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青山血祭（5）

　　忙活了一大早上的黄营长，总算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从六连长手中接过一支烟，美美地吸上一口。恰巧，刚刚冒出头的太阳，吐出一缕光丝，穿透青烟直扑过来。都说军人是铁打的汉子，有时候你不服气还真不行，就算是昨天一夜没睡，黄营长还是精神头十足，这就是那种“一鼓作气”精神的支撑。
　　连续作战，是部队的优良作风，这可不是吹出来的。曾经三天不睡的野营拉练，早已经让这帮铁汉成了百炼之身。黄营长抗折腾的劲头，你不服不行。
　　“天公作美，点炮出征。”眺望了一眼黄得发亮的太阳，庆幸着这最后一趟运输，可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但愿更有一份好运气。黄营长高喊了一嗓子。
　　“兄弟，你坐头车，我压后阵。你这昨天和首长折腾了一宿了，跟个老司机，就放心睡吧。”六连长望了一眼长长的车队，全连的物资、装备、人员整装待发。
　　“这样可不行，兄弟我也不是泥捏的，还是你当先锋我收尾。这最后一哆嗦，老子要哆嗦明白，把这个句号画圆了。”黄营长烟头一扔，不顾这位老哥的好意提醒，奔了最后一辆大卡车。
　　“上车，出发！”六连长也不争执，他知道营长的犟脾气。几步蹽到头车位置，扯脖子向车队吼了一嗓子，一拉车门跳上了副驾驶座位。
　　十几辆卡车一齐轰鸣，浓烟同时从车尾喷出，缓缓开动起来。
　　真的是离开了魂牵梦绕的山沟，真的彻底摆脱了“土包子”的名声，从官到兵，每人都会有着不同的感觉，但更有着共鸣。再见了，板房沟；再见了，大青山……
　　
　　开头车的，是部队运输连的班长，老司机了，有着“车神”之称。之所以被称为“车神”，只缘于他“开的车最破，拉的货最多，跑的速度最快”而得名。六连长瞟了眼娴熟驾车的司机，“嘿嘿”一笑：“董班长，整一支？”递给司机一支烟。
　　“谢谢连长。”董班长接过烟闻了一下，顺手夹在耳朵上。
　　“没问题吧？”六连长指的是一路上的安全。
　　“你就擎好吧。这条道俺都跑烂了，哪有坑，哪是弯，闭眼睛也莫事。连长放心。”董班长自信地一笑，踩离合、换档位，轻加油，卡车徐徐加速。
　　“知道你是车神，那也要时刻小心”六连长还是提醒着。他可记得俗话说的“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麻痹大意才容易出事。
　　“啥车神，都是这帮小子瞎吹。不过，真得感谢这山路，不然也撸不出这样的好把式。”董班长倒是谦虚，“连长，进城里了，可没地方练手喽。溜光马路开车，没意思。”
　　“嗐！我说你这老家伙还舍不得这山沟咋地？要不你干脆在这找个娘们算了，天天上山下沟的，也不白瞎你这一身的硬功夫。还真是老毛子开弓——发洋箭（贱）呢。”六连长还真不理解这董老司机是咋想的。
　　“连长，你说没有猎物，那猎人是不是就废了？”董班长没正面回答六连长的问题，倒谈起了猎物与猎人来。
　　“你这老同志说得还真在理。别看咱讨厌山沟，可真要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呢。”六连长望了一眼已经消失的营区方向，“这里虽然偏远、闭塞、荒凉，但在这里呆着心静，没那么多想法。和尚生活，修身养性，嘿嘿。”
　　“哎呀，连长，现在进了城，那花花绿绿、善男信女的，你可要当心点。”董司机奸笑了一下，轻打一下方向盘，眯眼瞟了一下六连长。
　　“老子不怕，我有护身符。”六连长抹了把大长脸。
　　董司机没听明白，又盯了一眼六连长：“护身符，啥护身符？”
　　六连长也不吭声，又抹了把大长脸。
　　董司机依然糊涂：“连长，别打哑谜，啥意思？”
　　“往前看，别盯着老子这马脸。”六连长自嘲地吼了一嗓子。
　　一声哈哈大笑飞出了车窗外，被远远甩在了后边。董司机娴熟地握着方向盘，长蛇一样的车队在崇山峻岭中穿梭。
　　
　　不舍这块蛮荒之地的，还有黄营长。昨夜和首长聊了一晚，早早又组织连队装载，精神头倒是十足，没有丝毫的疲劳感；现在坐在车里，车身一颠，山沟一钻，还真有股睡意袭来。轻轻地闭上眼睛，耳边是“沙沙”的风声，脑子里是涩涩的留恋。
　　当年从军校培训出来，一行五人背着背包，排着队跨入这座军营，一通的后悔、一肚子的埋怨；但最终还是被这片翠绿的山林、嘹亮的军号所融化。青山绿水，让他在这里生根、长大。其他四位同来的战友，转业的转业，调离的调离，只有他坚守到了今天。这样的坚守，也让他成长、成熟，并走上了领导的岗位。
　　就是在前几年搞对象时，就因为身处在大山沟子，所以，人家姑娘是百般刁难，似乎钻山沟不是啥光荣的事，却成了他这个军人向爱情“投降”包袱。年轻气盛的黄营长犟脾气可就来了，不是嫌老子是山里人吗？干脆就要找个山里的姑娘娶了，两“山”相加，老子要“出”人头地。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拐弯抹角的亲戚真就给他介绍了一位“山里”的俏姑娘。但这姑娘可不是纯粹的山里妹子，而是城镇户口在山里帮亲戚养殖的。两人先通信，再见面，没一年成家生儿子。
　　随着职务的提升，够了边境随军的条件，爱人是“随军不随队”，组织在城里给老婆安排了一份工作，这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倒是错过了机会的姑娘，开始后悔把山沟里的军官看扁了，白白让山里妹子捡了个大便宜……
　　随着车队虫子般爬出军营，他回望了一眼破旧的营房，整洁的营区，宽敞的训练场，干净的道路，心被重重地揪了一下；赶紧收回了目光，让脑海里留下最后一幕的景象，眼里摄下最后一幅画面。曾经被人家看不起的山里人，现在就要改头换面了，可又有了那份不舍，他也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状态。搞不清就不搞，世上哪有那么多清清楚楚的事，只要能清楚地认识到对得起这身军装，他一切都认了。
　　
　　车辆颠簸了一下，黄营长睁开眼睛，瞄向了司机。这是一位四年的老兵，也算是超期服役了。来自农村，指望着转个士官，也好跳个农门，所以，工作是尽职尽责，就在等待着有那么一天。自打上了车，黄营长就没与他说过一句话，司机也只是全神贯注开车，小心驾驶。
　　“哎呀，营长，把你颠醒了。”看着黄营长睁开了眼，司机有些歉意，咧了一下嘴。
　　“噢，没事。昨天没睡好，来一支？”黄营长点上一支烟，又递给小司机一支。
　　“我不吸烟，营长。”司机盯着前方。现在他就算是会吸烟，也不能边开车，边去接领导的烟吧？他可知道什么叫谨小慎微。
　　“进城高兴不？”眯了一小觉，黄营长觉得精神头足多了；再吸上一支烟，眼睛开始放亮光。扫了眼一闪而过的青松，又眺望下远处的山峦，吐出一口烟，吸进一股草木清香的山间空气。
　　“当然高兴了。进城多好哇，这山沟呆的，能憋死个人。”司机倒是率真，咋想咋说。
　　黄营长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当兵的，在哪不都一样？城市也不能天天逛大街。”不同的想法，不同的情感，开始发生了碰撞。他虽然不愿意听战士的这样想法，但却能理解他们的追求。
　　“营长，不一样。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农村是苦，可当了兵，我觉得比家乡还苦。我娘让我当兵见见世面，可是……”司机没继续往下说。
　　“你这才几天？我在这十多年了，觉得挺好的。”黄营长不是在批评战士。他知道官兵思想上存在着差距，让他们扎根边防、守住寂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能圆满完成服役期就不错了，何况这位司机已经是超期服役了。
　　“营长，我看刚离开营区时，你好像有些舍不得？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有啥留恋的，进城多好。”司机还真是直肠子一根。
　　“你呀，还真不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的意思。故土难离呀，十多年的感情，深着呢，你小子恐怕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喽。”黄营长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这车猛地向前一蹿，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盯了司机一眼。
　　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司机或许理解错了营长的意思，以为自己在部队干不长了，那他跳农门的想法就落空了。心里一颤，脚下一用力，油门加大了。好在是老司机，轻点刹车，车子稳了下来。他脑门“刷”地冒出一股白毛汗。
　　“怎么了？”黄营长盯着司机惨白的脸问。
　　“没……没事。”司机握着方向盘。
　　“别胡思乱想，专注点。”黄营长叮嘱着。他心里有些翻腾，可又不知道是何原因。
　　“是。”司机答应一声，不再言语。
　　车队匀速前行，爬上一段陡坡，一转弯又没入了一片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