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3节
作品名称:雨打风吹去 作者:廖梦君 发布时间:2020-07-19 10:20:05 字数:4744
韦从的病一天不如一天,常说胡话,做恶梦。他妻子常常半夜被他惊醒。记忆断断续续,说的话也残缺不全,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脑子中有些东西挥之不去,他就念叨一些名字。妻子感到,人到了这分上太可怜了,活着不如死去。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内心里真希望他早些归天,免得遭受如此折磨。对他自己是一种解脱,对家人也是一种福分。但表面上又觉得,只要他存在,待遇就照旧存在,而他的医药费也不用担心,全由三阳晚报报销。为了他治病,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中医西医,药疗化疗,换血疗法,生物疗法;所有大医院大城市,北京上海,中国外国,到处求医问药,钱如流水,滔滔而逝,近六百万元已化为乌有,可他的病依旧如故,未见一丝好转。
到了农历七月七日这天,他仿佛清醒了许多,捏着妻子的手,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也没说出什么。妻子俯下身去,凑到他的面前,才听出一点影子,他是在念:钱,钱……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妻子说,钱够了,你放心。他听了,安静了些。过了一会,又念起来:钱,钱,……不知他是考虑钱的安全还是别的什么,妻子只好说,钱都安全,放在可靠的地方。听到这话,他又安静了一会。约摸一盏油的功夫,他又说,钱,钱,钱……这次费尽气力一连说出了三个“钱”字。妻子感到,这可不是一般的念想,一个快要死去的人,这么挂念着钱,肯定是有他根深蒂固的缘由。于是她叫人从家里取出三万元来,放在韦从的手里,让他握着。果然,韦从真就好了,安静了,不说了。只见他眼睛紧闭,一动也不动。妻子以为他去了,俯下身,用手在他鼻子边探了探,尚存一丝出气。
到了农历七月十四夜里,半夜过后,韦从突然叫了一声,就什么声息也没有了。妻子赶紧起来一看,只见他硬挺挺地躺在那里,一摸手,冰凉;再探呼吸,没有了。而他的右手则紧紧地握着那三万元!女人连喊了几声“老韦老韦”,没一点反应,她知道,韦从走了,这个陪伴她大半生的男人,从此永远离开了她。而他最终牵挂的竟然是钱!
死讯报到韦从家里,韦从家便赶紧放了一挂鞭炮,按当地的习惯,人落气时,要放鞭炮,好像是告诉人们有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韦从死的时辰竟落在中元节丑时,一些迷信观念重的人便说,七月十五是鬼节,他是被鬼抢去了灵魂,必去阴曹地俯了。
李真知得知韦从去世的消息,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兴奋,这兴奋不知是因为悲哀还是庆幸,竟突然就头晕,接着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突发脑溢血。汤玮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呼喊“真知真知,你怎么啦?”一面赶紧打120急救电话。没有多久,急救车赶来了。
李真知被送进了医院。医生帮他做了手术,并对汤玮说,出血比较多,压迫着脑血管,恢复很难,你就好好给他搓搓手,做做按摩。汤玮谢过医生,守候在李真知身旁。
刘怀明得知信息,赶紧去医院看望李真知,汤红和两个姐姐也回来了。她们站在李真知的病床前,看着他安详的脸上隐隐的有一丝笑意。刘怀明说,他好像并没有什么痛苦。
汤玮说,那是肯定的,他没有知觉了,只有心脏还在跳。可怜的人啊,何苦这么激动呢?
他激动什么?刘怀明问。
听说韦从死了,他莫名其妙的激动。
刘怀明明白,他一直对韦从有看法,到后来老同志都在联名告韦从。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存在非常忌讳,甚至成为怨恨的时候,另一个人的死便是自己的期盼和希望,也或者成了他活着的理由。于是,对手的离去便也成了他死的理由。他既然这样在乎韦从的生死,韦从已死,他也就没有再活着的必要。
刘怀明感觉得,人就是一个较劲的动物,一生都在为某种追求而较劲。一旦这种较劲失去了对手,他的目的便达到了,整个人便松懈下来。在这样的状态,即使存在也无多大意义。
一年后,李真知便离开了人世,那时他的骨架非常清晰,几乎看不到肌肉,只有一张皮囊裹着,别人无法认出他的形貌。祁红瑞、王人达和廖为伦一起去看他时,见此境况,眼泪不由簌簌而下。
李真知的追悼会开得庄重而肃穆,宣传部和新闻界及生前友好人士送来了许多花圈。悼念厅正墙上悬挂着几副挽联,其中有一副虽不很工稳,但写得幽默,于李真知的一生颇为贴切。
上联是:
正面报道负面报道这报那报只想图个好报;
下联是:
东边吹风西边吹风此风彼风就怕来些妖风。
随后不久,郝志和感觉自己胃口不舒服,以为是胃痛。忍了几天不见好转,且有加重的迹象。只好去医院检查,一查,竟是肝癌晚期!他立刻崩溃了,几天功夫,人就瘦得不成样。
当他躺在医院病床的时候,一个人独自苦想,我赚了那么多钱,却最终享受不到,而最令他遗憾的是,竟没有留下自己的骨肉。妻子守在他的病榻前,想着他此生的勤勉和要强,而其实始终在癌症的阴影中挣扎,不喝酒,不抽烟,连肉也吃不了两片。他的全部心身与精力都花在怎样搞钱上。他确是搞钱的高手,她想,要不是那么执著于搞钱,心头的压力也不至于这么大,身体也不至于垮得这样快,也就能多活几年。然而,现在再也不行了。他吃不能吃,睡也睡不好,半年之后,郝志和便离开了人世。
吴果安要退休了,临别前,介子成想向他讨教如何办报的问题,特别是人事及报纸工作须注意的事项。作为老报人,吴果安确有许多感慨,看着自己几十年为之奋斗的报纸今后就要与之告别,说不出有多少话在心头。特别是近些年来对于三阳晚报的处境,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好好丑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宠辱荣耀,酸甜苦辣,样样皆尝过。有些是他的得意之作,有些是他人生的败笔。得过许多荣誉,包括全国性的大奖,别人一辈子都梦想着,而他却不费多少力就得到了。这是他深感欣慰的。然而令他不安的是,在群众中的口碑日见不佳,以至于他白天不愿出门,夜晚出门也怕碰到熟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都无法挽回了,也不愿意委屈自己去求别人的赞赏,更不是同情。人们的内心已经非常鄙视他的所作所为了,他还有什么值得自慰的呢?好在他的女儿已经在澳大利亚定居,妻子也正在办出国手续,退休后谁也不去迁就,就和妻子到澳洲安下去,带带孙子,读些书,不和任何人来往,颐养天年,度过余生。
越近退休的时日,吴果安越感到空落和不安。这些日子已没有人到他的办公室来,往日门庭若市的情形已不复见。员工们喜欢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这个官位,他没有这个官位便没有了权力,谁也不必求他。不需要找他签字,也没有人找他提拔,一句话,再没有利用的价值。加以他的所作所为不得人心,也得罪过一些人,谁还会来看望他呢?他忽地感觉到人世的冷漠和凄凉,感觉到人生的清淡与无聊,且这种冷漠和清淡那样强烈地袭上心头,以至于他想跳过这种情绪而不能。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舞台上的一个演员,台上充任主角的时候,是那样光鲜亮丽,那样受人吹捧,而一旦谢幕,便观众散尽,无人喝彩,静寂一片。真所谓:
台上光鲜甚觉豪,
一朝谢幕即空寥。
人生欲晓清凉味,
名利场中走一遭。
这样想着的时候,介子成进来了。这位未来的老总,吴果安觉得,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通天之术有余,而接地之技乏匮,对现时官场的了解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豪言壮语有余,学养水平堪忧。掌握三阳晚报集团,既不会有大发展,亦不会就死。好在有党在,垮是垮不了。
吴总好!介子成进门,向吴果安问好。您就要功成身退,表示祝贺!说着,笑了笑,坐在吴果安对面。
什么功成身退,功也未成,身退是真。老了,是你们的世界了。怎么样,你的总编辑市委就要发文了吧?
没有,没这么快。
不要紧,迟早的事。
我不介意这些,该有的总会有,没有的你再努力也是白搭。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请您一定不吝赐教!
不要客气,你很不错,将来干得肯定比我好。
那哪能和您比,您是老报人了,经验丰富,学术水平也是三阳晚报集团顶尖的。
高帽子就不要戴了,我自己心里清楚。要说经验嘛,干了几十年,多少是有一点的。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做法,我的经验不一定适合你。我这个人比较呆板,不像你那么灵活,所以干事喜欢步步为营,一环套一环,有些人可能不太适合我这种做派。吴果安自带谦虚地说。
哪里话,您干事有板有眼,跟着您踏实。我就怕掌控不好,所以特意请您赐教,应该注意些什么,请您谈谈经验吧。尤其办报和用人方面。
吴果安沉默了一会,然后慢慢说:你我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了,我就直说。
好好,这样最好。介子成连说几个“好”,末了还强调“最好”。
吴果安继续说,依我的经验,办报方面要把握住一点,我们是党报,稳妥为第一要务。宁愿不创新,却决不能出乱子。如果你觉得没什么好主意,或者拿不稳,就干脆套着现成的模式做,直到你觉得有把握出新了,你再出新。当然,你的未来还长,不可能总是现成的模式,总要有所创新。时代变了,与时俱进,那时你做,自然水到渠成。
介子成不住地点头,认真听取。
吴果安接着说,至于用人,从某种意上来说,比办报更重要。人用得当,你就不费力。如果用得不当,那就会坏大事。这种事我的任上出现过好几回,有些还弄得一时下不来台。办报不出错是不可能的,但出大错就不好了。你接任后,首先就要把好用人关,这是第一要着。
除了现有的领导,下一步哪几个人可以用,怎么用?介子成问。
陈可、刘怀明、刘广宇这些人都可以用。但要用其长。陈可、刘广宇进领导层没多大问题。刘怀明学术学平是不成问题的,可人太实在,书生气过重,不好用。你想一个不要钱的人在你身旁转悠,而现在的时势你知道,我们也都心里明白,我不故意搞腐败,但有些事情总还得在领导层范围内考虑考虑吧。而这些事情是不能为外人知晓的。像刘怀明那样,什么都实打实,与群众打成一片,那你还有什么秘密?我们都老了,说句实话,还不是为了多搞几个钱,以免后顾之忧?而他却那样清高,叫你悬在空中落不了地,如何是好?俗话说得好,官不要钱鬼都怕!他刘怀明不要钱如果进入领导层,那也是鬼都怕的。所以,此人不能委以重任,但他在群众中口碑又不错,完全不用,别人会说你们这些领导很黑,专门搞腐败,这样的好人才都不用,你说不出充分的理由。所以不进领导层,让他搞个业务副总编之类还是可以的。他太清廉了。
吴果安稍停,看了介子成一眼,介子成会意地点点头。
一个人太清廉是不会有朋友的,人都是为利而来,他不要利,别人要啊,谁愿意跟他呢?古人说得好,水至清无鱼。到他这份上,我看也是没有什么朋友的。现在的社会哪还有这样的人!当然这些话只是我俩在这儿讲,出了这个门什么都没有。
那是那是。介子成说,这个您放心。
我当然放心。我反正已经退下来了,没什么挂碍了。你是可成大事者。
您过奖了,我哪还能成大事,当好这个总编辑已是我的最高目标了——千万不要出事。
当好总编辑也就了不起了。
可惜了啊,刘怀明怎么说也是个人才,生不逢时啊。原来就是把他做领导招进来的,智商挺高,是可造之才,精英。可惜啊,生不逢时。他又一次讲刘怀明“生不逢时”,介子成觉得,在吴果安心里,刘怀明原来还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
这个人,原想他不会满足于三阳晚报的一个总编辑,还会有更高的目标,现在看来,他不是这个料,最多就是一个文人吧,也是时世使然。——不过,他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可以做你的副手。
发展方面,您还有什么建议?介子成问。
这个要看市委的态度。三阳市的发展还在扩张,向西、向南还有大步骤。你可以乘其势,把过去未实现的梦想变成现实,果能如此,善莫大焉。介子成知道,他是指原来的文化产业扩张规划,集团一直在想,也在做。但因各种原因,到中途都流产了。如果这个规划能在自己任上变成现实,那果真是一件大事。介子成笑着说,努力吧,看我有没有这个幸运。
随后,还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介子成告辞出来。临别时,他紧紧握着吴果安的手说,您多保重!吴果安说,谢谢!
介子成走了,房间里又变得冷清起来。吴果安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喜欢上网,此刻也无心看书。他毫无目的地翻着抽屉,然后又站起来走到书橱前,清理书橱。翻着翻着,就在一本书中发现一张纸条。立即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小心秋后算账”六个字,字迹清晰,像有摩写的痕迹。
这是谁写的?
吴果安的心蓦地紧张起来。
(THEEND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