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患难与共（4）

　　袁世昭当日被救走，醒来之后重重奖赏了有功之人。芳儿取代了朱长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比韩长老更为尊崇。
　　韩长老虽然办事不力，但袁世昭依然嘉奖了他，赏赐了一大笔黄金珠宝。
　　毛小竹则擢升为幽冥堂的堂主。
　　此言一出，毛小竹被惊呆了，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
　　幽冥堂是巫医会中极为特殊的一个存在，从创立至今，一直处于封闭的状态。
　　堂中的兵力没有活人，皆是从南海中降服的厉害水鬼，阴气浓，煞气盛，堂主要依靠一枚水鬼骨牌发号施令。
　　长期与恶灵为伍之人，会逐渐被阴气煞气浸体，变成处于阴阳两界的活死人。
　　表面上看，毛小竹的地位比各大长老还要风光，统领着亡灵大军，成为巫医会举足轻重的人物。实际上，他已被推上了一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路。
　　袁世昭带着完美得体的慈祥笑容，珍而重之地把水鬼骨牌交给他，说了好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毛小竹却是欲哭无泪。
　　他小小年纪潜伏于云霄宫，为的是有朝一日立下大功成为一名呼风唤雨的长老。当奸细的日子不好过，小心翼翼保守着秘密，讨好各位师兄师弟，他怕自己梦中胡言乱语泄露身份丢了小命，每晚临睡前在口中塞一个大麻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耐心小心地等待着曙光，眼看着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却被自己的师尊出卖了。
　　为了救师尊，他劳心劳力，亲自入虎穴。
　　每次站在药王庙前，没人知道他有多恐惧，生怕被云霄宫里愤怒的人一剑劈成两半。
　　为了救师尊，被梅良辰怒骂、脚踹。
　　他忍了！
　　毛小竹相信，师父会看在他忠心耿耿的份儿上，会兑现曾经的诺言，给他一个风风光光的职位。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忍的。
　　没有荣耀加身，没有风光无限，等待他的，是非人非鬼、行尸走肉的结局。
　　思来想去，他将所有的怨与恨统统给了梅良辰，愤怒嘶吼道：“你以为我愿意驾驭这批恶灵吗？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血有肉的一个人，我有心，我有自尊，我要荣归故里让所有人看到我有出息，谁他妈愿意和恶灵为伍。都是你，当日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师尊对我起了疑心，我这辈子的希望全毁在你一张破嘴上。”
　　梅良辰啼笑皆非，道：“袁世昭薄待了你，凭什么怨到我头上？”
　　“都是你的错，”毛小竹嘶声道，“是你害了我，是你！”
　　梅良辰道：“看来你是自作主张报私仇，不是袁世昭的命令。”
　　他猜的一点没错，袁世昭收到消息，得知他和梅纤雨离开了药王庙，露出一丝诡笑，并无特别的表示。
　　毛小竹愤怒不甘，自作主张动用水鬼令牌，召集大批恶灵杀上山来。他要梅良辰和梅纤雨一起去死，一来出口恶气，二来想让师尊看看他的能力。立下这个功劳，证明他的赤胆忠心，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梅纤雨心念电转，肃然道：“毛小竹，枉你是个聪明人，一叶障目看不清本质。不管你有没有立功，无论你是否忠心，袁世昭都不会让你好好地活着。”
　　梅良辰冷笑道：“一点没错，袁世昭为了活命出卖自家弟子，丢人丢到天边去了。你曾亲眼见到了他的怂样。这根刺扎在他心里，怎么会舒坦。”
　　梅纤雨接口道：“杀你有点可惜，毕竟是精心调教出的弟子。不如让你去驾驭恶灵，你忠心不二则最好，胆敢心生不满四处宣扬他出卖弟子一事，袁世昭就可以用‘怨恨师父处事不公，四处挑拨离间’为由处决你。”
　　毛小竹愣在原地，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摸向百宝囊中的水鬼骨牌。
　　梅纤雨道：“你在摸什么？”
　　毛小竹怒道：“你管不着。”
　　梅纤雨心里一动，仔细地打量周遭恶灵，如烟似雾的人形黑影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天气若是暖和一些，恶灵身上定是滴滴答答地水流不停。
　　原来是一群水鬼。
　　袁氏家族统辖南海三十六岛，水鬼算是当地的“特产”，梅纤雨曾听乔陌寒说过，袁家有一家传之宝，名为“水鬼骨牌”，因反噬之力过于强劲，很有有人动用。
　　“水鬼骨牌在你身上。”
　　毛小竹白着脸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东西？”
　　梅纤雨低估了袁世昭的狠毒，神色更为凝重，道：“动用水鬼骨牌之人，会很快被吞噬灵魂，变得浑浑噩噩，而且骨牌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你。跟你打个比方吧，袁世昭是骑马的那个人，骨牌是那匹马，你不过是骑马之人手中的鞭子，那匹马从来不属于你，只属于袁世昭，鞭子挥舞下去，即使抽断了，于马主并无实质性的损伤。”
　　梅良辰恍然大悟，笑道：“灵魂被吞噬了好啊，袁世昭把心头的一根刺变成打马的鞭子，哈哈！”
　　“你们……你们胡说，师尊不会这样对我的。”毛小竹暴跳如雷，五官扭曲变形，没个人样。
　　梅纤雨温声道：“事到如今你该清醒了，对袁世昭忠心耿耿根本不值得。云霄宫有不少人惦念着你，小竹兄弟，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赶紧撤去怨灵毁掉骨牌，你还有希望得救。”
　　毛小竹流下两行热泪，喃喃道：“不可能，师尊不会这么狠心。是梅良辰害得我失去师尊的信任，我当初没对任何人说出实情，我没说过师尊出卖了我，我、我说我看不得师尊受尽折磨自愿站出来暴露身份的。”
　　梅纤雨道：“你说不说实情，结果都一样，你成了他心头一根刺，袁世昭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
　　梅良辰道：“和我没一点关系，你别胡乱扣黑锅。”
　　毛小竹抓着头发嚎啕大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忠心耿耿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
　　梅良辰笑容敛去，不由得萌生了恻隐之心。
　　毛小竹还是个孩子！
　　他初到云霄宫之时不到十岁的年纪，一脸菜色，干巴瘦弱。跟随袁世昭之时的年纪更小，不过是个稚子。
　　他经历过什么？爹娘在何处？
　　骨骼如此清奇的孩子，遇人不淑，误入歧途，他不会是第一个如此倒霉之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梅良辰轻声道：“小竹，跟我回云霄宫吧。你没做过大恶，你的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我的父亲，我的兄长会重新接纳你的。我会命令其他人严守秘密，老爷子绝对不会知道。”
　　“不，我不干，”毛小竹痛苦地摇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可以背叛师尊，他给了我一条命，我发过毒誓一辈子忠于师尊。”
　　梅良辰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云霄宫和巫医会的纷争绝对不会让你参与，我保证不会让你面对两难抉择的局面，你只管专心致志地除恶妖杀恶鬼，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个光明的前途。”
　　毛小竹陡然见到希望之光，有些兴奋，有些难以置信，道：“真的吗？”
　　梅良辰道：“你认识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了解我的为人。”
　　梅良辰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他是诚信君子，一言九鼎绝不反悔。毛小竹想起他曾经的好，渐渐放宽了心，摸出水鬼骨牌，道：“我不知道怎么毁去，交给你处置。”
　　梅良辰松了口气，道：“好。”
　　一个字刚刚出口，毛小竹的五官再次扭曲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啊……”
　　梅良辰吃了一惊，慌忙把梅纤雨护在身后。
　　周遭怨灵迅速移动，诡异的狂风迅速掠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惊起飞鸟无数。
　　毛小竹紧紧握着水鬼骨牌，全身扭曲痉挛，声嘶力竭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言而无信要杀我师尊。”
　　梅良辰道：“有一点你要弄清楚，我从来没答应放过袁世昭。”
　　毛小竹突然摔倒在地，一手举着骨牌，朝梅良辰爬了过去，嘶声道：“毁掉，快毁掉……”
　　梅良辰俯下身子，手指刚刚碰触到骨牌，耳边登时响起风急浪高山呼海啸之声，恶灵的咆哮怒吼声，诡异的灵力将他推倒在地。
　　毛小竹七窍流血，满脸凶神恶煞之状，哈哈笑道：“言而无信的小人，我不信你。”
　　梅纤雨扶着梅良辰，低声道：“骨牌有灵性，知道危险临近正在吞噬他的灵魂。”
　　毛小竹笑容尽失，停止了痉挛，有气无力趴在地上，哭道：“师父……救救我！我好冷，好难受！”
　　梅良辰轻轻唤了一声：“小竹。”
　　毛小竹的两只手胡乱地抓来抓去，目光茫然而无助，哭道：“爹……娘……我好饿！不要啊……不要易子而……我割肉……”
　　梅纤雨如遭电击，脸色突然之间变得惨白。
　　她是经历过大饥荒的人，当年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的惨状，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饿疯的人，吃草叶，啃树皮，为了一捧野菜，为了地里烂掉的萝卜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有的人抢观音土来果腹，活活被胀死。走投无路之际易子而食的人更不在少数。
　　她很幸运，有爱她的爹娘，爱她的四哥，他们用自己的性命护她周全，平平安安度过了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饥荒。
　　梅纤雨心软了，托着毛小竹的肩膀，柔声道：“别想曾经痛苦的往事，你心志坚决，就不会被吞噬灵魂。这场战争是输是赢全靠你自己。”
　　毛小竹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你们要杀我……别怪我不仁不义……”
　　梅纤雨急道：“别想乱七八糟的了，你听我说，云霄宫真的有好多人在惦记你，他们很关心你。打赢这场战争，重新开始，你年纪尚小，一切都来得及。”
　　“来不及了。”毛小竹最后的一丝力气耗尽，双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小竹，你醒醒，小竹。”梅纤雨把他身子翻过来，用力掐他的人中穴。
　　发疯发狂的恶灵突然安静了，双手双脚软软地垂着，一点点抬起头，脖颈处发出“咔咔咔”的诡异声。
　　毛小竹双足着力，直挺挺地站起来，翻着死鱼般的白眼，脸上挂着纵横交错的血痕，唇边勾起一抹恶毒的笑容，尖声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