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别无选择

　　这个城市几乎没有给他留过任何美好的回忆。无论从情感，还是从实际情况出发，他对这个城市都很陌生，都没有一点好感。否则他去年也不会写出那样一封充满了绝望的血泪控诉，同时又充满了强烈求救色彩的书信；他离开的时候，也不会产生那种从此脱离苦海，从此绝处逢生的美好感觉。那时候，他以为他是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了的。但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冥冥之中的那个命运“扳道工”，又会把他的人生轨道给重新“扳”了回来？
　　按照事前想好的步骤，黄继武“安全”地离开火车站之后，就登上了他十分熟悉的那路公共汽车，到站下车之后，他就树叶一样“飘”进了街道居委会的大门。
　　这时候的黄继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脸色则像人们扔进垃圾箱里面的烂菜叶一样又枯又黄。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堪称见多识广，但当黄继武这片枯黄的烂菜叶“飘”到她们眼前的时候，她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们一致认为这个要饭花子走错了地方。但是她们的职业素养或者说工作守则，却不允许她们像一般家庭妇女那样粗暴无礼地对待每一个到她们这里来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一个让人讨厌的要饭花子。正当她们想着应该如何“礼貌”地打发黄继武这个不速之客的时候，黄继武却像一块突然遇到炉火烘烤的牛皮糖一样瘫了下去。
　　这是大妈们始料未及的，她们一下子傻了眼，慌了神，乱了手脚，这叫怎么回事？这可如何是好啊？好在街道居委会的那位姓王的主任反应快，她立刻拨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了一个医生。医生在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又用听筒在病人的胸口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听了几遍之后，原本紧绷着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微笑，就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在吩咐给病人喂一杯温开水的同时，又问她们办公室有没有麦乳精，有的话，就赶紧冲一杯出来。对于这时候的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来说，医生的话就是圣旨，她们二话不说，就立刻冲好一杯麦乳精，然后端到了医生面前。医生再次微微一笑。当那杯温开水与那杯麦乳精，像一股股暖流全部流进黄继武的肚子之后，黄继武的喉结就开始春蚕一般涌动起来，原本枯黄的脸色，也慢慢变得有点春意渐浓，有点万象更新的样子了。
　　街道居委会的王主任在送走医生之后，就重新回到了黄继武身边。王主任四十左右年纪，留的是齐耳短发，身上穿的是“列宁装”，它的外观是西服领、双排扣、双襟中下方均带一个暗斜口袋，是那时候“领导新潮流”的时髦服装。王主任留给黄继武的印象是，既精明干练，又和蔼可亲。黄继武来居委会原本就是寻求帮助的，当王主任将一件棉大衣披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就一下子像拧开了的自来水龙头一般开始哗哗流淌起来。在王主任和居委会其他大妈们的一再安抚之下，黄继武才慢慢关上了那只水龙头。然而，当黄继武饱含热泪地向王主任和居委会的其他大妈们敞开心扉，将他的身世与遭遇，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之后，居委会里面便立刻发出了一片唏嘘之声。王主任与身边的几位大妈们经过一番简单交谈之后，她们先是翻箱倒柜寻找居民登记簿，紧接着就接连拨打了几个电话。
　　大约过去两个小时之后，黄继武惊奇地发现，黄德明与钱正萍居然一前一后来到了居委会。黄德明进门的时候，脸色是铁青的，是充满愠怒的；钱正萍进门的时候，则恰恰相反，她的脸上是和颜悦色，更是春暖花开的。
　　这一点，让王主任感觉多少有点错愕，更让她疑惑和吃惊的是，她原以为她与他们夫妇之间的谈话，会进行得十分艰难；这件事情的解决过程，会磨破嘴皮，会一波三折，甚至会千难万险，没想到，钱正萍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全部解决了。
　　面对精明干练的王主任，钱正萍像对自己的贴心小姊妹一样推心置腹，她说千错万错，都是大人的错。她说当她知道前几天小孩子来合肥找过他爸爸，却被他爸爸赶走的事情之后，她非常生气，她除了把她丈夫骂得狗血喷头之外，好几天都没有理睬他。她最后简明扼要地向王主任表示说，小孩子现在既然又重新回来了，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她这就把他带回家去。
　　很明显，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王主任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王主任还是有点不放心，在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她先恭维钱正萍是“是一个落落大方通情达理的女人”，接着又绵里藏针，一语双关道：“希望你们家今后带给我们的都是好消息。”
　　钱正萍立刻话里有话地回应说：“王主任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样的结果，街道居委会的王主任和大妈们没有想到，黄继武同样也没有想到。黄继武更没有想到的是，他重新走进那个家之前，钱正萍不仅先带他去“胜利浴池”洗了一个澡，还给他里里外外都换上了新衣服。最让他没有想到，让他深感意外的还在后面，当他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跟着钱正萍回到那个“家”之后，原来始终对他横眉冷对的黄德明，突然换了一副亲切的面孔；黄雅莉，黄静怡不必说的，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你好我好，秋毫无犯的。黄凯莉呢，之前见了他，那是蟑螂见蜈蚣，或者说公鸡见蜈蚣一样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现在却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猫咪，即使有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弄得很不开心，她也只是发出几个语焉不详的“喵呜”之声了事，就连黄家的“活祖宗”黄建阳都开始对他“礼让三分”了。
　　这一切让黄继武感觉像做梦一样来得太突然，太蹊跷，太莫名其妙。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折，这么大的改变？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黄继武以前是钱正萍的眼中钉肉中刺，她现在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出现180度的大转变？难道真的像俗话所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黄继武绞尽脑汁，左思右想，前思后想，橫想竖想，想得脑袋生痛，也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黄继武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奓着胆子向钱正萍提出想重新去学校念书的。他自作聪明地认为，这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没有想到，钱正萍听了，眼睛就笑眯成了一条缝，她先是用夸赞的语气说，你有这个想法说明你的的确确是一个“有清头”的好小佬，然后话锋一转说，只可惜你已经错过了机会，因为城市的学校不比农村，不是你想上就上，不想上就拍拍屁股走人的——换句话说，你去年要是不跟着你爷爷回去，那你现在肯定还坐在学校的课堂上，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钱正萍的这番话，既是对黄继武去年的“鲁莽行为”进行了一次清算，同时又明确无误地告诉了黄继武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此路不通。
　　黄继武的心里有些失望，还有些隐隐作痛。
　　黄继武失望之余又不免特别诧异：既然如此，那她钱正萍为什么还要每天好吃好喝供着他？她黄鼠狼给鸡拜年，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呢？
　　黄继武感觉自己被钱正萍带进了一个迷宫一样迷雾重重的笼子，他左冲右突，他费尽心机，他竭尽全力，却根本找不到出口。
　　直到有一天，钱正萍在黄德明的巧妙配合下，才抽丝剥茧水到渠成一般为黄继武打开了那个“出口”。
　　那天是公元1974年的12月31日，农历甲寅年十一月十八，星期二。
　　具体时间是在这一天吃过晚饭之后，黄德明把黄继武单独叫到了他们的房间，他们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黄德明说：“最近一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黄继武说：“马马虎虎吧。”
　　黄德明说：“马马虎虎是什么意思？”
　　黄继武说：“就是还好的意思吧。”
　　黄德明说：“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黄继武说：“没有。”
　　黄继武说没有的时候，黄德明皱起了眉头。
　　黄德明说：“你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
　　黄德明说：“你怎么不说话？”
　　黄继武还是沉默，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又怎么说。
　　黄德明说：“你觉得‘上山下乡’怎么样？”
　　黄继武说：“‘上山下乡’？”
　　黄德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黄继武却把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型。他虽然早就知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个名词，而且他还学习过邢燕子、侯隽、董加耕等等著名知识青年代表的先进事迹，但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出生到现在，他天天都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他实在无法将这个名词与自己联系到一起。
　　黄德明说：“怎么样？”
　　黄继武说：“什么怎么样？”
　　黄德明说：“你自己为你自己找一条出路啊。”
　　黄继武有点明白了，不，应该说，他突然恍然大悟了。他记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伟大号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一个农村孩子，居然也要加入上山下乡的行列，这让他怎么想，都觉得是在开国际玩笑，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黄德明说：“你怎么又不说话？”
　　黄继武欲言又止。
　　黄德明显然有点失去耐心了。
　　黄德明说：“你是不是几天饱饭吃了，又想作怪了？”
　　黄德明说这句话的时候，钱正萍开门进来了。
　　钱正萍很生气地责备黄德明：“你怎么在跟小孩子说话呢？”
　　黄德明说：“你问问他自己，我是不是一直跟他好好说话的？”
　　钱正萍说：“你现在就没有好好说话。”
　　黄德明说：“他是那种可以好好跟他说话的人吗？”
　　钱正萍说：“我看你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黄德明说：“我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我苦口婆心。我好说歹说。我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呢，全当耳边风。”
　　……
　　黄继武说：“你们什么都别说了，我听你们的就是了。”
　　钱正萍发出了会心一笑，黄德明的嘴巴更是笑得跟皮鞋炸线似的。
　　黄德明趁热打铁说：“那我们明天就去迁户口行吗？”
　　黄继武说：“行。”
　　黄继武事后知道，钱正萍的大女儿黄雅莉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如果黄继武这时候还在合肥以外的任何地方漂泊流浪，那么，黄雅莉就不可避免地要加入到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革命洪流中去。作为黄雅莉的母亲，钱正萍为此整天愁眉苦脸，坐立不安，正当她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接到了街道居委会的电话。对于她来说，这是瞌睡遇到枕头的天大喜讯。她简直喜出望外。她当然要牢牢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她心里清楚，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凡是有应届初高中毕业生的多子女的城市家庭，可以根据家庭实际情况，采取“选一留一”的办法，决定其子女的去留，也就是说，如果她能够最终“做”好、“做”通郝怀玉生下的那个孽障的工作，让他顺利地把户口迁到农村去，那她的大女儿黄雅莉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选择留城了。正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钱正萍才在街道居委会的王主任面前表现得那样“通情达理”，她才不惜血本地给黄继武里里外外都换上新衣服，又天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并且严格要求包括黄德明在内的所有家庭成员，在这个“非常时期”都必须对他“客气”一点，都不能有任何闪失……
　　黄继武知道这一切之后，只是淡淡一笑。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对于一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孩子，最终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件事情的本身有多么荒唐，多么滑稽，又有多么讽刺，但，相比当一个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叫花子，不知道强过多少倍。黄继武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
　　另外还有一点更关键——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