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万金家书（3）

　　进入冬季了，今年的雪大得出奇，整整下了两天一夜。路上鹅毛雪几乎没过了小腿肚，掉到沟里，裤腰都得被灌得冰凉。刚进入十月底，突然来了这么一场暴雪，部队的中心任务立即转到了清雪之中。
　　李晓彬拿着大板锹，夹杂在机关干部队伍当中，玩命地铲着大楼前操场上的厚雪。这雪是一锹压着一锹，只清理了一米来宽的地方，雪堆就像小山一样；棉帽子捂着脑袋，已经像蒸笼一样开始见汗。
　　“傻小子，这样清雪，得累出你屎来。”于股长胖墩墩的身子蹚过积雪，在李晓彬的身后撇了下嘴，送给年轻人的一句良言忠告。
　　“不是从头清吗？不对呀？”李晓彬扶了一下遮眼的帽子，疑惑地看着走过身边的于股长。他觉得自己的方法没错，哪次不都是这样干的？今天这么干咋就有错了，真的假的？
　　“油梭子发白——短炼（练）。”听到李晓彬的疑问，于股长停下脚步，扭回身，大圆脸小眼睛对着李晓彬，一副教训的口吻，“傻小子，雪这么厚，没清几锹就成山了，你小子使出吃奶的劲，能把山给我搬出去？厚雪要远处清，清一点扔沟里一点，清出道来就不会积压了。经验，学吧。”于股长小圆眼珠一转，根本不听这新兵蛋子是不是回答自己的话，扭回头继续往沟边走，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窝。
　　“嗨，有道理呀！姜还是老的辣。”一点就透的李晓彬突然觉悟了，还真是佩服这黑龙江雪乡走出来的老大哥。这深雪窝子里滚出来的人，就是经验丰富。得了，听人劝，吃饱饭，不然咋累死的都不知道，扛起铁锹，跟着于股长的屁股往沟边走去……
　　机关虽然人不少，可这帮干部都是坐办公室的主，耍耍笔杆子、练练嘴皮子行，写写画画是他们的特长，真要卖起力气来，可抵不上生龙活虎的小战士。二十多人，屁大点的操场，足足搞了一上午。快开午饭了，总算是清理干净，可也是呲牙咧嘴地喊腰痛。
　　
　　李晓彬呼哧带喘扑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没喘匀，一缸子水先下了肚。拉开抽屉摸烟，准备好好缓解一下疲劳，一封未寄出的信露了出来。这才想起给老娘的家书还没寄。
　　二十六七岁的他，就是一个晚熟的家伙，别人都在着急忙慌找对象，他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其实，不是他不想找，他可是信奉顺其自然。被人介绍总觉得是目的性强，少了真爱，所以，宁可偶遇，绝不“过桥”。
　　他不急，老妈急。虽然现在当妈的写信，不比儿子上军校时多了，信的篇幅也小了，但内容却是更集中了，就是千方百计琢磨儿子的个人问题。甭管合适不合适，有好姑娘的消息，当妈的就要搭上一钩子，打听打听；然后就将没头没尾的结果当成果，在信里给儿子唠叨一番。李晓彬也是及时回信，“哼哼哈哈”地应承一阵，哄老太太开心。所以，娘俩的信，三两个月就通上一回。李晓彬是坚守着“老妈来信三日必回”的原则，错过日子收不到回信，那老娘的第二封来信肯定是骂儿子“翅膀硬了、娘老了、管不了了”这类的话，李晓彬就怕老妈磨叨。
　　抽屉里的这封回信，前天就写好了，可信刚写好，大雪就来了。他也知道，大雪封道，邮路不通，写啥都得堆在收发室，没个三五天，道路不会通；但不把信交到通信员手里，总觉得信没有按时发，可有点对不起老妈的守望了。
　　“通信员！小刘！人呢？！”李晓彬把信用胶水封好，扯脖子喊着通信员。
　　“到！谁喊我？”卫生间门一响，小刘边系裤腰带，边往外跑。清了一场大雪，这小子憋了好大一泡尿。
　　“我喊你。”李晓彬伸头看看小刘着急忙慌的样，“懒驴上磨屎尿多。”给了他一句。
　　“李干事，我可是一直干活憋着的。当领导的可不能欺负战士，官兵平等。”小刘和大家混熟了，说话也是软中带硬。
　　“屌兵，谁欺负你了？刚才你不是撒尿去了吗？就知道喊冤。”李晓彬把信往通信员手中一塞，“把信邮了，别忘了盖戳。”
　　“李哥哟，这天还邮啥信呀，马车都通不了，要不过两天再给我吧？”小刘攥着信，瞅了一眼，又准备塞回给李晓彬。
　　“我还不知道道路不通？信交给你，我就算邮了，省着老妈骂我不及时回信。”
　　“嗐，你合着是让老太太骂我不及时送信咋的？”小刘知道李干事的习惯，接到家书，不出三天准得把回信交给自己。
　　“你哪那么多废话？赶紧给我邮，不然甭想入党。”小刘很积极，一心想入党。转志愿兵，他倒不抱啥希望，唯一的想法就是入个党。带着党员的身份退伍，分配工作都被人高看一眼。李晓彬可是管着党务的，所以，用这个“威胁”小刘保证管用。
　　“就知道欺负我。哼！”小刘把信又收了回来。突然“嘿嘿”一笑，“李干事，如果是给嫂子写信，我就是爬雪山、过雪地，也给你把信送到县城邮局，保证不耽误谈情说爱。”小刘说完，撒腿就跑。
　　“熊兵，我要有对象，一天八封信，老子累不死你。”看着小刘的背影，李晓彬放出了狠话。可心里又“嘿嘿”一笑，自语着，“那一天是哪一天？”顺手把门“咣当”一关，“腾腾”下楼奔了食堂。
　　
　　这场大雪下得的确不是时候，李晓彬给老妈的按时回信怕是要晚个三天五日的，而主任两口子原打算回老家探亲的事，恐怕也是泡汤了。
　　本来，十月末，该考核的也考完了，部队的冬贮冬藏也基本收尾；而年终总结、验收、检查、汇报等工作又没有展开，趁着这空档，主任两口子打算回四川老家看看年迈的父母，再看看上中学的儿子，也要拜访下左邻右舍的乡亲。当兵一出来就是小二十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以前是个兵，回不回来、回来多少次，家里人惦念着，可街坊邻居不太关心；可如今不同了，已经是县团级的军官，那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乡亲们也都盼着见一见“部队的青天大老爷”。回去一次，都会东家扯、西家拽，唠上一会儿、喝上两盅。
　　可自从老婆随了军，李主任这官是越来越大，事也越来越多，回家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少。当娘的理解儿子是工作忙，党的人，可邻居却说他官当大了，忘了乡土。所以，老婆是年年磨叨，李主任是年年应承，一晃又是五六年没回了。这次可算是有了机会，可老天又不待见了。
　　
　　“这老天爷，作的啥子事嘛。回趟家也不顺利。”从大雪纷飞开始，主任媳妇就不停嘴地咒天骂地的。大雪一层压一层盖在院子里，把她热乎乎的心给封冻得严严实实、冰冰凉凉。陪丈夫回家，那是她多年的愿望，没随军时丈夫来封信，她都要看好几遍。因为看多了，字才能认全了；看多了，才体会到爱人的关心。和乡里乡亲摆个龙门阵，也把信的内容透出去，丈夫的进步，让邻居们羡慕，让妻子受用。可通信再多，也抵不住人回来呀。随军了，夫妻一同探亲，那才叫光彩呢。所以，这次回去，胖媳妇可是好好准备了一番。六年，丈夫升了两级，这才叫荣归故里。
　　“哎呀，这雪下得太不是时候了，这工作忙，我就请了半个月假，再误下去，回来工作来不及了。”主任一下班进屋，就看到媳妇满脸的焦虑，准知道这女人露脸的机会刚到眼前，却突然溜走了是个啥滋味。所以，他还得一点点渗透，不能一下子断了她回家的念想，“你说，有啥子办法？”主任把难题推给了媳妇。
　　“我有啥子办法哟。娘也知道了，娃也告诉了，可这老天爷不睁眼呢。呸！”胖媳妇腰扎围裙，瞪着眼珠子，盯着还在无情落下的大片雪花。院里的雪她是一会儿一清理，刚清完又堆了厚厚的一层，可她依然坚定执著地清，似乎是在清扫着回家的那条坦途。
　　“要不咱过春节再说？”主任试探着。他没直接把回家的事一下子推到明年，那样媳妇肯定会认为这事就“黄汤”了。推到“春节”，也只是晚了两三个月，还能让媳妇看到点希望。
　　“过年就能回去了？这可咋和娃儿说呀。”媳妇捏鼓着两只胖乎乎的手，望一眼下丈夫，又瞟一眼雪花。
　　“写信告诉家里，娃肯定能理解，父母也不会怪罪的。”主任和颜悦色，今天可是少有的好脾气。
　　“又是麻子写信，我都和信过半辈子了，还是信。”媳妇没给主任好脸子，一跺脚，又蹽到外面，扫起了堆满院子的雪。
　　主任心里一颤，看着一笤帚一笤帚扫雪的老婆，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军人的书信，虽然载满了真情，但也装满了空洞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