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凤舞九天(四、五、六)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0-07-06 20:19:03 字数:6160
四
不是皇上多虑了,权同军国事七年之久,刘太后的心有些不安分了。普天之下,朝堂之上,只知有太后。皇上虽然已经二十岁了,在朝臣印象里似乎还停留在十三岁登基时的样子,始终没有长大,也没有培养出震摄天下的威严。
有大臣开始进言,议论立七庙、武后临朝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一些臣僚私下里甚至认为改朝换代应不免了。朝中气氛虽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也趋于白热化,太后与皇权的明争暗斗日渐尖锐,宋室江山能否继续姓赵,已经在一些人心中打上问号。
皇上夜晚失眠,孤寂的站在院中,感受到巍巍宫墙之内的暗藏杀机,想到耳边不时听到的飞短流长,心知群臣眼里只知有太后,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他侧耳谛听,问道:“这宫墙外面的音乐声仿佛较几年前越来越响亮了?”内侍阎文应马上在皇上身后应道:“是呀,吵了皇上睡觉,明天让开封府把酒楼禁了。”
皇上忙道:“别,千万别干这蠢事,这样一禁,老百姓会多扫兴,还不怨声载道,会怎么看我这个皇上?皇上睡觉,那就不允许我们百姓欢乐一下,百姓们该怎么想?”
阎文应频频点头:“是,陛下圣明,宅心仁厚。”
皇上道:“不过这音乐真是悦耳动听,比每天宫中的奏乐好听多了,轻松欢快活泼。那个方向是什么所在?”
阎文应顺着皇上的眼光看去,大内东北的方向不时传来时断时续的音乐声,上面的天空也较周边亮了许多,他回道:“那应该是京师最大的酒楼矾楼,那里日日笙歌,夜夜歌舞,端的热闹繁华无比。”
天圣七年还发生了一件令赵祯更加不痛快的事,虽然与上面所说的事相比不算什么大事,但却更令他心痛,令他失望。作为皇上,后宫佳丽虽多,却很难满足他的所思所想。他理想中的美人,他想与之能够互相倾诉的女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永远也得不到。
这件令皇上分外痛心的事就发生在这年的清明节后不久,起因是一首正在宫内流传的新词。
五
清明时节,有着汴京八景之“繁台春色”美誉之称的繁台寺(繁:音婆)内外游人如织、车水马龙。
开封城的东南方向有一座著名的寺庙——繁台寺,座落在五代时遗留下来的梁园旧址之上,是汴京人最喜欢的游历和踏春场所。
几位公子兴高采烈的忙着看花赏景,有人提议谁来作首诗?一位公子道:“我来填首词吧。”话音未落,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填词,现在人们还是挺喜欢填词的。”
那位公子边思索边轻诵,几番咀嚼后,大声的吟诵了一首调名《玉楼春》的词,人们听他诵的声情并茂,夸赞这首词填的好,又对他的诗思敏捷赞不绝口。
公子却对众人的喝采声充耳不闻,似乎对所填的词还不够满意,嘴里不断叼念着:“红杏枝头春意俏,红杏枝头春意俏,春意俏?”忽然,他一脸兴奋的对众人道:“刚才这首词中有个字必须改一下,就是那个春意俏的俏字,俏则俏矣,是个好词,可是还概括不了今日这大好春光、繁花怒放、蜂蝶恼人的美景,好,有了,改成闹字,红杏枝头春意闹,用这闹字更胜一筹。你们听我再诵一遍,调名《玉楼春·春色》。”
说罢,公子琅琅诵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
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
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公子吟罢,围观之人中一人赞叹道:“妙哉!着一闹字,境界全出,不愧是神来之笔!”
人们渐渐围聚上来,汴京这个地方就是这么怪,只要有一丁点儿事,转眼便会聚上一群人。人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打听,很快就有人将整首词背了下来。有来晚的,更是东穿西串,问了这个问那个,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人群中有人听了卖弄道:“我猜这人一定是大名鼎鼎的填词名家柳七,放在别人填不出这等好词。”
话音未落,立刻招来一人奚落,那人哂道:“呆着你的,你懂什么,连穿著都看不出来?人家这是官身,那柳七乃是个布衣,这么浅显的常识都不知道?说句你爱听的,你跟那个风流浪子柳七沾亲带故吧,瞧你刚才说话那美劲。我可跟你不是一路人,提起这个柳七我就来气,那柳七算个什么东西,整天的围着那些歌女、伎女的鬼混,说是文人,能和眼前这几位青年才俊相比么?”
说的刚才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悻悻的挤到人群外。
也不知道这个人因为什么对叫柳七的人有这么大的成见,他并没有因那个人没反驳就住了嘴,还接着道:“正因是这等好词,那柳七又怎能填出,他无非为那些歌女填个词度个曲混几口饭吃而已,就他那词,俗不可耐。再说了,那柳七年龄都四十好几了,哪比得眼前这位公子风流潇洒、神采飞扬。”
他的话引起一片嘘声,屁股上还不知被谁踹了一脚,知道惹了众怒,忙闭上嘴,夹起尾巴溜出人群。
踢他的那个人在他身后道:“我知道你,你不就是有一次因柳七到歌楼,让众歌女把你晾在一边的那个人么。就凭你这样一个到哪儿都招人不待见的主,肚子里装不下三首唐诗,也配说柳七的不是。”
人群中又有一人喊道:“这个填词的我认得,这位是尚书省的宋祁,他和他哥哥宋庠天圣二年同登进士榜,人称小宋的就是他!”
这几位公子相视一笑,那填词的公子冲说话那人点点头,算是默认。
见一段粉墙上尚无墨迹,有人提出将此词写在壁上,定会使这繁台寺增色不少。宋祁逸兴遄飞,取来笔墨,唰唰唰一蹴而就,绝妙的好词、行云流水的书法、俊俏人物,加在一起真是潇洒天成,引得围观之人不住的赞叹,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喝采声。
忽然有人大叫:“好一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众人一时沉寂,跟着爆发出更大的赞美声:“说的好!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红杏尚书,好啊!”
原来宋人有这样一个习惯,大宋国朝国家安定几十年后,喜爱填词的人越来越多,这可能是词这种文学体裁较少束缚人,比唐诗更易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而唐诗发展到今,已到了难能为继的高度,因此喜爱填词的人就多了。而且词这种长短句和容易歌唱的形式,更能充分的表达眼下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更适宜浅酙低唱,抒发缠绵的情感。可以说,宋人对于情感的表达,远较前朝更加细腻。
而一旦某首词为人们所称道,该词就会在极短时间内传遍城乡。其中的佳句往往就成为该词作者的美号,“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句词确实生动、别有新意,难怪人群中啧啧称道“好吔!”
自此,“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或“红杏尚书”这一美名伴随宋祁一生,他这一生虽然填词不少,但再没有哪一首词的名气盖过这首《玉楼春》。
这大宋国朝还真就不缺人才,拿这个宋祁来说就是个人物,他就是个状元的料。宋祁是河南雍丘人,天圣二年与其兄宋郊参加科举,礼部拟定宋祁第一、宋郊第三。但是已执掌皇权的刘太后认为弟弟不能排在哥哥前面,于是定宋郊为状元、宋祁第十名,不久后兄弟二人便有了“双状元”的美誉。此时的宋祁刚刚二十五、六岁,好在状元也没落到别人手里,他也没太在意。
宋祁的文章、诗词都很好,为官干练有见识,但是他与其兄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他贪图享乐又很好色,有了钱有了机会就要蓄婢买伎。宋祁的家境一般,天圣二年初到京城时,他就请求柳七携带他去逛秦楼楚馆,凭着柳七的大名,几乎用不着他破费银子。宋祁的大胆、不做作,也让柳七牢牢的记住了这个名字。
人群中不乏善男信女、达官贵人、良家妇女、官宦内眷,更甭提那许多胸怀锦绣的文人墨客,他们懂得词的好坏,懂得欣赏。偏巧,这一幕被几个夹在人群中的女眷看到了。
几个丫环使女模样的女子簇拥着一个妆梳精致的少女。这个女子是太后身边最为贴身的女婢,今日陪太后出宫,太后到城南的皇家园林迎祥池祭扫踏青,迎祥池本名凝祥池,位于五岳道观里。太后自迎祥池直接回宫,又开恩让她们去了繁台寺。
此时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游玩一天的游人逐渐散去,宋祁等人也相携出到园外。刚到繁台街上,随着喝道声,一队车马从身旁经过,宋祁等人见是宫内之人,不敢怠慢,赶忙驻足闪到路边。
后面一乘轻车,车帘掀开一角,一个少女露出俏丽脸庞正在向外张望,恰与宋祁四目相视,女子一声惊呼:“小宋也!这不是那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吗?”
宋祁吃惊的抬眼望去,恍惚中只见一张俏脸,恍如月中嫦娥,又似下界的七仙女,这一瞥令宋祁失魂落魄,再要细看,车帘已然放下,车子已经走远。就是这惊鸿一瞥和一声莺啼般的惊叫声惹得他心神不宁。
宋祁失魂落魄的回到尚书省,写了一首《鹧鸪天》放在案上,墨迹尚未干透,词已传遍宫中。词云: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簾中。身无
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
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几万重。
六
皇上来到太后所居的会庆殿请安。
如今,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英俊挺拔的小伙子,既使皇冠在身,端庄威严的外表之下仍然掩盖不住通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年青人的朝气。
太后正在欣赏宮廷乐舞,皇上进来时听到几句。进殿请安后对太后笑道:“刚才这首曲子好像不是宫中礼乐,挺像是民间唱曲,不过真的很好听。”
太后脸上有些发热,听在耳中很不是滋味,她是击鼗鼔出身,出身微贱,对这个非常忌讳,非常敏感,莫非是皇上听到了什么?太后想,是哪个嚼耳根子的,查出来一定不轻饶。太后解释道:“这是教坊使刚刚献上的,说是想为长宁节的贺寿增加点儿喜庆,我这里还没决定用不用。”
长宁节在一月八日,是刘太后的生日,还差着好几个月,皇上道:“母后诞辰正该隆重庆贺,只要母后喜欢。”
太后却已回过神来正色道:“以前老臣王曾曾经讲过古今乐曲的区别,很有道理。他说:古代乐曲用来祭祀天地、宗庙、社稷、山川、鬼神,听这样的乐曲使人感到和谐悦耳;现在的音乐则不同了,只会娱人耳目而荡人心志,所以从来人君流连荒亡者,莫不由此。皇上可还记得?吾还听说,皇上进膳时也离不开乐舞,可有此事?”
听到从太后口中吐出的“吾”字,皇上心里咯噔一下,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吾”是刘太后在掌握皇权后对自己的称谓,是她亲自选定的代词,他人不准再用,如同皇帝嘴里的“朕”一样。只在正式场合或强调身份的情况下,太后才自称“吾”,一般情况下也只是说“我”。今天刘太后在皇上面前称吾,令年青的皇上心中惶惑不安。
简短几句话,话锋便转到皇上这边。皇上见刘太后如此说,连忙解释道:“我对宴乐之事只是一时之兴,儿臣本就对宴会应酬无所谓,内外燕游,也都是勉强参与。母后请放宽心,母后所言,儿臣以后注意就是。”
“此说才是正理,皇上年轻,莫要耽于声色。”太后说话虽然平缓了些,却回头命大太监、入内副都知江德明通知宰相吕夷简将皇帝的话记到《时政记》中,这无疑是告诉皇帝立此为据。
皇上有些惶恐不安又有些不理解,过后他纳闷的想,我没有说什么呀,怎么惹了太后生气,虽然母后一再掩饰,我也看出来她的样子有点儿不自然。
一名女侍端来茶盏请皇上用茶。皇上细细端详此女,年轻俊俏,聪明秀丽,超凡脱俗,而且很有才气,名叫思丝。他早就有意请求太后将此女送与他,却始终没好意思张口,他想太后肯定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不如由太后主动提出更好。
太后虽然心知肚明,却始终没有发话给予皇上。
太后见皇上盯着此女的眼神,一丝不悦掠过脸上,皇上的眼睛都在思丝身上,对太后的脸色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听到母后的轻嗽声,皇上才侧过身来对刘太后说道:“近日宫中流传一首《鹧鸪天》词,内容像是填词人的单相思,好像说的是太后身边的女婢,不知是也不是?”
太后来了精神,道:“有这等事?我听听。”
“这首词是尚书省的宋祁所作,我来为您诵一遍……。”
太后听了道:“宋祁的词不错呀,听说这个人很有才,我还记得,天圣二年若不是他兄长与他同榜及第,也许他能做状元呢。”
皇上道:“他的词也不见得有多么好,无非是套用了李商隐的诗。
不过从词面上看,看这意思他是暗恋此女不成?也许此女对他也有
意,词中套用了‘心有灵犀一点通’,意思很明白了。画毂雕鞍,显见得是宫内的女眷了。”
听了皇上的话,太后沉下脸来,眼光威严的扫视着殿内的十几名宫女,问道:“你们说说到底是谁干的?”
站在一旁的思丝慌忙跪倒颤声道:“太后恕罪,是奴婢那日游繁台寺归来时偶然掀帘贪看街景,见到刚刚在园中填词的公子,故此失口叫出,伤了皇家脸面,奴婢知罪。”
一见是思丝,皇上立刻后悔莫及,早知是她,我提这事干嘛呀。皇上有点儿为思丝担心,唯恐太后责罚她。
还好,太后并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皇上这心里才踏实了一些。太后沉吟片刻,便命人招来宋祁。
一脸惶恐之色的宋祁进来后赶紧给皇上、太后行大礼,听说是与这首《鹧鸪天》有关,以为犯了大不敬之罪。
他刚想说些什么,不料太后竟道:“皇上说你填的词不错,现在宫里盛传着一首《鹧鸪天》,听说就是你写的。看词中之意,你这是患上了单相思了。这样吧,这是我身边最可人的婢女,名叫思丝,既是你喜欢她,就将她送与你吧。”
这个决定太出人意料了,太后的旨意让宋祁惊喜异常,一时间竟激动的木立在当地。
皇上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中意的女子被送与宋祁,心知太后故意这样做,借这个话题赠侍女,既打消了自己念头,也显出了太后的强势地位。这些年来皇上已养成退让谦恭的习惯,到了此时,他也无可奈何,见宋祁还呆立在当地,只得强笑着道:“蓬山不远,还不快谢过太后。”
宋祁这才清醒过来,慌忙跪倒谢过太后,又面向皇上行过大礼,边叩头边说道:“微臣承蒙太后和皇上皇恩雨露,实不敢当。”
不料皇上却收起笑脸,板着脸道:“朕夸你词填的好,是说你那首《玉楼春》,不是这首《鹧鸪天》,你的词只是偶有佳句而已。也没见过你填几首好词,至少没听人唱过你的词,你还要多下些功夫才行。”
宋祁刚才还是美滋滋的那火热心情,被皇上的一番话兜头泼上一瓢冷水,脸上挂不住劲,一红一白的变换着颜色。
心里又自宽慰自己,甭管我的词填的好坏,我就凭一首词得到一个美人,而且是太后赏赐的,很快就会像一个美丽的传说传遍天下,我这是名利双收、良缘佳话。再说这是宫中的女子呀,比起你这皇上,我这艳福也不浅啊。边想边诺诺着退出殿外。
宋祁走后,太后看着一脸阴沉的皇上道:“我不是不知你的心思,可你知道此女的出身么?他是大臣家奴才的女儿,皇上若是收此女为妃,你让大臣们将来如何面对?他们的脸面往哪搁?”
皇上沮丧的回到福宁宫,一头倒在卧榻上,他感到委屈,感到憋闷,感到无助。母后对我总是冷冰冰的,毫不考虑我是皇上啊,到我这儿怎么什么都行不通呢?
不仅国家朝政被太后把持着,就是自己的后宫之内的事,也是太后说了算。甚至自己成年以后临幸后宫某个女子,背后都若隐若现的显示出有太后暗中插手安排的蛛丝马迹,这让皇上羞臊异常,即便是亲生母亲,有些事也应该回避呀。
桩桩往事又一一浮上眼前。十五岁成年以后,情窦初开的赵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个王姓女孩儿,他刚一向太后提及,便遭到专断的太后拒绝,太后说这个女孩儿“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非但如此,她还将此女许配给一个与皇上毫无关系的所谓异姓兄弟刘从德。这件事情始终让他郁闷在心,他对这个一见钟情的王姓少女始终铭记在心。
此事过后不久,开始为皇上选后,由太后亲自主持,精心挑选了一些出身名门的少女进宫,其中一个姓郭的女子和一个张姓少女最为突出,太后问皇上主意。皇上一指一眼看中的张姓少女,皇上看中了,当然要册封为皇后。不料,太后经过反复的审视后,不再征求皇帝的意见,自作主张的下诏册封郭氏为皇后,立张氏为才人。
母后的独断专行,深深的刺伤了年青皇帝的心,也许是报复,要不就是内心抵制,导致皇帝很长时间对正宫郭皇后冷淡异常。
今天的事再次深深的刺痛了他,他郁闷的想:该给的不给,不该给的偏塞,长的好的不行,出身微贱也不行,选皇后的事就不称意,如今又将中意女子给了宋祁,我这皇上也忒窝囊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在寻常百姓家可以,可我是皇上呀!唉,事事不遂心,要到何时我才能真正的自主啊?