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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人生方程式>第一章 拦江矶上说乡愁 临水村畔忆少年

第一章 拦江矶上说乡愁 临水村畔忆少年

作品名称:人生方程式      作者:有风来兮      发布时间:2020-07-18 10:52:35      字数:6818

  天苍苍,野茫茫。在一片草海中,一个瘦脸、大眼、浓眉毛的小男孩子头戴草帽,手执扬鞭,驱赶着一群羊。一记鞭响,羊们咩咩叫。突然,远处一阵鸣笛,撕裂长空,接着吐着黑烟的绿罐子列车驶了过来。哐啷,哐啷,车轮叩击着铁轨,发出沉闷的声音。
  小男孩子摘下帽子,站直了身体,微微露出白牙,眼神亮亮的,目光随着列车的方向在转动,像向日葵追逐太阳那样专注。列车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蓝天的尽头。
  小男孩自言自语地说:“远方好美呀!等我长大了,我要去远方!”
  
  叮叮当,那块生锈的铁板被敲响了。同学们涌进教室。一位穿中山装的中年男教师走进教室。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中年教师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很英俊,国字脸,卧蚕眉。老师说:“今天,我们来学习作文。”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人生方程式”几个颜体字。同学们一头雾水。中年老师用略带方言的腔调说,“人生有很多的不确定,就好比数学课上讲的方程式。因为你不知道X所代表的含义!是福还是祸,是一世浮华还是半生凄凉,是金玉满堂还是穷得叮当响。下面,大家开始作文,写一写你的人生理想!”
  
  小男孩回到家里。爸爸章大力喊:“秋生,你该放羊了!”章秋生撂下了书包,将饿得乱窜的羊们从栅栏里赶了出来。村道上,一路羊的咩咩声。
  章秋生是渔村的外来户。早年间,北方闹旱,赤地起烟。章大力生计无着,遂带了生铁锅、秸秆、大苇席,推着独轮车,出门讨生活。
  那年月,人如蝼蚁,命贱如草芥,出门讨生活的人也多。北方山水贫瘠,一同逃难来的本村人口,路上就饿死了十几个。偶有人去偷食,也被村民打残。章秋生尚在襁褓中,母亲将他扔在乱坟岗。没想到,他竟然细胳膊小腿独自撑开粗布包裹,哇哇大哭。本已走远的母亲折回来,踢一脚,含泪骂道:“讨债鬼!”土布散开,滚出个肉嘟嘟的小身躯,看着母亲兀自笑了。母亲抹一把眼泪,骂声“讨债鬼!”掏出了干瘪的乳房,戳进章秋生的小嘴里。
  这一日,天不亮,爸妈带着章秋生偷偷溜进棉麻的商船,一路往南方而来。一家人终于被发现了。船长铁青着脸,要将一家三口扔到长江里喂鱼!拉扯之间,惊醒了襁褓中的章秋生,哇哇大哭。声脉细细,如同鸟啼。众人住手,船长心生怜悯,说:“这一家子也不容易,捎你们一程吧。”章大力磕头如捣蒜,一抬头,船长早走了!此后,章大力留在船上打杂。船往南行,两岸的景色愈发秀美。
  南方果真是鱼米之乡,长江里偶有鱼儿跃出水面。章大力兴奋地说:“果然是个好地方!”
  水动船移,晨昏交替。船在长江上浮荡了一个多月。章秋生的妈妈是北方旱鸭子,晕船,吐得冒黄水,苦胆汁都出来了。章秋生却养得脸白手嫩了。船长看着一家子说:“你们一路跟着我们也不是长久之计。你们看着哪个地方好,下船谋营生去吧。”章大力一想也是,不能再连累人家了,毕竟人家船长也是吃公家饭的。
  这一天,行到水阔处。章大力一家三口登上甲板看风景。
  天边展开一幅巨大的油画,米色的云朵,奔突而来,又向身后奔突而去。
  秋风起,芦花飘。
  岸上,几百户人家。芦花如雪,飘飘悠悠,将小镇裹得一片雪白。
  章大力骇然:“我在北方生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南方的小镇真美!”
  船长叹口气:“你该下船了。我跑完这趟,也该退休回家养老了,不能帮助你了。”
  一家三口,充满着对船长的感激,下了船。他们一步三回头,望着船长,想把恩人刻在心里。渐行渐远,回头凝望,船长已经包裹在芦花里!
  一条石板路,数爿小商店。沙镇人操着软糯的黄梅腔,看着三个北方人,也不惊诧,热情地与他们攀谈。街市上,篾竹笼、鸡罩、纸糊的灯笼,吸引了章大力的目光。花衣坊、糖果行,总是章秋生妈妈驻足最多的地方。一街纳古今,坊间呈南北,徽墨、杭绸、绍兴酒、景德镇的陶瓷、无锡的丝绵、云南的烟草……
  后来,来了管事的,带着一家三口见了村长。村长那天心情好,给他们做了登记,安排到沙镇临水村定居。全村植柳,户户临水,也是沙镇临水村的一大特色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
  沙镇,一条街横贯东西,一颗子弹能穿街而过。
  沙镇是石板路,这条石板路吹过千年的风,淋过千年的雨。
  一个小姑娘沿着石板路走过来。
  小姑娘七八岁光景,穿着农家自制的藏青绣花鞋,白色的鞋沿,藏青色的鞋面,点缀红花的鞋尖。她身着银色的褶裙和月白色的短衫。身材颀长,肤色白皙,瓜子的脸型,一双清澈的眼睛,鼻梁略高而挺直,眉毛弯弯。略薄的嘴唇,很自然地呼吸。牙齿也很整齐、匀称。鬓角斜插一枚黑色的夹子,脑后扎着羊角辫,辫稍扎着粉红的蝴蝶结。阳光打在小姑娘的头上,脖子里,可以看见纤细的汗毛。
  晨光熹微,小镇清幽。早起的人们偶尔从她身旁擦肩而过,骑自行车的,步行的,拉着粪车的。街边,鲜鱼大虾摆在竹篓里待售,开水坊发出呛人的焦煤味……
  她看看天,天上吐着云霞。她看看四周,墙是灰色的,砖和瓦也是灰色的,行人的脸膛也是灰色的。临街的墙几乎风化,几经修补,刷过白灰,涂过红漆,写过不同时期革命运动的标语,终于被覆盖,又写上新的标语。几棵柳树,愈发苍郁。年年柳色,沙镇又经年!
  远处,炊烟缭绕。迷蒙的晨光中,矗立着这一带的地标民房的建筑——一个四合院。四合院高高的马头墙,橘黄色的琉璃瓦闪闪发光。那是民国时期沙镇最大的土豪、绅士金璧如家的院子。这个院子驻扎过国民党军队,驻扎过日本兵,也发生土匪秦虎夜闯私宅的事情!时代久远,人们对于金璧如渐渐模糊了。金璧如是1948年长沙镇解放那一年殁的,离现在将近40年了!有人说,金璧如是个开明的绅士,日本兵火烧沙镇,一夜之间烧光800余家店铺,是鬼子“败退”那一年,他登高一呼,重建沙镇!也有人说,金璧如好近女色,风烛残年还纳妾,并且请全镇人吃了流水席!正史与野史交杂,官宣与坊间传说,像一支支羽箭,击中了人们的敏感神经!
  
  这个世界很大。麦哲伦乘着帆船,历经多少年才发现了新大陆。小镇开埠800年,才走到了今天!
  这个世界很小。沙镇历经唐代、宋代、元代、明清时期、民国时期、解放初期、“三大改造”、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浩劫……这一切仿佛一瞬间!
  七八岁的柳七月没有想到这些,她单纯得像水晶。此刻,她的目光落到石板路的缝隙里一朵小红花上!小红花,一拃许高,两片匙叶,花如米粒,艳如牡丹。
  柳七月正要弯腰掐那朵花。咕咚、咕咚,一辆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迎面冲过来。上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油头粉面的少年。
  这个少年十分得意,一边开着拖拉机,一边向旁边的人吹着口哨,不时拿出小镜子照一照。拖拉机一个急转弯。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在路中央的石板缝里摘野花。此刻,他急得脸也赤了,嘴唇也哆嗦了,心里一乱,脚下忘记踩闸,急得喊:“让,让,让!哟,哟,哟——”
  完了,彻底摊上事了!他两眼一黑,脑子一片空白!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块头男人冲上去,用大钳子一般的大手,将柳七月抱起来,冲到侧旁。
  柳七月不明就里,当她看着疾驰而过的吐着黑烟的拖拉机时,脸就白了。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说:“七月,吓死我了。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柳七月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小男孩,比自己略大,是章秋生!
  章秋生穿着蓝斯林的褂子,身上有几点油污,袖子也破了。清秀的脸庞,短短的头发,两道浓浓的眉毛。
  柳七月盯着章秋生看,勾着头,十分好奇。
  章秋生问:“你眼睛直勾勾地看什么呢?”
  柳七月忽然雀跃起来:“秋生,你鼻子里的虫子爬出来了!嘻嘻。”
  章秋生用手背擦一下鼻子,鼻孔一吸,两条灰虫子又躲进了鼻孔。
  嘻嘻。柳七月又笑了。
  
  柳七月是柳大个的女儿。
  柳大个是大个子,那年月,有力无处使,有智无处用!一天,他在闲逛,遇上一个大块头的汉子。汉子挑着一担粪水,呼哧呼哧往地里去。柳大个看着这个头发乌黑、身材魁梧的汉子,心里很佩服。在凭蛮力吃饭的年代,这样的人就是村里的人才!
  他们一攀谈,互通姓名,越谈越投机,相约到家喝烧酒。喝到一半,听到树上一只蝉鸣。柳大个说:“章兄,你信不信,我上树将这只蝉捉下来。”章大力摇头。柳大个真的爬上了树梢,将蝉捉下来!俩人接着喝酒。树上来了几只鸟,聒噪不停,还落下几颗鸟粪。章大力说:“大个,你信不信,我将这棵柳拔了。”柳大个摇头。章大力走到树下,绕树一周,然后朝两只手掌各啐一口吐沫,抱定大树,运足力气,硬生生将柳树拔了!俩人惺惺惜惺惺,英雄赏英雄!
  到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柳大个已是三十挂零了,因为家里穷,他仍然是赤条条的光棍汉!
  柳大个,一个典型的南方汉子,面皮白净,眉宇之间几分秀气。临水村都是吃苦力饭的,没有什么活钱,唯一的收入来自一孔土窑。所以,将烧制的青砖送到城里换钞,是那个年代临水村青壮年劳力赚到的唯一方式。他们每天日落前就码好满满的一板车青砖,一长溜,十几车。然后,踏着最后一缕夕阳,长长的队伍出发了。章大力很是照顾瘦弱的柳大个,每当爬坡过坎,都过来帮忙。上坡,身子向前弓着,像纤夫拉船。下坡,他们得挺着身子,双臂抬着车把,增加车子的摩擦力。“让,让,让!”车夫扯着嗓子提醒行人。每行过五里地,他们歇下车子,拿脖子上白毛巾擦汗珠,喝点水,补充体力。
  事情出现戏剧性一幕,那次他们买完砖,赶回程,碰巧一个女人打小桥经过。女人二十多岁,短短的头发,亮亮的眼神,细长、白皙的脖子。她走过时,纤腰金步摇,风动荷衣香。她手里撑着一把伞。一双娴静的眸子里飘过江南烟雨。
  偏不巧,女人迈上小桥的时候。一个警察撵着小偷也上了小桥。眼看警察就要追上来,小偷灵机一动,推下这个女子。河里扑通一声,掀起一阵浪花。接着,看见女子的衣服像降落伞一样撑开了。女子,像一朵睡莲。
  柳大个毫不犹豫,跳水救人,只听得扑通一声,溅起一朵浪花!
  后来,他认识了这个女人。女人说,他家就住在城里的巷子里。得知他们是上城送青砖的,女人一脸的惊喜:“巧了,你们送的青砖就是我单位的!我就是这家单位新来的会计!”
  以后,他们送砖到姜玉珍的单位,卸下砖,然后就蹲下吃白米饭。满满的白米饭,从这头望不到那头,上面覆盖着着红红的辣椒面,还有青菜、小咸鱼。这些汉子们吃饭都不愿意坐凳子。他们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夹着竹筷子,像一只大虾一样弓在断墙上。饭哗啦啦进了大嘴,来不及细咽,舌头一卷,咕咚一声落肚。
  临水村的男人们都对这个姜玉珍有好感,做梦都流口水。然而,大家都心知肚明,姜玉珍最看得上他们中的一个——柳大个!柳大个在沙镇被誉为“小周瑜”,好谋却寡断,面皮白净,白面书生模样。他与章大力形成鲜明的对比。章大力被誉为“小鲁智深”,行侠仗义,虽是一介农民,但年轻的他膀大腰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草帽,白衬衫蓝裤子,十分得体。劳作累了,他时常揭开上衣的扣子,露出扇面似的胸脯,扇风歇息。每当此时,柳大个嘲讽道:“章大力开肉铺子了!”章大力举着拳头威胁说:“再瞎说,当心将你打成肉泥!”章大力是一个干事麻利的人,走路生风,一两百斤重的活儿,从来不会大声喘气!
  终于,大家看出姜玉珍对李大个的好感来。因为,吃饭时,他们看见姜玉珍第一个给柳大个添饭。柳大个却说够了,不麻烦了。可是,每回都将碗吃光了,还将碗沿舔净!
  后来,姜玉珍逃婚,跑到沙镇与柳大个结婚。秋天来了。芦花满地。姜玉珍踏着一缕秋风,踏着满地芦花,从城里来了。
  看到姜玉珍的那一刻,章大力激动得无法呼吸。
  天上一轮月,年年照相思。
  姜玉珍勇敢地踏进了农家大门,用自己白嫩的手,去推开一扇油漆斑驳的木门。从此,她成了沙镇临水村的一份子!
  姜玉珍与柳大个结婚,却不适应农村的生活方式。一年之后,她被村里一个疯子吓傻了,后来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后来蹊跷地死了。
  柳大个又重新成为家徒四壁的单身汉!
  
  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那一年,有人说了一门婚事,对方是邻县的。女孩儿小他两岁,模样儿俊俏,眼神扑闪扑闪的,不料在独处时,柳大个亲了她。女子竟然激烈地反抗,甩了柳大个一个巴掌,说声“耍流氓!”然后,她哭着跑了。柳大个从脸上疼到心尖上,从此再也不敢交往了。
  第二个女人是寡妇,身体饱满的像玉米地的棒槌,黑黢黢的脸蛋,浑圆的肩头,丰满的胸脯。女人看着柳大个清秀模样,心里十二分满意,眼神里填满蜜意,主动贴过来,柳大个却羞怯起来。女人的贪恋吓坏了这个青头郎。柳大个妈说,女人有两个拖油瓶,算了吧!
  春天,油菜结夹,正值小满。村里来了个收猪的,是个干瘦的老头。最为亮眼的是后面跟了个小姑娘,细柳一般的身材。收猪的老头口渴了,坐在大柳树下喝茶、吸旱烟。这时,一阵倾盆大雨。柳大个父母客气,收留了父女二人。干瘦的老头与柳大个的父亲谈得来。老李头说:“伢子妈,你将黄豆炒了,我与仙草爸喝两盅。”哪知,仙草爸用长满老茧的手按定柳大个妈妈的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金灿灿的豆子,正好留种!”俩人拉扯,更加亲和。柳大个看着仙草细柳的身材,虽头发枯黄,眼神却亮亮的,产生好感。柳大个问:“你哪儿的?”仙草说:“江心岛的。”“女孩子也跟着收猪、干体力活?”“没办法,谁叫我是家里老大呢。”俩人你一言,我一语。那边,两个老头子也喝得迷迷糊糊的,就着一杆旱烟袋,你一口,我一口地抽起来。
  偏那几日,连阴雨。两家的婚事议定了。
  柳大个妈不放心,就去镇上找算命的。沙镇算命的张相面是个瘦老头,长年给人算卦过日子。长期不出门,脸有些苍白。张相面出名源自一桩事。一天,一家牛丢了,找张相面,张相面一掐指,说,西南方,不出五里地。结果,真的找着了。后来,哪家鸡被暴雨夹击,丢失了要找张相面算一卦,哪家出趟远门也要问张相面适不适宜。柳大个妈一登门,张相面知道她是为了儿子的婚事来,故意清一下嗓子,也不答话。柳大个的妈奉上三个鸡蛋,一碗白米。张相面脸色舒缓,掐手指,不语。柳大个的妈妈心里七上八下的。半晌,张相面微睁小眼,说:“这几天月老巡游,恰好路过本村。那一场雨是他的恩典。天意,天作之合!”柳大个妈再次称谢。
  过了两年,收猪的老头殁了。他们在“满七”之后,操办了婚礼。柳大个结婚时,章大力的老婆姜玉珍都挺着大肚了。
  新婚之夜,柳大个夫妻两个睡塌了一张木床,让听墙角的传了出去,一时成为新闻!
  第二年,柳大个的女儿出生了,就是学名叫柳七月的女孩子。
  
  那个肇事的少年就是李仁君。他回到自己的院墙外,一个燕子翻身,从拖拉机上下来。
  李仁君的母亲碧云头插银簪,目露柔光,正荷着锄头到地里去。她看看院外停着的拖拉机,再看看儿子灰脸土面的,脸色煞白。
  碧云说:“伢子,你哪里去了?你爸正寻你呢!”
  李仁君傲气说:“妈,我开拖拉机去了!”
  碧云唬得一跳,说:“儿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开拖拉机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家不要闹着玩。你老子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开了春,就送你去城里姑妈家读书!”
  李仁君一跺脚:“偏不!”
  碧云赶紧捂住儿子的嘴,说:“别让你父亲听见了,否则,又要跪青石板了!”
  李仁君挣脱了,碧云问:“你姑妈家条件那么好,有肉吃,有书读,你为什么不去?”
  李仁君说:“我想和章秋生、柳七月他们玩!”
  
  此刻,李仁君的父亲李果尔正坐在屋里藤椅上吸烟,肩披粗布褂,瘦长的嘴嘬着烟袋,抽一口,徐徐吐出烟雾,酱紫的脸膛舒展开来。
  李仁君瞅瞅父亲,想溜走。李果尔叫住儿子,说:“儿子,拖拉机还是不要学了,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
  李仁君想不了那么多,他一门心思地想着柳七月。父子俩经常为了上城里读书的事闹个不愉快,这样,李果尔送儿子李仁君上城里读书的事就耽搁下来了。
  
  那时的学校条件不怎么好,但是,学校里有柳七月。因为柳七月,章秋生、李仁君从来不迟到!
  一次,章秋生送给柳七月热乎乎的芋头。柳七月摆摆手,说:“爸妈告诉我,不能轻易拿别人的东西。”
  章秋生说:“我们是同学,你不吃我的芋头,就是看不起我!”
  柳七月为难起来:“这——”
  这时,李仁君走过来,对柳七月说:“七月,看,我这里有桂花糕,给你。”
  柳七月眼神亮了,说:“仁君,你哪来的桂花糕?”
  李仁君骄傲地说:“我姑妈从城里捎来的。”
  柳七月目光短了,说:“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吧。”
  柳七月既没有吃章秋生的芋头,也没有吃李仁君的桂花糕。那块用牛皮纸包裹的桂花糕一直搁在李仁君家的木橱里,直到发霉变质。
  
  李仁君、章秋生、柳七月三个人经常到江畔拾柴火,累了,他们就吹吹江风,看看江景。远处,帆船、轮船一艘艘近了,然后,又远了。近旁,有几只木划子在捕鱼。
  他们三人畅谈理想。
  一个说,我要做有能力的人。
  一个说,我要做善良的人。
  另一个说,我要做正直的人。
  天就这么黑了。他们背着木柴走了。沙滩上留下小脚丫印痕。江水漫过来,打湿了小脚丫印痕,然后,又吞没了小脚丫印痕。
  
  后来,李仁君在爸妈的催促下,不得不到城里姑妈家读书,变成了一个城市人。
  
  李仁君去省城的时候,章秋生与柳七月送过他。沙镇那条几百米的石板路,他们走了很长时间!
  多少年以后,李仁君梦里最多的还是沙镇的石板路,岁月仿佛定格在青春年少!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片无尽的沙滩。江水吻着堤岸。江滩一片苇荡。又是初秋,芦苇开出白色绒毛般的花朵。江风阵阵,卷起了漫天芦花。一串串芦花,氤氲了整个沙镇。秋风飒,落花如雪。一个女孩子在拾花,芦花如雪,落在她的头上,落在肩上,她也宛然一株芦花!
  春上柳色,秋来芦花。过去,芦花白白地开了几十次,落了几十次。
  而今,芦花在等待另一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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