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矾楼夜宴(三、四、五)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7-13 16:28:12 字数:6124
三
偏赶上今天东家不在,账房的黄先生全权负责张罗,这老黄不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原是河北蓟人,是东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来此投靠东家时间不长。人长得精瘦干练,极能算计,透着精明能干,一身的机簧消息,由于打得一手好算盘,人都称他为“黃算盘”。
饶是他自诩精气神足心眼多,却也不敢丝毫大意,心中又怕怠慢了八方来客,又怕出了差错担待不起,只忙的他脚打屁股根儿,窜上窜下,搞得满头的汗水。
正是深秋季节,幸好傍晚余温未退,天气不甚太凉。庭院开阔幽深,植满玉树繁花。
那些未安排下座位的客人无奈,只得吩咐店小二在院落中摆放桌椅,三五成群聚坐,叫上几碟小菜,温上几壶矾楼自酿酒,就在这院中小酌起来,边饮边聊,眼睛却不时的扫向大门。
还有的客人或站或坐,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仨一堆俩一伙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似乎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老黄侧耳一听,原来是一位叫柳七的公子今晚要来矾楼,这多人竟是冲他而来。老黄思忖是否就是包下望魁楼的那位公子了,看这来头还真不小。老黄无暇细想,掉转身又去招呼客人去了。
院内总算安顿下来,黄算盘擦擦满头的汗水,心里埋怨道,这东家走的可真是时候,这忙的时候他看不见,可一旦出点儿事,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赶忙唤过一个小厮说,“今天晚上透着邪性,往日生意再好,也不会没到饭点儿就包间散座全满,偏赶上东家又不在。你去开封府找一下张、李两位班头,就说我说的,稍晚些时带上几个弟兄来帮衬一下,我这里自有好处。”
打发走了小厮,他仿佛心里有了底,有意放缓了脚步,倒背着双手,嘴里啍着小调,得意的想到,今天的买卖若不出事,那就显出我的本事大,这种大场面你们谁见过,谁能应付?舍我其谁。我在东京就站住脚了,东家不给我提职加薪,说不定我抬腿就敢走人。
黄算盘挺着精瘦的脖子四面扫视着院落自言自语道:“这人也忒多了,待会儿还不知要上多少人,这座位怎生安排,厨下也不知承受得了,还有这送茶送菜的,伺候包房的人手肯定不够,真得要一人当作两人使。”
他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将诸多事项从头到尾的捋了一遍,没有发现纰漏之处,这才镇静下来,见天已擦黑,一声令下:点灯。
不一时,楼内楼外,院内院外灯火通明,特别是门口那四盏高悬的大宫灯,照得这矾楼两侧几十米路面如同白昼。而各楼的廊桥、檐角、门厢都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大堂内更是点着数十根小儿胳膊粗的红蜡烛,这种气派恐只有矾楼这等顶尖的饭店才使得。
随着灯火的点燃,矾楼的夜宴和各项活动正式开始了。各个包间内一时笑语喧哗,性急的客人已是丝竹奏响,轻歌曼舞。有的包间早已点好歌女舞伎,有的包间本就是歌女自己包下的,故此这歌舞唱作是自来熟。
上菜的跑堂端着热气腾腾的盘碗在人群中穿梭着,忙着上酒布菜。
而那些以妇女为主的包房内,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酒菜已经上桌,却仍然有许多人倚在包房外的栏杆上,指手画脚,谈笑甚欢。她们一个个花枝招展,绫罗满身,簪环首饰叮当乱响,一望而知是来自高门大户的贵妇。
在那些倚栏而待的女人中,另有一些打扮的妖冶艳丽,搔首弄姿的,自然是那些青楼歌伎,这大宋国朝,凡聚饮必有歌女伴唱歌舞,无论何等酒楼饭店,都少不了这些人。其间也有几个素衣素面,小家碧玉夹杂其中,不同于上面两种人,想必是来凑热闹一睹风景的良家妇女。
直到酉时(17一19时)将过,大门外来了几乘大轿,当先下来一位年轻公子,锦衣华服,英俊潇洒,只是脸上表情过于严肃,天生的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后面鱼贯下来四、五个随员。
黄算盘早己守在门外等候,见贵客到来,赶紧趋步向前,嘻着脸道:“鄙人姓黄,东家今天不在,我代东家迎候各位贵客光临。”
一位管事的随员走上前来,见这人长的粗眉细目,白净面皮,稀稀的几根髭须,长的也还周正,只是一开口这嗓音分外难听。那人道:“我姓阎,是我家公子府里的总管,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黄算盘点头哈腰连连答应着扫了一眼其余人,一位年青随员亦步亦趋的跟着公子,另一位中年人精瘦矮小,黄算盘暗自心道,“看这人的瘦相,和我倒有一拼。”还有两人没有看清。
众人跟着年轻公子经过彩灯辉映的欢门走进矾楼大门。偌大庭院内,楼上楼下顿时多少双眼睛投向这群人,眼里满是探询的目光。
前呼后拥跟来的十几个随从,除两人跟着进了楼内,余者皆分列楼外两厢和大门外,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惯了。
开封府的两位班头刚刚来到院里站定,一眼见到在前引路的阎总管,双方打个照面,心中均是一愕,阎总管略一点头,两位心中已自明白。
阎总管暗地琢磨,莫非走漏了风声不成,怎么这人来的这么多,而且还越聚越多。
这矾楼内外简直是人山人海,不说这酒楼内已是坐无虚席。酒楼院外的街面上涌动着无数的小商小贩,叫卖兜售各种吃食杂品,怕是元宵灯夜也没有此时热闹,以为半个汴京城的人都来了这里。
阎总管点手叫过两位班头,嘱其再拨些人手维持秩序,眼睛放亮些。
老黄在前引路,不时的侧过身子招呼后面的客人。公子和几位随员跟着老黄走进望魁楼,登楼梯上到二楼。
公子扫视了一眼宽阔的厅堂,便迳直走向座位,居中而坐。几个随员互望一眼,各自找座位坐下,那两个随从则站在公子身后。
四
一时茶水上来,便有一个白白胖胖、风情万种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一望而知是这里的鸨娘,虽是徐娘半老,年轻时准定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在这脂粉窟中做久了,打扮作派少不得俗腻,一身大红大绿的锦缎,满脸脂粉,脸上堆满笑容,她笑嘻嘻的自我介绍:“哟,来了,各位客官,欢迎欢迎!我叫李玉,叫我名字也成,叫我玉姐也成,今晚由我和众位姐妹来伺候各位爷们,欢迎各位爷来矾楼,愿今晚吃好喝好玩得开心。今晚来的这些妹子都是当下汴京城里最当红的歌女,下面请各位爷赏脸点名。来呀,姑娘们。”
说着一招手,二十几个女子袅袅婷婷走上前来,面向众人站成一排,躬身作礼,七长八短、姿态各异,齐声道:“祝各位官人今晚玩的开心,恭喜升官发财。”
几位客人眼光便扫向那些女子,真个是个个如花似玉艳丽妩媚,衣着鲜丽步态轻盈。这些个女子穿着打扮各有不同,有的富贵,有的淡雅,该露的露,该透的透;有的簪环首饰别致新颖,有的肩上还披上一幅貂皮或一条狐尾。
鸨娘李玉来到公子面前道:“请爷赏脸先点。”
公子似有点儿不知所措,看看左边坐着的那位年青随员,年青随员便已会意,对鸨娘说:“我们今晚只是到此来饮酒听唱,不在此过夜,只选十几个能歌善舞的在这里侍候就成。”
见鸨娘听说不过夜脸上立刻挂出不悦之色,年青随员又道:“自然了,这缠头、破费少不了你的,到时加倍赏赐。”
见如此说,鸨娘便知此人是歌厅常客,行家里手,退后一步陪笑道:“客爷请便,只要各位爷高兴就行。今晚来这里的姑娘们都是这汴京城里各酒楼的当红歌女,被我叫到这里,这点儿面子我李玉还是有的。随爷点,哪个侍候不周,爷您拿我是问。”
一俟这群女子进来,这原本文静雅致的厅堂内便溢满了腻脂清香,虽然她们个个清新靓丽,行为作派也很端庄,但室内却陡然充满了欲望、情欲、躁动的气氛,勾起了人们心中的种种欲求。
为首的这位公子虽然还是正襟危坐,但眼睛却睁大了,仔细看这场面。
只见众女子千娇百媚,正像是那百花园里的鲜花怒放,有的端庄大方,有的妖冶放荡,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娇羞腼腆,尽都是二十岁不足,更有小的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穿着打扮各式各样,看得这公子眼花缭乱,心动神摇。
公子显然是很少到这样的环境里来,有些少见多怪,见这些年青女子个个都是鲜活水灵,青春靓丽,真是人见犹怜,人见犹爱。看到眼里,两眼发直,心中悸动,火烧火燎。
他小声对年青随员道:“似这等漂亮女子,点到谁都可以?都能陪你饮酒歌舞?看来只要有钱,在民间一样能享受到皇帝的待遇了。哼哼,简直胜过了皇上。皇帝后宫佳丽虽多,但无非千人一面,穿着打扮一样,哪像这里女子,穿着入时,举止大方,流露出的是真性情真面目。”
年青随员陪笑道:“这些女子岂只可以陪酒歌舞,一部分人还可陪睡。公子有所不知,这歌楼之内上半夜还算规矩,到了后半夜,一个个包房、包厢内的景况就不堪入目了。所以一进门我就跟鸨娘说了,我们不过夜。您刚才所说极是,既使在宫内,皇帝嫔妃虽多,皇上也不敢放纵自己太过份,总要有一套礼仪规制来约束。纵使如史上最有名的荒诞无比的亡国之君,后蜀的孟昹,再放肆也毕竟只是他个人的渲泄放纵。但是在这歌舞厅内,有些还是比较规矩比较文明的。更多的歌舞厅里是乌烟瘴气、不堪入目,经常是一群一群的男男女女相嬲相嫐(嬲:音鸟,戏弄、纠缠之意;嫐:音恼,戏弄),人一旦到了那种场合,再加之酒能乱性,往往就抛开了顾忌和羞耻之心,凭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再世,到了那时也难把持。那种刺激、纷乱的场面真是无法言说,污了您的耳朵。”
青年随员忽的发觉自己说的太多了,戛然止住,便道:“我先为公子点上几个。”
青年随员眼睛从队列第一人扫到最后一名,复又折返回来到第一人,逡巡几遍,眼睛只在女子胸上、脸上、腿上、脚下扫来扫去,最后眼光又落在第一名那个女子身上。
他见这女子端庄艳丽,肌肤似雪,眼角眉梢流露出一股傲气,便点指问道:“这一个女子你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女子上前两步,道个礼:“妾名瑶卿,西京人。”
年青随员道:“你过来,嗯……,还有这第三个,第六、七和后边的那两个,这几个留下。再换一拨。”
青年随员指点着几个歌女,被叫留下的自是喜色上脸,余下的略一躬身匆匆退下。
这拨下去,又一拨女子上来,青年随员转让公子点。只见公子左瞧右瞧,眼睛停留在一个女子身上,他指着第三名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这一女子轻移莲步款款向前,曼声回答是杭州人,名叫酥娘。又问为何到东京,答是来找朋友,今晚到矾楼来只是客串。
公子见这酥娘粉颈酥胸、桃腮杏脸,白润丰满,腰肢纤细,相貌甚是合意,特别是那一口南方语音如莺啼碧树煞是动听,自进门时起一直严肃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仿佛有了兴趣复又问道:“你刚说的朋友叫什么,也在这里么?”
酥娘扭头往门口看,“最后面在门口的那位就是。”鸨娘李玉扭头看了,便叫着:“虫虫上前来答话。”
见一少女身段婀娜,袅袅婷婷走上前来,年方十五、六,刚过及笄之年,肌凝积雪,韵彷幽花,笑盼之余,风情流露。
公子见了喜欢道:“这两个我都点下了,”又看一旁那位中年随员,“你且点上三、四个吧,还有你们。”中年人看了一眼青年随员,“劳烦你一并替我们点了吧。”青年人道:“恭敬不如从命”,随手点了七八名歌女。
五
这里刚刚安排利落,楼内外却早已笑语盈盈,莺歌燕语了,且夹杂着打情骂俏之声、笑骂之声,亵词充耳。
那青年随员刚要点唱,门外一女子径直闯了进来,因前者有吩咐,故门外随从没有阻拦,但却被酒店一个小二伸手拦住。
小二见这女子的穿着打扮甚不入流,便道:“你也不睁眼看看刚进去的那几十位,那都是当今汴京城各个歌楼的当红歌女,瞧你这身扮相,一看你就是从北院来的,就凭你,今晚还打算上这儿来赚钱不成?赶快乖乖的走人吧,别到这里丢人现眼。”
女子柳眉一扬,杏眼圆睁,怒道:“你是这儿的店小二还是哪家的大茶壶王八头?狗眼看人低,凭你也配拦你家姑娘。”说着话,已扬手打了过去,小二一躲闪开一旁,脸上嘻皮笑脸,嘴里却不干不净的嘟囔着。
女子指着他的鼻子道:“姑娘我今天来是客,焉有酒楼饭肆不让客人进店之理。你既然开的饭店,管的什么南曲北曲、南院北院,北院之人为何来不得?”
李玉见状扭着肥腰赶忙走来道:“哟嗬,没看出来姑娘是哪路神仙,你若是来吃酒,这里可没你的座位,你若是想唱曲倄酒,最好还是看看周围这些姑娘,掂量掂量自己值得多少钱。我看你应是当行人,自然知道此中规矩。总之,姑娘若是客人,来到这里都是要消费的,你不妨到廊下寻个散座,也可省点儿。”
那女子咯咯一笑,“还是鸨娘有眼力,都让你说着了。本姑娘就是从北院来的,干的就是你这行。不过今晚姑娘我确实是来这里消费的,我也要在这酒楼里凑凑热闹潇洒一回。我虽然没有你挣的钱多,可决不会像你那样把铜钱攥出水来,这钱挣来就是为花的。”
一抖手中沉甸甸的荷包在李玉眼前一晃,“看好喽,姑娘这里有银子,既然要来玩,就玩个痛快,包就包个贵的、俊俏的。”左右看看,一指上首坐着的那位公子,“姑娘我今个儿就包他了,这小官人真的很潇洒、很帅气。”
老鸨李玉知道这姑娘是故意调侃打趣,大怒道:“胡说八道,你今天是存心来捣乱了。那是客人,连这整栋楼都是这位客官包下了的,你即便今晚想消费,想充个人五人六的,那也要看他老人家让不让你在这儿待着。我倒是要好言劝你一句,你要包男人,不如去到鸭子巷或笙歌楼,那里有娘们腔的随便你挑。哼,这里的男人都是客,你休要认错了人。”
女子呸的一声,“看来你对鸭子巷倒是非常熟悉,那是你常去的地方啦。”女子一指那小二,“这是你带来的吗,这也叫男人?无非就是你那歌楼里的大茶壶,跟你一样,都是狗眼看人低,只认钱不认爹的主。嗯,那好吧,既然这里不让包男人,”随手一拉身旁不远站着的歌女虫虫,“我看这小妹妹真的不错,嫩的出水,是你今天带来的头牌了?我就包她吧。”
老鸨大怒:“你今天是存心来捣乱,果真就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不得你胡闹。”
那边的公子见二人争得有趣,引起他的注意,他一边饶有兴趣的听着她们对话,一边细细端祥这位女子。
只见这女子穿着打扮的确不入时,与刚才所见几十位女子相比,是有些寒酸落伍,但是人长得却蛮漂亮,野性十足,冶艳无比。
公子虽然见过许多女子,年纪轻轻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平日所见个个都是循规蹈矩,见面连头都不敢抬,更没有哪个敢高声放肆,哪里见过这样蛮横、泼辣的女子。公子眼睛便被这女子牵着走,心中不禁一动,吩咐一声让她来我这边坐。
这女子听了此言,示威似的斜眤一眼鸨娘李玉,款款走到公子身旁,一只玉手轻轻搭在公子肩头,声音脆脆的道:“哎呀,好个俊俏的公子哥,要不姑娘我怎么一眼就看上了你呢。既是你叫我,那就是许我包你了,”眼珠一转,狡黠的又道:“不对,刚才听说这整栋楼都让你包下来了,或者说是你包了我?”
公子微微笑道:“当然是我包下你啦,你那点儿银子还是省下了吧。”
姑娘见说,腰肢一扭一屁股坐在公子大腿上,公子还没什么反应,后面站立的两个随从低喝一声:“大胆!”
声音不怒自威,吓得她赶忙站了起来,嘴里却不服不氛的对公子嘟囔着:“像你这样的人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出门在外带俩保镖不新鲜,既来歌楼散心,到了这种场合,就要放开些。到了这里,怎么还带俩保镖?真让人扫兴。等后半夜陪你时,他俩个也站床边看着?那可真是扫兴了。”
她还要往下说,旁边的年青随员一看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挥手让她打住,说道:“我们不在这儿玩太久,子时前后我们就走。”
姑娘白了年青随员一眼,又对着公子笑道:“果然是家里管的太严了,也许这位就是你爹妈派来监管你的。哎,”她故意长叹一声,又炫耀似的在公子面前舒展一下她那本就高高隆起的胸。
“可惜了,最好玩最开心的事儿都在下半夜,你这子时之前走,今晚等于白来。得,今晚就依你,您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也不会纠缠你。不过,看你这公子哥人倒不错,只怕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吧,家里管的也太严了,依本姑娘看,你太年轻了,根本不懂风情,容待以后有机会本姑娘再慢慢教你。”
公子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姑娘那晃动的胸部,听她这样说也不恼,心里却暗暗发笑:“你若是知道我真实身份,那就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了,而是千古不见千古不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