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5)
作品名称:曙光初绽 作者:孙兴盛 发布时间:2020-07-24 07:29:45 字数:5827
鲤鱼脱金钩,摆尾不回头。
邓世才在天亮前离开玉皇顶,沿北川与东川交界的山梁,迅速地钻进老梢林里边,寻到一个石洞,藏进去。直藏了一天,傍晚时分沿着山梁上的茅草小路走下山来。
到了平地里,张目四望,原来这是鬼谷口的东段,属红军管辖的地盘。邓世才一时心里高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在心里说:“妈的,终于从虎口里爬出来了!”
月亮爬上东山头的时候,邓世才蹒跚着走进恒昌源杂货店。
正在急得发疯的老伴和女儿梅香从后屋里扑出来,见到邓世才这种狼狈相,惊讶地说:“掌柜的,你……你这是怎么啦?”
邓世才没有回答,却一头向老伴扑去。当老伴伸出双手向他走来时,他却软瘫在老伴的怀里。
老伴忙喊来两个相公娃(相公娃——旧时对作坊、商号里年轻的学徒称相公娃。),将邓世才抬到后屋火炕上睡了。
邓世才双眼不睁,喉咙里“呼呼噜噜”像扯锯一般响个不停。梅香忙让相公娃去北街请来老中医黄先生,给邓世才在人中上扎了两针,并开了两副汤药。闹腾了三天,邓世才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邓世才一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的五千大洋啊!啊呵呵……”
声音沙哑、粗犷、悲悲凄凄,哭得一屋子人都莫名其妙。
邓世才眼泪蓬蓬地从被窝里伸出像麻杆一样瘦的右臂,然后张开五个手指:“五千大洋……五千大洋……不然,我就没命了……”
站在火炕底下的十多名相公娃还是不明白这“五千大洋”是什么意思。跪在炕上的老伴和女儿同时攥住了邓世才的瘦手,问:“你倒是说清楚啊,什么五千大洋五千大洋的,我们都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邓世才这才拉着哭腔说:“我被黄虎拉票了……人家要我拿出五千大洋,如果拿不出来……我就没命了。”
老伴和女儿这才知道了事情的重要性,纷纷吐舌头,瞪眼睛。其中一个年龄较大一点的相公娃,挤到火炕跟前,趴到邓世才的耳边,低声问:“黄虎不是被红军赶到四郎坝、钻上玉皇顶,当了土匪吗?”
邓世才点了点头。
那相公娃问:“你是逃回来的,还是被人家放回来的?”
邓世才说:“我是逃回来的。”
那相公娃说:“既然是逃回来的,你怕什么?土匪们只敢在四郎坝活动,这青羊街他敢来吗?这儿是红军的天下,是苏维埃政府的领地,他敢来吗?唉呵,老掌柜的,我说你就放一百二十条心吧,黄虎终有豹子胆,也不敢到青羊街耍威风的。”
女儿梅香也接着说:“是呀,土匪们敢和红军对抗吗?你就安安地歇息几天吧,料他黄虎不敢到这里再来拉你的。”
邓世才一想:“对呀!自古道,土匪拉票,逮住的不放,跑了的不撵。我如今已经跑回来了,而且跑回红军窝里,他黄虎还敢穷追不舍吗?”
邓世才这就安安地闭合了眼睛。但他说什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地涌现出土匪们的丑态。终于在回忆结束后,高兴地笑了。他觉得土匪们虽然诡诈,但他比土匪们更跪诈——不是吗,土匪们把他那样折腾了一天一夜,他还是从土匪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了!
能从土匪窝里安安全全逃回来的人并不多,他邓世才却是侥幸者之一。这大概是玉皇爷爷保佑的结果吧!
想到这里,他高兴地从火炕上坐起来,干咳一声,两手一合对老伴说:“给爷唱戏!给玉皇爷爷唱大戏……”
老伴睁起惊疑的眼神,问邓世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邓世才从火炕上跳到脚地来,提一提裤子说:“老婆子,我能从虎口里逃回来,全靠玉皇爷爷的庇佑,我决定给玉皇爷爷唱一台大戏……戏台就搭在街东头的古庙前面。”
老伴思忖一下,附和着说:“是呀,是得唱一台大戏,一来感谢玉皇爷爷,二来庆贺你虎口逃生……”
梅香说:“唱就唱吧,咱青羊街的人也好长时间没有看过大戏了。”
邓世才当即支使两名相公娃抄近路去东乡赵楼村,邀请麻子红戏班。当天下午,四十多名演职人员,吆着骡马驮着戏箱就来到了青羊街上。青羊街的青年小伙子乐于看大戏,在戏班还没到来之前,就将椽、檩、芦席、大绳,早早地凑到古庙前边的空场上。
麻子红戏班的人和小青年们一起,当夜晚就将戏台搭好。第二天吃过早饭,一阵鞭炮声爆响后,锣鼓家伙齐鸣,大戏开始了。
住在青羊街上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区长赵云龙的率领下,也来到了戏楼底下。除一部分战士在观众圈子外面维持秩序外,大部分端一只小凳儿或抱一块青砖,安安静静地坐在戏楼底下,准备看热闹。
遵照常规,先是一折《封神》。
奉请了天地诸神,安置了福、禄、寿三星,邓世才牵着老伴和女儿亲自登台,三人跪在神位前边,为诸神焚香吊表,连叩三个响头。
这些仪式一过,秦腔《葫芦峪》开始了。
《葫芦峪》大约唱了一少半,赵云龙肩上斜挎着木匣盒子枪,在两名红军战士的陪同下,跳上了戏台。戏台底下立即鸦雀无声。
赵云龙抬头向戏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望了一眼,从身旁的一名小战士手中接过一张红纸,拿在手中,再望一眼观众说:“乡亲们!父老兄弟姐妹们!耽误大家一点时间——今日借大家聚集在这儿看大戏的时机,我代表红二十五军军部、政治部向广大民众颁布《关于商业政策》的布告,敬请周知……”
赵云龙还没有说完,戏楼底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而且久经不息。从老百姓热烈的掌声,赵云龙看到了群众对红军的热爱,对红军的信任。
等掌声暂时平息,赵云龙说:“我党我军商业政策的原则是,公买公卖,保证贸易自由,反对奸商,取消一切苛捐杂税,我们主张实行统一的累进税……”
还没等赵云龙说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同时有人呼起口号来。
“拥护红军!拥护商业政策!”
“反对奸商!反对苛捐杂税!”
“……”
人们忘记了还要看戏,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古庙前边成了红军宣传政策的阵地。赵云龙抓紧时间念完了布告,和身后的两名小红军一起,向戏楼底下的老百姓立正,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跳下戏楼,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葫芦峪》继续开演,赵云龙和战士们一同把目光投在戏楼上。
晚场照常开演。
为了防止中央军突然袭击,为了防止土匪下山骚扰,红军出动了大批人马,在四山八岔站岗放哨,从此,周围十几个村子的老百姓才能扶老携幼安安稳稳地来青羊街看大戏。由于有红军在场子周围维持秩序,观众情绪良好。看戏的老百姓越多,麻子红戏班的人也就越有精神,这对邓世才来说,等于给他脸上贴了金。邓世才感激红军,亲自去北街的军部邀请正副军长和政委一块来古庙前看戏。邓世才还让相公娃在戏楼前边摆上了二十几张太师椅子,泼了上等茶水,让军部的领导们就坐。
盛情难却,终于在第三个夜场,军部的几个首长都来到了戏楼底下。
开场锣敲过,邓世才被两个相公娃搀扶着登上戏台,抱拳一揖,环视四周,再望一眼悬挂在戏楼上空的两盏汽灯,然后沙哑着声音说:“诸位,诸位,这是最后一场戏了,老朽想在开演以前说两句贴己的话——”
邓世才看来很激动,浑身像筛糠一样颤动着,两只脚板在戏台上不停地变换着位置。
他说:“……承蒙红军来南山区,南山区得以滋润,从而风调雨顺,天下太平。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打土豪打劣绅,老朽本在严惩之列,然,红军宽大,未动老朽一根毫毛,且和穷人一样看待,为此,老朽承情不尽。正欲寻机报答,不料被土匪抓去,几乎命丧黄泉。多亏玉皇爷爷庇佑,才得以从虎口逃生。老朽出资唱这台大戏,一谢玉皇大帝庇佑之光,二谢红军不杀之恩……”
邓世才说着,向戏台底下一招手,女儿梅香挎着褡裢从戏台左边爬上来,将褡裢递在邓世才手中。邓世才颤着两手说:“为感谢红军不杀之恩,老朽愿拿出五百大洋资助红军,让红军买点粮食过冬。礼轻仁义重,虽然只有五百大洋,对四千多名红军也许微不足道,但这是老朽一片忠心……”
戏楼底下立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红军战士也跟着拍起手来。
军部的几个首长互相望了一眼,徐副军长从座位里站起来,跳上戏台,双手接了邓世才的馈赠。然而,在感谢邓老板的捐赠之后,又把这五百大洋交给了区苏维埃政府。
赵云龙代表区苏维埃政府接受了这笔捐款。
当赵云龙和副军长跳下戏楼后,秦腔《十五贯》开演了……
大戏结束后,戏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打着灯笼闹哄哄地向四山八岔走去,邓世才指派几个相公娃协助麻子红戏班收拾摊子,他也在老伴和女儿梅香的簇拥下,回到了恒昌源杂货店的后屋里。
连日来的劳累,使他精疲力竭,一回到后屋就倒在火炕上长长地摆了一个“八”字,他伸着懒腰,松弛着一直紧绷的身子。嘘了一口长气,邓世才这才闭合了眼睛。
老伴问他要不要吃点夜餐,女儿问他要不要喝口热汤,他都闭着眼睛,只是微微地摇着头,表示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只希望能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夜深了,天有点冷,邓世才躺在火炕上仍然“簌簌”地打着寒颤。
老伴从板柜里给他取出一床新棉被子加盖在身上,女儿又提来一筐劈柴,坐在炕洞口,为他烧起楼炕来。火苗噼噼剥剥爆响,火焰呼呼噜噜向炕洞里钻去,不到一碗饭工夫,火炕就热烘烘起来。
邓世才觉得很惬意,筋骨就舒展开来。他干脆脱完衣服,光着身子躺在补了补丁的棉褥子上。
邓世才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思绪却在繁忙地活动着。他觉得连日来他干了一件伟大的壮举——既答谢了玉皇大帝的荫庇,又给红军赠送了那么多大洋。现在他觉得情绪安稳了,心情平顺了。土匪窝里他受的那些窝囊气,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无影无踪。
夜,静得出奇。往日板楼上还有老鼠追逐时跑出的响声,今日却一丝不响。三个人出气的声音,互相都听得清清楚楚。
邓世才慢慢地打起了鼾声。
女儿拉了拉娘,两人掌了灯,悄悄地离开火炕,到厢房里边的木床上挤在一起睡了。老头子确实累了,应该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畅畅快快地睡一个安然觉。
当一家人沉沉地进入梦乡,中院里天窗上的漫天网被人用钳子剪开了一个洞口,四个黑影像猿猴一样轻轻一翻身,滚进了漫天网里边;两只手换着抓住铁丝网,将身子运动到屋檐底下,再一缩身,沿着屋檐挪到后屋门口,然后都屏住一口气,轻轻地落到地上。
四个全是蒙面人,被一条黑纱巾包裹着头,只露出两只眼睛。其中一个跳跃一下,溜到房门口,从背上取下朴刀,将刀尖塞进门缝儿,只轻轻一别,两扇本来紧紧闭合着的房门松松地打开了。
四个人像燕子一样“簌”地一下穿到火炕边,用朴刀一挑,将被子撂到旁边,邓世才被赤裸裸地晾在炕上。
他没有醒来,还在呼呼噜噜地打着鼾声。
四个人相对一笑,示意将邓世才从火炕上拉起来。其中一人用朴刀在邓世才胸膛上拍了两下,邓世才只是用手挡了挡,仍然闭着眼睛,口里讷讷地说:“别动,别动,我睡得正香哩!”
说完,又沉沉地进入梦乡。他实在太累了!
站在火炕边的那人,等得不耐烦了,忽地一下跳上火炕,拽住邓世才的两条臂膀,像拽死尸一样将他从炕上拉起来。
邓世才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翻了翻眼皮,向围在旁边的四个人打量了一眼。只见几个蒙面人守在他的身旁,而且手中都拿着汉阳造长枪或明晃晃的朴刀,立时惊出一身冷汗,睡意顿时消失。
邓世才急慌慌地从火炕上爬起来,赤裸着身子跪在那儿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跟我们走一趟!”其中一人说。
“到哪儿去?”邓世才战兢兢地问。
那人毫不掩饰地说:“老地方!”
邓世才颤抖起来了。他知道事情不妙,但仍然强打精神说:“你知道吗?这是在我们家,老婆娃娃都在家睡着哩,我家还雇有二十多个伙计哩,只要我喊一声……”
“少废话!赶快穿衣服。”那人命令说。
邓世才只是挪动了一下,并没有穿衣服的意思。
那人用刀把在邓世才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一下,邓世才回头瞪了他一眼,说:“……要不,我就喊人了!”
那人摇一摇朴刀说:“敢张声,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邓世才这才怏怏地缓慢地穿着衣服。他在磨蹭时间,希望老伴或者女儿能出现在他的面前,更希望睡在杂货店木楼上的二十多个相公娃能听到响声,一齐过来搭救他。然而,他把衣服穿好后,还磨蹭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一个人进到屋子里来。
邓世才被迫着跳下火炕,站在脚地,望了一眼四个蒙面人,用威胁的口吻说:“你们太胆大了,这儿是红军的天下,你们知道吗?”
“闭嘴!”那人用朴刀在他眼前晃了晃。
邓世才攥住了那人的朴刀说:“只要我呐喊一声,红军就会打进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邓世才身后的一个蒙面人立即抓起火炕上的花布床单,“嘶——”地撕了一绺,揉搓了一阵,给邓世才堵在嘴里。
邓世才还要挣扎,又一个蒙面人从腰里掏出一把麻绳,提起绳头,在空中一撒,迅速地将邓世才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两个蒙面人蹑手蹑脚地走出中院,打开前门,另一个拉了绳头,把邓世才像牵羊一样牵出了街门。他乖乖地跟在蒙面人的身后,再也没有反抗。
月亮早已落下西山,街上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蓝蓝的天幕上繁密密的星星眨动着眼睛,窥探着这一伙夜行客。
奇怪得很——鸡不见啼,狗不见咬,夜静得像死了一般。
蒙面人很顺利地将他牵出青羊街,踏在西去的石子大路上。
青羊街的鸡啼了,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拿朴刀的那个蒙面人浑身颤了一下,当即命令其他三人:“拉地硬些(拉地硬些——土匪黑话,意思是打着叫肉票走快点。)!”
于是,其他三人一齐吆喝:“快,快走!”
有的用枪尖戳着邓世才的屁股,有的用刀背打着邓世才的脊梁,咋咋呼呼地要他跑快些。那个牵着绳头的蒙面人,把绳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河岸上的纤夫一样,弯下腰弓起背,吃力地拽着,拽得邓世才的两只手腕生疼生疼。
跑了约有一袋烟的工夫,一行人进了西鬼谷,天也麻麻亮,天上的星星开始变得稀疏起来。
“拉地软些(拉地软些——土匪黑话,意思是走慢些,不要快,快了就打。)!”那个拿朴刀的人说。
“好,现在可以慢慢走了。”其余三人同时说。
蒙面人这时卸了蒙在头上的黑纱巾,露出一个个光头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长嘘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放慢了步子。
借着东方山头射来的晨曦,邓世才这才看清了捆绑他的这伙人正是土匪黄占山的人。那个拿着朴刀、额颅上挨过一刀留下条伤疤的大汉,他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在阎罗殿看守他然而却打了瞌睡、让他偷跑掉的那个伤疤喽啰。
伤疤喽啰扭回头,亵渎地望一眼邓世才,用调侃的口吻说:“跑嘛,怎么不跑了?邓老板,你这人说话不老实,说得好好的不跑、不跑,可我刚刚打了个盹,你就跑得没踪没影了……害得我好苦——大王一连罚我站了三天,皮鞭挨了个七七四十九……”
邓世才因为嘴里塞着破床单,没法回答,只好摆了摆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重重的鼻音。
伤疤喽啰取掉了塞在邓世才口中的破床单,嘲弄似地问:“说话呀,邓老板,怎么不说话呀!”
邓老板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老实告诉你,”伤疤喽啰说,“只要你跑不出中国,我迟早把你都要逮回来。”
邓世才没得啥说,只能鄙弃地骂一句:“你们真是一窝不要脸的土匪。”
匪徒们对这样恶毒的咒语好像听得多了,并不生气,反面笑吟吟地说:“哪个土匪要脸?没有要脸的土匪!”
东方大亮,匪徒们牵着邓世才来到玉皇顶山底下,伤疤喽啰说:“上吧,邓老板,大王在玉皇殿里等着你哩。”
邓世才咳吁一声,低头踏上了一百零八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