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丽的姑姑 4
作品名称:龙图腾 作者:梦里乾坤 发布时间:2020-07-23 11:34:59 字数:5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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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姑姑一直抱有离异的念头儿。然而,她不只觉得不好自做主张,更不敢就那么兴师动众地张罗起来。那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她只能在孤独和寂寞中苦苦地捱着,自己却又无法做到心甘情愿。
那一日,她来到我的母亲面前,认认真真地流了一通眼泪,却迟迟开不得口。现实让她感到无可奈何,纵然有一肚子话语,偏又无从说起。
母亲百般地安抚姑姑,万事不用急嘛,该有的终究会有,只需耐心地等待就是。人们往往都是如此,喜欢相信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进而让自己充满希望地生活下去。
想不到姑姑在听了母亲的那一番安抚之后,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起来。她拍手打掌,前仰后合,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临到末了,竟有两行热泪,在那一张俏丽无比的面庞上汩汩而流,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晶莹剔透,落地有声。继而,她又以手掩面,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这一种前后判若两人的反常举止,一时间令母亲为之惊诧不已。那一刻,母亲凭借女人的某种直觉,就已预感到姑姑必有自己的难言之隐,禁不住心头一阵砰砰狂跳。待到姑姑的情绪稍加缓和之后,母亲就单刀直入地开始了对她的盘诘:大姐,你到底有啥为难的事情,别在自个儿的心里憋闷着,憋出一身的毛病来,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儿,咱们姐妹之间,你又有啥大不了的话不能说给我听呢?
沉吟再三之后,姑姑终于开了口:你是我的兄弟媳妇,事到如今,我也就不能不说了,那个窝囊废没儿子,只能怪他自个儿,说我有两个儿子,这又从何说起呐,我那两个儿子可从哪儿来呀!
到底是咋回事儿啊?母亲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废人,到了晚上,他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我怎么会有儿子呢?说到这里时,姑姑那一张俏丽无比的面孔已是艳若桃花了。
成亲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那可不。
母亲瞪圆双眼,一眨不眨:这是真的吗?
一点儿不假。姑姑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
大姐,我的大姐,这可真是难为你了,这么些年你都是咋过来的呀!
还能咋的呀!自个儿熬着呗。
那你咋不早一点儿当我说呢?
这种事情,我这当大姑姐的咋好意思跟自个儿的兄弟媳妇开口啊!今儿个要不是你再三追问,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母亲皱紧眉头问:那你打算咋办呢?
这事儿我倒是想过不止一次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他……离婚!姑姑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一句话脱口而出。
也对。
这码事儿只要有人给我撑腰,我也就啥都不怕了。
别怕,有我和你兄弟给你撑腰呐,做一回女人,咱们总不能把自个儿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啊!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活得也太亏了。
大姐,你太可怜了。
……
姑姑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一处,彼此双泪长流,哽哽咽咽,再也说不下去。也许,只有女人才能体谅到女人的那一种苦楚。应该不难想象,正所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旦苦到无法诉说的地步,那才堪称人生最大的苦楚啊!
那时节,婚姻法刚刚颁布实施,提倡妇女解放,婚姻自主,各级地方政府正在大张旗鼓地贯彻执行之中。只要女方提出离婚申请,而且具备比较充足的理由,可以很容易获得批准。所以,离婚应该是一件蛮轻松的事情。
母亲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有关姑姑的情况转达给了父亲,并与之商量如何办理离婚手续事宜。不管怎么说,与一个性无能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件残酷已极的事情。何况姑姑又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这种情形对她而言,不啻一种天大的嘲弄。所以,到了这种地步,由她本人提出离异一说,应该是一件无可非议的事情。
父亲似乎想得更多一些,乍一开始,他就对此事颇费斟酌。在沉吟了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说:大姐这一桩婚姻,涉及到孟周两大家族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婚姻可比,咱们怎可造次行事,说离就离了呢?
母亲争辩说:明情在那儿摆着哪!理在咱们身上,咋说也怪不着咱们的大姐吧!
可一旦大姐离了婚,人家会说咱们孟氏家族过河拆桥,不仁不义,当年咱们孟氏家族毕竟是欠下他周氏家族的一条人命啊!
不管咋说,咱家大姐嫁到他周氏家族也十多年了,这一笔糊涂账也该还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欠他们周氏家族的,也可以用别的方法补偿一下嘛,总不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亲人推进火坑,咱们一辈子都不闻不问了吧!
这事儿……父亲轻轻摇头,欲言又止。
你就这么一个亲姐姐,真能忍心撒手不管吗?
不是不管,可……可咱们管得了吗?别的不说,只怕老爷子那一关咱们就没法儿过得去呀!
母亲拉住父亲的一只手臂,摇了又摇,说:这个我都替你想好了,咱们索性来一个先斩后奏,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老人家也就无可奈何了。
也好,那就依你。父亲沉吟再三,终于点了头。
得到父亲同意之后,母亲就和姑姑一起张罗起来。事情操办得也还顺利,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着。只是后来让姑父从半截腰上插了一杠子,惊动了爷爷,以致节外生枝,让形势变得异常艰难。
当时,也不知姑父是从哪里得到了姑姑提出离婚的消息,他一下子就六神无主,慌了手脚,不得不求助于周氏家族的人们。本来,周氏家族的人们很想来一个兴师问罪,雄赳赳地打上门来。转而一想,那毕竟是一桩发生在旧社会的公案,是否可以算做历史遗留问题都很难说。而今已是新社会了,若再旧事重提,显然有不合时宜之嫌,更怕难以奏效。在偌大的周氏家族中,自然不乏高智商者,周刚应该是其中之一。几经斟酌之后,周刚为姑父想出了一个堪称高明的主意。
于是姑父马上开始行动,活灵活现地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他巴巴地跑到爷爷面前,长跪不起涕泪双流。与此同时,他的嘴巴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虽然姑父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够强,但爷爷还是从他那一番唠唠叨叨的话语中听清了事情的原委。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令爷爷震惊不已,继而又大发雷霆之怒。他当即在祖宗牌位前点起一对红蜡烛和三炷高香,而后派人叫来了父亲和姑姑。当着一双儿女的面,老人家把一番话语说得掷地有声:我告诉你们,谁都可以赶一赶这个浪潮,打一打离婚,可咱家的人万万不行,因为咱们姓孟,孟氏家族的人不能办出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情,让他周氏家族的人们指着鼻子说三道四,让卧龙镇的父老乡亲看咱们的笑话吧!
也许因为已经成功在即,又有我的母亲和父亲做为自己的坚强后盾,所以姑姑的胆子才大了起来,敢于和爷爷争辩一番:爹呀!我真的很想离婚,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和孟氏家族应该没什么关系了吧!
爷爷连连摇头:祥云,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呐,难道你忘记当初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又怎么忘得了啊!姑姑说到伤心处,一时间已是热泪盈眶了。
你没忘就好,离婚的话还是赶早别提了吧!
不让我离婚,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哪!
爷爷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去死吧!
爹,你好狠心哪!姑姑抬起一双泪眼,看着爷爷。
祥云,不是爹心狠,让我说,你就是死了也比离了强。
可我不想死,我想离婚。
你说你不想死?
我不想死,年轻轻的,还没好好地活过一天哪!姑姑一阵哽咽,已是泪如雨下了。
爷爷霍地站起身来:也罢,我这就死给你看,活到这一把年纪,家门不幸,弄出这种事情,一张老脸让我往哪儿搁,还真是生不如死啊!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万事都与我无关了。
说到这里时,老人家已是泣不成声,而且当即采取行动。他摔了那一对红蜡烛和三炷高香,而后又找麻绳又摸菜刀,似乎很有一种言出必行的势头,非要身体力行地去死上一回不可。
父亲、姑姑、母亲一起上前拦阻,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那真是一个悲怆已极的场面。
不消说,姑姑未能把婚离成。
在经历了那样一场风波之后,姑姑已是万念俱灰,仿佛对人生的一切都已失去应有的兴趣,从此再无所求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我真的无从揣测,更无法加以描述。所以,这里只能从略。
也许是出于一种同情,也许是出于一种亲情,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我的母亲对姑姑此种遭遇一直心有不甘,也曾多方代为谋划。目的只有一个,无非是想把姑姑的命运稍加改变而已。
后来,在一次闲谈中,母亲终于为姑姑那已经死去的心灵又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花。她们两个东拉西扯地说过一些闲话之后,母亲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朝姑姑莞尔一笑说:大姐,当年你和刘中信可是有过一段恋情,你们两个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看你,一下子扯到哪儿去了呀!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说那些没用处的干啥呀!显而易见,姑姑对这一类话题已不再感兴趣了。
他刘中信可是当众说过,这一辈子非你不娶!
可不,他还真是说到做到,一个人打光棍的日子就这么熬了下来。
也是他命该如此,人呐,终归是好事难成啊!母亲啧啧连声地说,可惜你没离成婚,要不,这咱再嫁到他家,你们两个也算是再续前缘嘛。
你今儿个这是咋了,咋尽说一些废话呐,这一辈子,我是什么好事儿也不敢再寻思了。
守着那个废物过完一辈子,你就甘心呢?
我不甘心,那……那又怎么样啊?
大姐,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母亲略一沉吟,竟突发奇想,双手响响地一拍。
你……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啊?姑姑为之一怔,不解地打量着母亲。
来不了明的,咱们可以来暗的呀!不能离婚,也就没法公开结婚,咱们背地里再找一个男人总可以了吧!
姑姑已是啼笑皆非,连连指点着母亲:看你神惊鬼乍的,一下子说到哪里去了,你羞不羞啊!
有啥羞不羞的呀!这也叫无路可走,逼上梁山,弄好了,还兴许有个一儿半女的呐,大姐,难道你把赵神仙给你算的那一卦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母亲一本正经地问。
胡说八道!男人是那么好找的吗?
我看不难,那不是现成的人选嘛,刘中信还巴巴地在那儿等着你哪!
姑姑满面通红地朝母亲连连摆手:我……我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当年是我对不起他呀!
当年你是身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尽管放心好了,一切都有我呐,这码事儿我一定给你办成就是了。母亲似已胸有成竹,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口中振振有词。
为了促成这一桩好事儿,母亲反复斟酌,终于替自己想出一个十分巧妙的办法,倒也算得上快刀拉豆腐——两面见光了。她找到刘中信说,姑姑对他依旧抱有好感,希望双方能有进一步的接触;反过来又对姑姑说,刘中信也很想见她一面,并提供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到了这一步上,一切都可谓水到渠成。早已心有所属却又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一对男女终于春心萌动,再也无法把持自己。
在姑姑的一再请求之下,那一晚母亲陪同她前去赴约。
两人走在路上,母亲不无得意地告诉姑姑说:大姐,我跟你说,等一会儿你只要看到刘中信老老实实地在那儿等着,这码事儿也就十有八九了。
那怎么说呢?姑姑颇感纳闷地问。
你不知道,我把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钟点,今儿个晚上够他等的。
那是为啥呀?
考验他呗,看他的心到底诚还是不诚,咱是女人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你……你这不是存心捉弄人家吗?
让我说,你先别心疼他,但愿他能经得起考验才好,你俩往后的日子正经长着哪!
两人边说边走,终于来到了村头。发现了刘中信的身影之后,母亲收住脚步,在姑姑的后背上用力推了一把,而后径自转身扬长而去。
一团朦胧的月光下,刘中信怯怯地迎了上来,却一直羞于开口。半晌,他才喃喃地吐出一句话来:祥云,你来了?
中信,我来迟了一步,让你久等了。姑姑不无歉意地表白说。
也没等多大一会儿。
你约我来,是有话要和我说吧?
你不是也有话要说给我吗?
我想听你说,你是男人哪!
我……
说吧!
我一时还真说不出口。
你再不说,我可走了。姑姑已不无嗔怪,转身欲走。
刘中信赶忙上前拦住姑姑的去路:祥云别走,你听我说……
你说吧!我听着呐。
我要陪你……陪你一辈子!
过去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现在……
现在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呀!
可我……我打不成离婚,没法儿堂堂正正地嫁给你呀!
这我知道。
姑姑郑重其事地问:你情愿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和我好一辈子吗?
我情愿。刘中信重重地点了点头。
姑姑再问: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刘中信连连点头不止。
姑姑试试探探地又一次发问:你……你该不会半道上抛下我吧?
你是信不过我?刘中信瞪圆双眼反问。
也不是信不过,你……你就发个誓吧!
也好,我刘中信冲着月亮发誓,往后有一点儿对不住你孟祥云的地方,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
姑姑抢上前去,一把捂住刘中信的嘴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谁让你发这么重的誓了!
刘中信于忘情中就势抱住姑姑,再也不肯放手:祥云,你知道吗?年轻时我们没能走到一起,再也想不到会有今天,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我就一句话,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
今生今世不管走到哪一步上,我都不离开你。
……
从那一个夜晚开始,他们两人走上了共同的人生之旅。
据母亲事后描述,那应该是一个美妙无比的夜晚。天上新月弯弯,恰如一叶扁舟,悄悄地渡过银河,让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得以握手言欢。而那满天的繁星,也一起把眼睛眨呀眨的,不知是在行一种注目礼呐,还是在为那一对幸福的人儿祝福?
时下,这种情形已是屡见不鲜,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一概给予大度的理解乃至于包容。不只如此,甚至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称谓——情人,蛮好听的嘛。据说,西方还有一个所谓的情人节,足以令人为之啧啧称奇。在那一天里,置身情场的男女们都可以悠哉游哉地享受到一种真正节日般的欢愉,为之忘乎所以。近年来,西风东渐,这种习俗在国内也已颇为流行,时髦得很。一些男女们趋之若鹜,大有一种泛滥成灾之势。
而在属于姑姑的岁月里,社会风气还远不如当下这样开化与新潮,封建残余观念还在牢牢地束缚着人们的头脑。一男一女的婚外恋情,不只会引起他人的非议,往往还会风波迭起,引发诸多事端,令当事者难以生存下去。更有甚者,连那些相关的称谓也颇为不雅,不是“搞破鞋”,就是“拉帮套”,诸如此类,嘲弄之意极浓,听在耳中总叫人不大舒服。
毫不夸张地说,姑姑能够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人生一步,该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