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永远的哥哥 6

　　6
　　
　　从小到大，哥哥一直都是孟氏家族小伙伴们的首领人物，仿佛享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这种地位，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无人可以取而代之。
　　还有一点，我很佩服哥哥。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领导才能。如果生长在战乱年代，他一定能够做出某种英雄壮举，这一点我一直坚信不疑。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这里有必要讲一个与之相关的故事。
　　那是我大病初愈之后，第一次走出了家门。小伙伴们乍一见到我，都颇感惊喜。大家一拥而上，把我团团围住。有拍着巴掌笑得格外开心的，也有东拉西扯问个没完没了的，那种亲热已极的情形，宛如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当时曾让我为之感动不已。
　　令志不失时机地提出一个建议，为了庆祝我们这一次难得的欢聚，大家可以共同去逛一逛生产队的瓜园。说到瓜园，可以算是农村孩子们心目中的一方乐园。这一点，比起城市孩子们心目中的公园应该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不仅仅是一种观赏而已，还可以在瓜园中一饱口福，一个个都把小肚子撑得溜溜圆，那种感觉确实美妙极了。
　　那些香喷喷的甜瓜，对孩子们的诱惑力极大。大家觊觎已久，或许早就跃跃欲试了。
　　谁也不曾想到，我们一行在瓜园遭到了冷遇。不要说吃到可口的甜瓜了，就连令志灵机一动提出要进入瓜园一睹为快的请求，也遭到一番义正辞严的拒绝。应该说，两位老瓜头儿的所作所为不无道理。一来尚未正式开园，二来我们去的人也太多了一些，实在难以接待，有此结局实属正常。
　　事后，哥哥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缘由，当即发起火来，把令志叫来臭骂了一通。
　　令志觉得挺委屈，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辩解说：嗐，不就是没吃到甜瓜嘛，多大个事儿啊！赶明儿个我自个儿掏钱买一筐来，给孟真把这个缺补上好了。
　　哥哥的火气越发大了起来，手指差一点儿戳到令志的鼻尖上：你是猪托生的呀？咋就光长了个吃心眼儿呐，你以为那只是几个生瓜蛋子的事情吗？
　　那还能是咋回事儿呢？
　　你就不能动脑筋想一想，两个老瓜头儿都姓他娘的周，他们来这么一手儿，不是存心给咱们姓孟的眼罩戴吗？
　　对呀！我咋就没想到这一步上去呢？令志眨巴了一阵眼睛，朝哥哥响响地一拍大腿。
　　哥哥把嘴一撇：哼，我看你那些心眼儿都白长了吧！
　　你就说咋办吧？我听你的，你是大哥。
　　咱们不能吃这个哑巴亏，非得给那两个老东西一点儿苦头尝尝不可，你这就给我张罗人去，一个小时以后咱们就采取行动，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姓孟的不那么好惹，才不在乎他们姓周的那一套哪！
　　那好，我这就去办。
　　令志一跳老高，当即一阵风似的跑走了。这种事情找到他的头上，忙得脚打后脑勺子他也不会嫌累，反倒比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还要高兴三分。
　　出卧龙镇向北，有一高阜去处。我们习惯地把它称之为大土包，可谓名副其实。我们都很喜欢大土包，当然，这里也是我们经常光顾的玩耍所在。
　　这一次，哥哥依旧把集合的地点定在这里。
　　大土包真是一个好地方，它堪称全镇的一处制高点。居高临下，举目四望，那种感觉真是妙极了。这时节，目光所及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轻风徐徐吹来，泛起一层层绿色涟漪，看上去足以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那许许多多的昆虫们，不知各自隐身何处，让我们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一阵阵此起彼伏的低吟浅唱，唧唧长鸣，仿佛永远没个尽头似的，一时间听得人心都醉了。
　　小伙伴们相继出现，就像一条条狡黠的鱼儿似的，一个个从那绿色的波澜中浮游而来，登陆在大土包上。
　　掐着指头一数，十几个人纷纷到齐，竟无一人缺席或迟到。这一伙人都是孟氏家族的子孙后代，除去哥哥这个首领之外，以令志、令威、令柱等人为骨干分子。
　　首先，哥哥当众宣布了一个攻击瓜园的行动计划。大家听了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一个个似乎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哥哥和令志已经确定了具体的行动方案，可先后派出两组人去，分别引开两个老瓜头，而后第三组主力军再开始行动。到了那一步上，瓜园已经唱了空城计，一旦动起手来，还不是灶王爷爷伸手——稳拿糖瓜的事情嘛。这三个行动小组，分别由令威、令柱、令志率领。哥哥居中调停，负责全面指挥。
　　行动刚刚开始，令柱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放开嗓门儿尖叫起来：哎哟，我说，咱们都忘了带口袋，可拿啥装瓜呀！
　　哥哥板起面孔，在令柱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两脚。令柱捂住屁股怪叫起来：你又踢我屁股，再踢就两瓣儿了呀！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都说，真是一个缺心眼儿的家伙，屁股本来就是两瓣的嘛。
　　只有哥哥不笑，他一脸严肃地说：你缺心眼儿我可不缺心眼儿，拿什么口袋呀！这么多人都带口袋出来，明晃晃的，那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那咋办呢？
　　现成的办法，都把裤子脱了，扎上两条裤腿，往自个脖子上一挂，要多便当有多便当！
　　对呀！
　　这一番话提醒了大家，纷纷照此办理，果然十分便当，而且容量也很可观。这一手儿挺厉害，也不知哥哥是急中生智，还是早就心中有数。总之，着实令人佩服。
　　令威、令柱、令志分别带着自己的行动小组走在前面，哥哥拉着我尾随其后，十几号人很自然地排成了一路纵队。小路弯弯，那队形便也变得曲曲折折，宛若一条出洞的蛇儿一般，无声无息地游弋在莽莽苍苍的青纱帐里。工夫不大，我们就已接近了瓜园。
　　一个简易的窝棚，就坐落在瓜园中央。一高一矮两个老瓜头儿，正在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什么。
　　这两个老东西，是一对老跑腿子，平日里就走动得相当不赖。到了种瓜时节，他们成了一对搭档，关系也就显得更为密切一些。在瓜园里，他俩一个主外，干地里的活计；一个主内，忙活一日三餐。两人各司其职，配合得相当默契，俨然一对恩爱夫妻。那些爱开玩笑的人们，把那个主外的称为周大叔，把那个主内的称为周大婶，戏谑之意极浓。他们也不在乎，往往随口应之，让那些人们为之开心一笑。
　　哥哥一声令下，大家开始分头行动。不出所料，两个老瓜头儿果然上了道儿，调虎离山之计先后大功告成。
　　哥哥又把手用力一挥，发出了指令。令志带上他的第三行动小组，饿虎扑食般地冲进瓜园。看那样子，大有席卷一空之势。
　　第一个被调离瓜园的是周大叔，第二个则是周大婶。这一点，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毕竟“男女”有别，男人应该第一个挺身而出嘛。但不知是令柱这一行动小组在计划的实施中有所失误，还是由于周大婶本人过于精明所致——“女人”似乎应该比男人心细一些，这很正常——总之，工夫不大，周大婶似有所悟一般，竟然去而复返，形势一时间已变得十分危急。
　　哥哥确实很有大将风度，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他当即做出决策，迅速召回令柱的第二行动小组，由他本人亲自率领，赶赴一有利地势，分头埋伏妥当。周大婶刚一露面，只听得哥哥一声令下，生瓜蛋子们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一窝蜂似的朝周大婶飞去。
　　那情形，看上去相当惨烈。周大婶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既无处躲，又无处藏，他的头上和身上早挨了无数的生瓜蛋子。随着一声声脆响，大大小小的瓜们四分五裂，汁水迸溅。周大婶连滚带爬，呼爹喊娘，叫苦不迭。从上到下，都看不出个人模样来了。
　　此时，令志那一行动小组的人员，一个个身负重荷，正在成功地实施撤离。
　　看看火候已到，哥哥振臂一呼，大叫起来：好男不和女斗，咱们就饶过周大婶吧！弟兄们，随我撤退！
　　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大土包上，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乱纷纷地开始了一场大吃大嚼。有一点很值得可惜，发现了为数不少的生瓜。其实这也难怪，大家识瓜的本领原就不高，加之做贼心虚，仓促间又哪里辨得出生熟，只顾拣大个儿的往下扭就是了。
　　好在第三行动小组已是满载而归，所以尽管生熟各半，大家饱餐一顿也已绰绰有余。
　　大家正吃得津津有味，周大叔忽然神兵天降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老东西连连指点着我们，一开口便大骂起来：小兔崽子们，歪瓜裂枣，谁见谁咬，大不见小不见的，我可以不怪罪你们，可为啥连我的瓜王也不放过！坏了我瓜园的风水，你们也太歹毒了吧！到底是谁干的好事儿？不说明白我饶不了你，非撅折你那两条麻秆腿插屁眼儿里去不可！
　　这一下可好，也不用哥哥再下什么命令了。大家当即一哄而散，四下奔逃。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眨眼间纷纷钻进了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再也见不到个踪影了。
　　气得周大叔吹胡子瞪眼睛，一时间却也无可奈何，末了只好一甩袖子，悻悻而去。那个一团糟的瓜园，还等待他回去收拾残局呐。
　　一会儿的工夫，大家又重新聚会在老地方了。这一回，大土包上的气氛为之一变。大家谁也不再嘻嘻哈哈，一个个都变得严肃起来。
　　这中间，第三行动小组的人们显得格外紧张一些。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很清楚，有一场必不可少的盘查在等待着他们。老实说，这一关还真不大好过。
　　我了解哥哥，知道他决不会轻易地放过这件事情。擅自动了人家瓜王，已属胆大妄为之举。又敢隐匿不报，早已不是一般的过失，似乎应该罪加一等了。
　　然而问来问去，却无一人肯于承认。一个个都是一问三不知，先替自个儿洗出了一个清白。也是，没凭没据的，这还怎么查得下去呢？
　　哥哥一急，也就不再追问了，当即宣布说，都说打酒朝提瓶的要钱，这话难道不对吗？废话少说，你们再不认账，今儿个我跟你们第三行动小组没完！
　　此话一出，第三行动小组的人们也就越发紧张起来。内中毕竟有一二知情者，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到了令志身上。这一来可好，余下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盯住了令志。
　　众目睽睽之下，令志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把双手一摊，哭丧着脸说：哎呀！你们都大眼瞪小眼地瞅着我干什么呀？事情不是我做下的呀！
　　令志，你说说看，不是你又会是谁呢？哥哥终于开了口，也许他早就怀疑到令志头上了。
　　令武哥，真的不是我……
　　是你也没关系，知错就改，改了就好嘛，再又说了，咱们谁不知道谁呀？这码事儿早早晚晚都会弄个一清二楚，你说是不是啊？哥哥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令志不放。
　　令志毕竟有些心虚，后来把头缓缓地低了下去，还是松了口：令武哥，我索性承认好了，也省得再连累别人，那……那瓜王是我顺手给摘了。
　　这就对了，好汉做事一人当嘛，你把它放到哪儿去了呀？
　　我这就把它奉献出来，算是将功折罪好不好啊？
　　也好。哥哥终于点了头。
　　得到允许之后，令志如释重负一般，撒欢似的钻进了身后的青纱帐。眨眼之间，他已去而复返。双手托在胸前，抱着一个硕大无朋的瓜王。
　　大家看在眼里，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我的老天爷，好大的瓜王呀！
　　也难怪它被奉为瓜王，长得确实与众不同，圆不圆扁不扁，四四方方，好大的个头儿。要论重量，大约别的瓜三两个加在一块也抵不住它一个。
　　哥哥双手接过瓜王，轻轻地放在自己面前。他饶有兴致地把那个偌大的瓜王翻来覆去地审视一回之后，这才开口发问：令志，我听说这瓜王很有一些说道，你究竟知道多少啊？
　　我多少知道一些。令志怯怯地说。
　　那好，你就给大家说说，今儿个我们也算跟你长长见识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令志一见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顿时摆脱了那种尴尬状态，而且有些得意忘形，当即眉飞色舞地讲述起来。
　　据令志说，有关瓜王的筛选和确立，是一个十分严谨的过程。它不仅必须具备在整个瓜园内个头够大的特点，在所处位置上也有一定的要求，一般应以处于瓜园中心为宜。而一旦确定了瓜王的名分，则须着手操办供奉事宜。以几块红砖，垒成一个庙宇式的简易建筑，把瓜王置于当中。此后，不只要格外精心地加以侍奉，每逢初一、十五，还必须一丝不苟地上香、叩头，虔诚地祷告一番，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至于对它的最后处理，那要等到罢园之后，由老瓜头儿们拜祭过天地，而后恭恭敬敬地分而食之。局外人别说想吃到它，只怕连见上一面都不大容易。
　　也许令志说得不错，并非信口开河，哗众取宠。在每一个瓜园里，瓜王都显得那么神圣而又诡秘。我少时在农村居住，对瓜园并不陌生，但见到真正的瓜王也只是那么一次而已。
　　听令志讲完，大家仿佛都对瓜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拥而上，把那个瓜王围了个风雨不透。这个摸摸，那个弹弹，显得都很好奇。也有喜欢饶舌的，把自己所掌握的另外一些相关情况说个没完没了。
　　一时间，气氛已变得格外活跃起来。
　　很自然地，有一个问题摆在了大家面前，那就是如何处置这个瓜王。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哥哥。很明显，如果说这也是一种特权的话，那么这种特权非哥哥莫属。他堪称我们的小小“人王”，也许只有人王才有权处理瓜王，这应该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哥哥不假思索地说：这码事儿好办得很，咱们把它切开，一人一块，大家都尝尝瓜王的味道，也就算是沾了令志的光，没白忙活一回，好不好啊？
　　不消说，大家自然一片声地叫好。
　　哥哥亲自操刀，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那瓜王分成若干大小相等的块状。他认认真真地做着这一切，仿佛是在操持着一个十分神圣的仪式似的，不能不让我们从心底生出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
　　我有幸第一个享用瓜王，可刚刚吃到口里，又被我“哇”地一下全都吐了出去。那瓜王压根儿就没熟透，既硬又涩，而且还有一种淡淡的苦味。
　　哥哥随即尝了一口，他也吐了。令威和令柱也都各自尝了一口，结果他们一个比一个吐得还远。这一下可好，剩下的那些孩子们再也没谁敢动一口了。
　　令志立时傻了眼，他再也不曾想到，竟然会是如此一种情形。
　　哥哥笑吟吟地开了口：令志，你弄了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大傻瓜，总算让我们开了一回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得好好地奖励你一回呀！
　　这个……
　　令志下意识地一连退了两步，也许他是担心哥哥的巴掌又扇到自己的脸上吧！那样一种奖励方式让他感到恐惧，实在不情愿接受。
　　哥哥朝令志做了一个手势，恨恨地说：剩下的那几块，都归你了，你当着大家的面，把它们都吃下去吧！
　　令武哥，你这不赶上惩罚我了嘛。
　　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
　　赶紧吃吧！就别再婆婆妈妈的了吧！
　　令志再无话说，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吃瓜。可他又哪里吃得下去。连一块瓜都没吃完，就吐了一个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