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梅庄（1）

　　舍身崖下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山涧，岸边怪石嶙峋，寸草不生，零零散散的枯骨暴露在外，星星点点的磷火随着寒风飘来飘去。仰望头顶，灰黑色的雾气厚薄不均，翻翻滚滚。
　　众人仿佛来到了阴气森森的鬼域。
　　乔雨林小心翼翼搀扶着乔夫人，心念一动，九条火龙呼啸而出，照亮了崖底的世界。
　　梅良辰不顾自己伤势沉重，跳入水中寻找梅纤雨。
　　梅雪亭在岸边找到一些沾血的破布。
　　梅子谦站在一块大青石旁，惊叫道：“你们快来看。”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青石上好大一片血迹，依稀是个人形，青石一角挂着一块血迹斑斑的布条。
　　梅雪亭将布条拿下来，和先前捡到的一些放在一处，沉声道：“是小雨的衣服。”
　　梅致远围绕着大青石查看了一圈，颤声道：“周围有不少血，看样子是溅落下来的。”
　　根据血迹、布条，大致可以推测出梅纤雨坠崖的情景，她被恶灵包围，被撕咬的遍体鳞伤，全身浴血。最后落到这块大青石上，印下一个人形的红色痕迹。
　　她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
　　乔雨林深吸一口气，道：“小雨没落到山涧中，快让良辰回来。”
　　在场之人除了他，唯有梅致远最为冷静，大声喊道：“老三，良辰，快回来。”
　　无人应答，梅良辰不见踪影。
　　乔雨林运足灵力喊了一声：“找到小雨了。”
　　这一句果然有效，片刻之后，水中传来“哗啦”一声响，梅良辰冒出了头，挣扎着上了岸。
　　当他看到那块大青石后，心中绞痛更甚，嘶声问道：“小雨呢？”
　　梅子谦痛哭失声，道：“会不会被恶灵吃干净了？”
　　梅雪亭斥道：“别胡说。”
　　乔雨林冷静思忖着，道：“恶灵吞食血肉，尸骨会留下的，但不见小雨的尸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梅子谦道：“会不会被野兽叼走了？”
　　梅雪亭两侧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怒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乔雨林看向乔夫人，柔声道：“小妹，我心里存着个疑问，你当年和阿微跳下舍身崖，是如何保住性命的？”
　　“这里就是当年微姨的跳崖之地？”
　　梅致远问了一句，心中又惊又奇，忍不住抬头张望。悬崖太高了，莫说两个毫无灵力的女子，就算是修为高深之人掉下来，保住性命的几率也不大。
　　但两姐妹都保住了性命，可谓是奇迹中的奇迹。
　　乔夫人全身发冷，头痛欲裂，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乔雨林柔声安抚她：“别急，慢慢想，为了女儿一定要稳住情绪。”
　　萧微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道：“跳崖……哈哈……我飞了……白胡子老头！”
　　乔雨林闻言，陡然涌上一丝希望，险恶隐蔽之地，往往也是卧虎藏龙之地，或许有高人在崖下生活，道：“白胡子老人在何处？”
　　萧微大叫一声，道：“说不得……发誓了……”
　　乔夫人攥着乔雨林的衣袖，渐渐稳住了情绪，向四周看了半天，隐隐约约想起一点当年之事，道：“我抱着妹妹跳下来，闭目待死之际，忽然出现一股强劲而柔和的力道在我后背托了一下。”
　　乔雨林道：“后来呢？是一位白胡子老人救了你？”
　　乔夫人努力回忆着当时情景，道：“下坠之势缓了一缓……与妹妹一起掉进水里，我晕了过去，从来没见过白胡子老人。”
　　梅雪亭急道：“事关你闺女的性命，你再好好想想。”
　　乔夫人急的直转圈子，左思右想，实在想不起曾有一位白胡子老人出现在她生命中。
　　她当年被水流冲到下游，是一群逃难的人救了她。大家一路向北而行，中途被山贼杀散。
　　她摇头道：“我真的没见过。”
　　萧微笑道：“我见过，老神仙，哈哈！”
　　梅子谦满腹焦虑，又心痛无比，道：“我娘肯定是做梦。”
　　萧微被他一句话给激怒了，重重一巴掌抡在他脸上，骂道：“小混蛋。”
　　梅子谦也不嫌疼，揉揉脸，躲到梅致远身后。
　　萧微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边笑，一边四处打量，迈着僵硬的两条腿，踉踉跄跄地四处乱走。梅雪亭过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疯疯癫癫魔魔怔怔地转了半天，萧微找到一块嶙峋的尖石，手指用力在上面一划，留下一道血迹。
　　尖石对面的崖壁上陡然出现两扇极小的石门，缓缓打开。门后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萧微兴奋地大叫，快步跑了进去，大声喊道：“神仙，白胡子老头，我要升天了，升天喽……”
　　乔雨林赶紧召唤火龙跟了进去。
　　原来石门后是一条长长的、七拐八绕的暗道，寒气扑面，湿气入骨。
　　在萧微疯疯癫癫的狂呼声中，众人一路兜兜转转，走出暗道之后，猛地有种豁然开朗如坠梦中的感觉。
　　眼前所见，是一座极大的庄园，篱笆围墙，竹制的大门，庄内遍植梅树。红梅如火，绿梅如玉，白梅如云，暗香幽幽，枝头间鸟雀争鸣，啁啾悦耳。
　　天空中黑云沉沉，落下丝丝细雨。不远处是两株极高的望天树，两条大蟒伏在树梢上，金蟒一动不动，银蟒扭来扭去，遍体生光，将庄内照耀的亮如白昼。
　　“小雨的大蛇在那里，小雨肯定也在。”梅子谦大喊了一声，又道，“在那么高的地方，岂不是要遭雷劈？”
　　乔雨林道：“时辰未到。”
　　梅致远疑心顿起，道：“咱们不会遇上趁火打劫的吧？”
　　梅雪亭吓了一跳，长子的话不无道理。
　　生活在舍身崖下的定是一位高人，若是一位心肠歹毒的高人，为了抢夺妖兽，梅纤雨即使活了下来也会被此人弄死的。
　　梅致远道：“你们藏在暗处，我前去打探一下，若是不妙立即给你们发信号。”
　　来不及躲了，他话音刚落，一位老人打开竹门，慢悠悠走了出来。
　　此人白衣白发，长髯垂胸，慈眉善目的，微笑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请进。”
　　萧微欢呼雀跃道：“老神仙！我见到了老神仙！”
　　梅雪亭慌忙拽住她，道：“不可造次，听话啊。”
　　白胡子老人有意无意间瞄了梅雪亭一眼，目中忽然闪过一丝泪光，道：“诸位，请随我来。”
　　他将众人带到一间名为“陋室”的竹屋，梅良辰急匆匆问道：“老人家，是您救了我家小雨吗？”
　　白胡子老人微笑道：“年轻人，遇事不可急躁，你的定力远不及你家小雨。”
　　乔雨林悄悄打量室内，墙壁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镜内显示的却是舍身崖上的情景。画面不停地变幻，忽而是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忽而是困在结界内的活死人与恶灵。
　　这面铜镜和他的天目镜有相通之处。
　　正在思忖间，铜镜内不再显示舍身崖上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貌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与当年的乔夫人不相上下，可谓是春兰秋菊，环肥燕瘦，各擅胜场。
　　女子笑靥如花，站在一艘大船上，伸手逗弄一个鲛人。
　　画面再一变，女子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具黑棺之中，身上大片的血迹十分醒目，另有一位蓬头垢面的少年跪在棺旁痛哭流涕，赌咒发誓道：“孩儿一定会给娘报仇，一定会杀光梅家人。”
　　女子拼尽全力发出声音：“等待时机，梅家乔家一起灭掉。”
　　少年显然有些不忍，道：“乔家并没有伤害我们。”
　　“你懂什么，”女子愤恨地道，“你以为乔家会眼睁睁地看着袁家灭掉梅家，会愿意看到袁家的势力超过他们？一定要等，你做不到就让你的子孙来做，坐收渔利是最好的办法。”
　　少年的脸变得冷酷而狰狞，寒声道：“孩儿明白了。”
　　看到此处，女子和少年的身影消失，铜镜中变得黑乎乎一片。
　　乔雨林笑道：“老人家隐居于崖底，静看人世风云，足不出户，天下事无所不知啊。”
　　白胡子老人回以微笑，道：“不知乔城主还想看什么？”
　　乔雨林不假思索地道：“乔陌寒。”
　　他冷静的近乎冷血，不问女儿的状况，心思转移到了养子身上。
　　梅雪亭气的瞪圆双眼，恨不得踹他一脚，道：“你能不能办正经事？”
　　乔雨林道：“正在办。”
　　白胡子老人道：“以乔城主的能力，除了几百年几千年前早已作古之人的秘密，什么查不出来，无需拜托老夫。”
　　乔雨林有些无奈地道：“好吧，晚辈不麻烦您。”
　　梅致远察觉到铜镜的怪异之处，特意过去看了一下。
　　镜中出现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手持一把通体黝黑的长剑，周遭是满地的尸首。年轻人纵声狂笑，抱着长剑一路狂奔到了海边，跳上一艘小船，渐渐远去。
　　画面一转，年轻人已是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手中仍然拿着那把通体黝黑的长剑，目露凶光，杀了一个美貌妇人和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
　　正当他低声狞笑之时，房门突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撞开，中年人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
　　少年郎没有回答，抱住妇人的尸首放声大哭，质问道：“她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为何杀她，为何杀我弟弟？”
　　中年人道：“二郎听我说，斩魔剑已经毁了，爹爹必须用你娘和弟弟来祭剑。”
　　少年郎恨恨地道：“一把破剑而已，你杀了我娘，杀了我弟弟，你有没有人性？”
　　中年人面露痛苦之色，道：“爹爹没有办法，袁氏家族异军突起，爹爹斗不过那个王八蛋，必须保住斩魔剑。二郎听话，你全当没看见，爹爹立你为少主，整个家族都是你的。”
　　“我不干，我要杀了你这个禽兽。”少年郎大吼一声，赤手空拳与他父亲打在一起。
　　画面在此时转暗，渐渐黑了下去。那少年郎是生是死，成了一个未解的谜。
　　梅致远道：“这面镜子可以看到每个人自己想看的东西？”
　　白胡子老人点点头，道：“正是。”
　　梅致远担忧地道：“少年公子活下来了吗？”
　　白胡子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叹道：“良心真好。”
　　梅良辰都快急死了，道：“能不能不扯别的，我家小雨在哪里？是死是活？”
　　白胡子老人道：“活着如何？死了又如何？梅三公子难道要殉情？”
　　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到他身上，梅良辰已经顾不上难堪，斩钉截铁地道：“我和她一起死。”
　　“一根筋的年轻人哟，”白胡子老人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的命运不是陪着心爱之人一起死，而是穷尽你的一生，陪伴心爱之人金戈铁马，风雨同舟，守护正道。”
　　乔夫人怒不可遏，大声道：“什么殉情？什么心爱之人？梅良辰，你是不是在打我女儿的歪主意？”
　　乔雨林用力拉住她，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计较他的心思了。”
　　乔夫人的怒火被他一句话给熄灭。
　　是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女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铜镜闪了一闪，忽然出现梅纤雨和梅良辰被困舍身崖的全部经过。梅纤雨的冷静超乎众人的想象，一步一步实施自己的救人计划。当她一头撞向崖壁，从岩石上跌落深渊，梅子谦忍不住惊呼出声。
　　梅纤雨被恶灵包围，急速下坠，萧微浅淡的身影忽然出现，如一只发疯的母狼，将所有的恶灵驱散。
　　但梅纤雨已被撕咬的面目全非，鲜血溅落，破碎的衣袖随风飞舞，身体落在大青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萧微陷入魔怔的状态，上方忽然响起乔夫人焦急关切的呼唤声，她的身影渐渐消失。
　　白胡子老人随后出现在画面中，摘下梅纤雨手上的金银指环。
　　他将金银指环一抛，金蟒银蟒突然出现，在老人面前温顺地像两只小绵羊，轻轻叼起梅纤雨的尸身，跟着白胡子老人走了。
　　事情的经过，梅良辰在路上已经跟大家说清楚，但听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
　　众人心头的震撼之情，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对梅良辰而言，无疑是重新经历一次地狱般的煎熬。
　　乔夫人一阵心慌气短，晕在乔雨林怀里。
　　白胡子老人看向梅雪亭，道：“梅家对乔家犯下的罪孽比海深，乔家的女儿却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仇家的子孙。被恶灵咬噬，摔得粉身碎骨，从今以后，梅三公子的性命是属于乔家女儿的，你可认同我的话？”
　　梅雪亭胡乱抹去脸上热泪，道：“小雨真的死了？”
　　白胡子老人轻声道：“她死了，也没死，能不能否极泰来度过此劫，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你们帮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