到了我们长州，同样都是四五百亩的大项目，同样距离市区有20至30公里，是不是我们也要投入十六个亿，然后换来只有30%的销售率？”
　　徐建辉将资料重重地掷在了桌上。
　　“我这个市委书记，头一个就不同意！十六个亿啊，用来修桥铺路，用来绿化造林，用来修建广场、体育馆，该有多好啊！一句话，长州的殡葬事业要的是成功的案例，不允许走失败的老路！”
　　徐建辉把目光投向了张建明。
　　“张副市长，我想问一句，关于仙乐山和西义山这两个项目的建设规划报告，已经成型了吗？”
　　张建明赶紧放下了手中的笔。
　　“徐书记，是这样的，这两个项目的建设规划报告，之前就已经交由市民政局在组织编写。但不久前，市里面又在规划对东山殡仪馆和顶福天际陵园的改扩建工程，所以，建设规划报告的工作就有些延后了……”
　　徐建辉笑了笑，抬手止住了张建明的话。
　　“就是说，还没出来嘛。”
　　赵长海抬起了头。
　　“徐书记，虽然我的工作范围不是分管经济工作，但我也想说说我的一些想法。”
　　徐建辉轻轻一抬手：“赵副市长，你说。”
　　赵长海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之前市里面划拨了300亩地，用于顶福天际陵园的改扩建，工程量如此接近仙乐山和西义山这两个项目的实际规模，那何不把这项改扩建工程，当作是一项试验工程呢？可以作为长州城市公益性公墓的开发实验田嘛！”
　　肖长勤轻轻点了点头。
　　“赵副市长的思路，和我是不谋而合呀！之前市里面就有言在先，只拨地、不拨款，就算试验的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起码政府不会在财政上有任何损失；而且，还可以在开发的选址、定位、流程控制、市场宣传等方面积累宝贵的经验！可谓一举两得呀！”
　　张建明惊讶地扭头看了看肖长勤和赵长海。
　　徐建辉笑了笑：“事实上，关于东山殡仪馆和顶福天际陵园的改扩建工程，现在我手里就有一份成型的规划建设报告。”
　　徐建辉拿起桌上那份《新顶福天际陵园开发建设规划报告》晃了晃。
　　“这份报告好就好在，它充分体现了刚才肖副市长和赵副市长那种超前、又有建设性意义的思路，把扩建后的陵园定义为集旅游、休闲、娱乐为一体的殡葬文化主题公园；既解决了殡葬问题，又能推动地区经济的发展，建成后可在全省乃至全国，树立起原生态陵园开发建设的样板形象！”
　　徐建辉把报告放在了一边。
　　“而且，整个陵园功能齐全、设施完备，除最基本的殡葬功能以外，还具备传承、更生、生态和休闲的衍生功能。可能有人不理解，为什么陵园还能具有休闲的功能呢？对此，我们也可以稍微展开来说一下。”
　　徐建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孙赫走上来，给徐建辉的茶杯加了一点水。
　　“东海市是全国第一个把陵园公园化的城市，而且，还是鲁迅先生的陵园！鲁迅陵园公园化以后，里面人流如织。有媒体形容为早上是老年人的天下，晚上是年轻人的乐园。这给鲁迅先生带来困扰了吗？没有嘛。”
　　徐建辉看着众人，笑了笑。
　　“而后，东海烈士陵园也作出了相同的改革。起初有人认为，开放烈士陵园会惊扰长眠于地下的烈士。可我们从头想一想，当年烈士们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为了让后来人生活得更幸福、更自在一点吗？又怎么会有惊扰一说呢？”
　　徐建辉把目光转向了张建明。
　　“大家想想，鲁迅陵园和烈士陵园尚且可以实现这样的改革，那一般性的陵园就更不用多虑了。长州作为地区的改革先锋，又怎么能缺少这点胆识呢？”
　　张建明抬起头，略有些惶恐地看着徐建辉。
　　“徐书记，这份报告我也看过，思路应该是很好的，但有一点，在墓位的定价上……”
　　徐建辉笑了笑，再次抬手止住了张建明的话。
　　“我知道，我也没说这份报告就是十全十美的嘛。在墓位的定价上的确是有些偏高，会后，市民政局可以会同市物价局，对报告里面所涉及的墓位定价进行调研和调整，务必要在本质和属性上保证它的公益性……”
　　张建明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徐建辉，视线渐渐有些模糊和迷离。
　　他已经不想去思考，那份报告是通过何种途径跑到了徐建辉的手上，他只是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又是一个百盛宾馆，一个跳出了他这个分管副市长管辖范围的奇特工程案例。
　　
　　徐建辉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刚喘了一口气，孙赫便走了进来。
　　“书记，陶成业来了。”
　　徐建辉点了点头：“嗯。”
　　“书记，您刚刚才开完会，要不要休息一下，让他再等等？”
　　徐建辉轻轻摆了摆手。
　　“不了，让他进来，有些事情我要马上跟他说。”
　　陶成业走进办公室，在徐建辉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书记，您找我一定有工作上的安排，请您指示。”
　　徐建辉摘下眼镜，放在了办公桌上。
　　“老陶啊，自从把这个任务交给你，直到今天，老实说，我对你的工作效率还是挺满意的。”
　　陶成业笑了起来。
　　“书记，您过奖了！为您分忧，为长州的城市发展做贡献，这都是我该做的嘛！”
　　“那份报告我仔细看过了，上午的经济工作会议也已经基本确定，将按照这份报告所规划、设计的定位和标准，展开长州市的民政殡葬事业改革。”
　　陶成业笑得更加灿烂。
　　“感谢政府对我们的支持和信任！书记，有了您这番话，我们后面该怎么干就明确了！”
　　徐建辉摆了摆手。
　　“不！还不明确！今天找你来，才是让你明确后面的工作该怎么干。”
　　“书记，您说，陶某洗耳恭听！”
　　“老陶，你既然要进入这个行业，想必对国家和省市的相关政策、规定也有一定的认识和了解了吧？”
　　“谈不上深入，不过也确实做了一些研究。”
　　“如今的公墓投资建设，已经进入公益性时代了，顶福天际陵园这个改扩建的项目也不例外，它只能是城市公益性公墓，不能是经营性公墓。”
　　徐建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这个项目理论上应该是由政府投资、修建，然后回馈给广大市民的一个民心工程，建设的主体单位也应该是现在的陵园公司。但现在你也应该清楚，陵园公司目前还没有这样的资金实力，不然也不会把你派过去了。”
　　陶成业一脸的憨笑：“主要还是书记您的信任。”
　　“信任是一方面，但老实说，考验还在后面。”徐建辉放下了茶杯，“陵园那三百亩地，开发建设的资金也许是三个亿，也许是五个亿，市里面不准备给！原因我就不阐述了。换句话说，你需要在垫资的情况下，完成这份报告所描述的规划和建设，有把握吗？”
　　陶成业愣了一下，但随即很快恢复了平静。
　　“书记，陶某既然能作出这样的规划设计，就有把握完成这样的工作任务！”
　　徐建辉把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还有，市里面准备以每亩五十万的价格，把这三百亩地出售给你，这也是要把项目交给你的前提之一，你能接受吗？”
　　陶成业挺直了胸膛：“没问题！”
　　“能经受考验，才有机会获得回报。这项工程实际上是你和政府在合力完成，合作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双赢！站在政府的角度，是要取得民政殡葬事业改革的胜利成果，站在你的角度，也要获取相应的利润收益。”
　　陶成业又笑了起来：“书记，还是您高瞻远瞩！”
　　徐建辉想了想：“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区间范围，陵园完成全部销售任务以后，从销售总额当中抽取五千万至一个亿上交市财政，其余的都可以给你。”
　　陶成业一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书记，还是您替我们着想啊！”
　　“不过，事先我得强调两点，第一，不能为了赚取更高的利润而降低陵园建设的品质，用材不能差，施工工艺也不能差。第二，必须严格遵守市民政局和市物价局制定的销售价格，保证项目的公益性，不能有所偏差！”
　　“书记，您放心，您的指示就是陶某的努力方向！”
　　徐建辉微微一笑。
　　“今天就暂时到这儿吧。具体工作当中有什么问题，你还是可以通过孙秘书来向我汇报，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站在市委门口的马路边，孙赫抬头看了看天，天色竟然还没有黑。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很久都没这么早下过班了，他也从未想到，按时下班竟然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不适应感。
　　眼瞅着段风丽和沈永捷并肩走在一起，说笑着走出了市委办公区的大门，孙赫迈开脚步迎了上去。
　　“风丽！”
　　段风丽闻声扭过了头。
　　“孙赫？你怎么在这儿？”
　　孙赫笑了笑：“一个星期前就说好的，一块儿吃个饭，怎么，忘了？”
　　段风丽用手一拍额头：“每天都在忙，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难得今天都准时下班，就今天最合适了。”
　　沈永捷看了看两人：“那你去吧，明天见。”
　　孙赫把目光转向了沈永捷。
　　“沈组长，难得看见你一回，一块儿去吧？”
　　沈永捷笑了笑：“你们两口子聚餐，我去掺合，这……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和风丽是老同事，现在又是风丽的领导，我一直都准备向你学习和请教呢！”
　　沈永捷看了看段风丽，段风丽没说话，把脸转到了一边。
　　孙赫催促起来。
　　“都在一个系统工作，还怕人说闲话？沈组长，你再犹豫，就是看不起我孙某了。”
　　“孙秘书这话就言重了！既然孙秘书盛情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露凝香火锅园是一座设在花园里的火锅经营场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这样的造景比火锅的餐桌还多。
　　最令人称道的是，火锅的餐桌就安放在亭台楼阁的里面，可以一边吃火锅一边欣赏园景，一切都是那么有意境。
　　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段风丽把碟中的菜一夹一夹地放进锅里。
　　孙赫首先开了口。
　　“沈组长，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赴京当差，在国监委干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到这市级单位来啊？说实话，不止是我，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呐。”
　　沈永捷笑了笑。
　　“我也不过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我这次回长州，是谭主任临时把我借调回来，辅助巡视组和市纪监委的工作罢了，哪有外界想象的那么神秘！”
　　段风丽看了看孙赫和沈永捷。
　　“你们两个是来吃饭还是来谈工作的？这火锅我一个人吃了？”
　　“吃菜！吃菜！”沈永捷笑着夹了一夹菜放进锅里，“孙秘书，我在外面也听到有关你的传闻了。”
　　孙赫歪着头看了看沈永捷：“是吗？还有人传我？”
　　“当然了，外界可是盛传，明年这个时候，你就是省委副秘书长兼省委办公厅主任了！”
　　孙赫笑了起来。
　　“这可不敢乱说！组织上还没决定的事儿呢，怎么能随便乱传呢！我可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孙赫夹起一夹菜，放进自己的油碟里。
　　“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人格魅力，在我看来，沈组长都是一个能人，甚至算得上一个英雄！将来不管是留任长州，还是北上赴任，你的职业前景都是光明的！”
　　沈永捷笑了笑。
　　“我怎么能跟你比，你的事业前景可比我广阔多了！我只是在一个特定的区域里面蹦哒，你可是面向整片天空！你才是未来的英雄！”
　　段风丽看了看两个人，很是不满。
　　“你们两个是不是准备了很多顶高帽啊？你送我一顶，我就回赠你一顶！还有完没完了？”
　　孙赫说道：“风丽，这不是送高帽，这叫煮酒论英雄，英雄惜英雄！”
　　沈永捷笑着举起了酒杯。
　　“三国典故，引用得好啊！孙秘书，来，咱们干一杯！”
　　“好！干！”
　　“哗啦啦”一声响，天空突然就下起了大雨。
　　段风丽抬头看着夜空，脸上露出担忧之色。
　　“这么大的雨，待会儿怎么回去啊？”
　　孙赫说道：“不要紧，长州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永捷笑了笑。
　　“不管这雨快还是慢，只要能浸润泥土，润泽芬芳，就算起到作用了！”
　　夜空响起了一声闷雷，沈永捷抬头看了看夜空。
　　“孙秘书，你说……我是不是该掉一双筷子在地上啊？”
　　孙赫大笑了起来：“应景！应景！来！干一杯！”
　　段风丽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今天就不该和你们两个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